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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小食堂 第13节

    昨日他受了田肃等人的激将法,下学后立即找人回去传话,说无须家中日日再送吃食来,以后与许平共进退。

    然而此番壮志豪情,等尝了一口食堂的暮食之后,顷刻间转为后悔,恨不得将那传话的人喊回来。

    真的是太难吃了!

    白饭煮得夹生,咽下去时如同砂砾刮过喉咙;红烧鲤鱼,鱼rou都炖老了,尝着还有堪比黄连的苦味;就连最不容易出错的清炒时蔬,都做得软烂寡淡如嚼蜡……

    一回想起来,薛恒硬生生压下想吐的冲动,长长叹了口气。

    据他所知,长安城里的名厨,最顶尖的留在皇城,次一点的不是在各大酒楼,就是在高官贵胄府里,再次一等的好歹能自己支个小摊、开个食肆赚银钱,手艺最差的才会进各个府衙公厨食堂,每月混个养家钱而已。

    眼前这位被许平等人夸上天的新厨娘,或许做出来的吃食稍微正常一些罢了,而许平他们又一直在食堂受苦,所以相较之下,才会觉得惊为天人,实则平平无奇。

    正出神想着,身前突然传来孟桑轻快的嗓音:“每人一碗豆浆、三根油条,请慢用。”

    听见了陌生的吃食名字,薛恒下意识瞄了一眼盘中油条,眉头微皱。

    遍数各类面食,他不喜捻头。此物吃着口中全是油腻感,即便是用最爽口的茶汤漱口,仍觉得那难受劲儿挥之不去。

    而这油条的做法,瞧着和捻头很是相似,同样是炸制而成的面点,只怕入口也是一般腻味。1

    身旁是许平在急声催促,薛恒只好端起盛着朝食的碗盘,跟在好友身后寻了一处桌案。

    坐下后,薛恒很是嫌弃地将装着油条的盘子推到一边,恨不得离它远远的,随后漫不经心地端起豆浆。

    豆浆刚从锅中舀出,此时还冒着隐约热气,其浆液泛着淡淡的黄,色如暖玉,质地干净,倒是勾起薛恒一丝兴趣。

    以免烫唇,薛恒先是吹了吹碗边,方才抿了一口。

    浆液涌入口中的瞬间,醇厚的豆香席卷整个口鼻,细品还有一丝丝不可忽视的甘甜。

    一口咽下,微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胃腹,暖意以胸腔为起始,不多久就奔向四肢和五脏六腑,只觉得异常舒坦。

    国子监食堂煮的豆浆,全然没有往常喝到的豆腥味,其浓醇丝滑完全超出薛恒预料,来不及细想就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到后来甚至顾不得有些烫口。

    一旁,许平却是先夹起炸至金黄色的油条,毫不犹豫地咬下。

    清脆的“咔嚓”一声,酥脆外皮应声而裂开,露出内里的蓬松气孔,与此同时,一股锁在里头的热气跑出,带着微微湿意。

    外皮尝来脆而不焦,微硬,但内里却十分柔软,丝丝缕缕粘连在一处,在口中被津液沾湿后逐渐变得湿.软,自带的小麦香气沁人心脾。

    酥脆与柔软两种完全相悖的口感混在一处,别有一番新奇滋味。

    仅这一口,许平就深深喜欢上了油条这种吃食,“咔嚓咔嚓”声中,飞快把两根大油条吃完,意犹未尽地舔走唇上残留的细碎酥壳。

    喝了小半碗豆浆润口后,许平的手又伸向盘中仅剩的一根,心中很是不舍。

    只剩一根了……

    眼下小半监生都已来了食堂,在孟师傅那儿排起了队,待会儿只怕人更多,想领第二盘不易啊……

    忽而,许平扫到一旁被薛恒嫌弃的油条,灵光一闪,怀抱期待地问:“安远兄,这油条你若不吃,我便拿走了?”

    薛恒正沉迷豆浆无法自拔,自是乐得送这个人情,毫不犹豫地点头:“此物瞧着就油得很,你尽管拿去,我可不愿受这罪。”

    许平听了,当即反驳了几句“此物并不油腻”。奈何无论怎么说,薛恒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许平便不再多费口舌,径直将盘子拉过来,继续豆浆、油条交替着吃,舒坦极了。

    就在薛恒慢慢饮着豆浆,自得其乐时,一些周遭监生的交谈声不免传入薛恒耳中。

    “敦平,这油条吃着忒酥忒脆,里头又绵软可人,你快尝尝!”

    “我平素就不爱吃炸制而成的面点,譬如捻头,吃下总觉油黏嗓子,这油条……还是算了吧。”

    听到这里,薛恒深以为然,这种炸的面点最是难吃。

    “哎呀,敦平你就尝一口,当真是一点也不油,配着豆浆更妙!”

    “……当真没有诓骗我?”

    “骗你作甚?你且试一试再说!”

    接着就没有交谈声了,应当是名为“敦平”的监生正在尝试吃油条。

    对此,薛恒有些同情“敦平”,怎就耳根子这般软,当真听了旁人的劝呢,等会儿必然会深深后悔,再喝两碗可口豆浆都压不下那难受劲儿……

    下一瞬,却听见那位名为“敦平”的监生惊呼:“竟真的一点都不油腻,确如愚之所言,配着豆浆,别有一番滋味啊!”

    “嘿嘿,让你方才不信我!”

    与此同时,不少赞叹油条美味的声音,从食堂各个方位传入薛恒耳中。

    听着这些毫不掩饰的赞叹,薛恒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跃跃欲试。

    这么多同窗的口径完全一致,应当是可信的吧?况且光饮这碗豆浆,确实无法果腹……

    念及此处,薛恒感受到腹中传来的饥饿感,敦促着他快些做出选择。

    耳畔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那是许平不亦乐乎地啃着油条,毫不掩饰对这种吃食的喜爱之情,惹得薛恒更饿。

    犹豫许久,薛恒轻咳两声:“子津,我拿一根油条尝尝……你放心,就一根。”

    许平已经在吃第四根大油条,已是有些饱了,随意点了点头。

    取了一根油条过来,薛恒内心还存着犹豫,索性将一整根油条撕成一块块的,浸泡在最后小半碗豆浆中。

    夹起一块送入口中,奇妙口感与动人的混合香气,使得薛恒倏地睁大了双眼。

    吸饱豆浆的油条失了先前的轻盈,但带来妙不可言的口感。

    随着唇齿的挤压,油条中的豆浆迫不及待涌出,在浓醇豆香的基础上添进油香、小麦香气,越发诱人。原本酥脆的油条外壳被泡得湿.软,吃着分量十足,全然没有薛恒想象中的油腻之感。

    待薛恒回过神来时,碗中仅剩的小半碗豆浆又少了一半,吸饱豆浆的油条小块已被吃得干干净净,他握着的木筷下意识伸向仅剩的一根油条。

    可薛恒的木筷还未碰到那油条金黄外皮,就在半空中与许平的筷子撞在一处。

    许平瞥了一眼薛恒嘴角的豆浆渍,挑眉:“不是说就拿一根,还说不愿受这罪的吗?”

    薛恒默了片刻,大义凛然道:“贤弟,私以为,这份罪还是由为兄来担着吧!”

    第17章 豆浆油条(二)

    许平睨了一眼薛恒,收回筷子,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但面上流露着明明白白的嫌弃。

    薛恒“嘿嘿”笑两声,迫不及待地夹起最后一根油条,仿照方才的法子,撕成块泡着吃。

    片刻之后,薛恒搁下碗筷,那碗底一滴豆浆、一片油条碎渣都未曾剩下,干净得像是未曾用过的新碗。

    “这下你可信我说的了?”许平闲闲问道。

    薛恒连忙安抚:“信了信了,若没有子津,为兄哪晓得食堂多出这么一位厨艺绝佳的新厨娘,又如何能尝到此等佳肴!”

    说着,他还意犹未尽地摸了一把肚子,遗憾道:“倘若这位新厨娘连带着暮食一起做,那才是十全十美。如今早间来食堂用朝食,如登仙界,用了暮食又觉得像是坠下十八层地狱!唉……日子难熬,难熬啊!”

    许平深以为然,长叹一声,满是唏嘘。

    正当两人闲谈时,不远处忽然传来阵阵议论和惊呼,十分热闹,引得薛恒二人下意识望了过去。

    那处,孟桑离了灶台,正在一旁桌案上做面剂子,周遭围着好些监生。他们一手端豆浆一手抓油条,同时还目不转睛盯着桌案,十分忙碌。

    许平定睛一看,立即了然:“是一些同窗又围着孟师傅,看她做手艺活了。”

    薛恒好奇:“莫非昨日也有这般情景?”

    许平颔首,笑道:“昨日孟师傅当场演示如何做拉面,那才是真的神乎其技,仅靠着拉、扯、摔,就能变出一根根粗细相同的细面来。”

    这一番生动描述,着实勾起薛恒的兴致。他素来爱凑热闹,每逢上元灯会,总会凑到手艺人周围,看他们当场做糖人、面塑之类栩栩如生的精致点心。

    眼下薛恒蠢蠢欲动,当即跟许平提议要一道去看看。

    左右朝食已经用完,许平自无不可,欣然应邀。

    两人挤入监生之中,勉强占了个好位置。

    只见孟桑取了提早备下的面团,先是将之擀成一臂长的宽条,用刀切成一条条两指宽的面剂子,再取一根木筷蘸水,不断在每条面剂子正中间划出一道水线。

    她小心仔细地将每两条面剂子合在一起,最后拿干筷子往中间一压,两端一捏,依次码在旁边木盘中。

    有监生闲谈:“孟师傅,油条此物忒美味,我从未在长安城里见过。”

    孟桑手上活不停,笑道:“这是民间的方子,我也是和旁人学来的。对了,油条本身倒是有个民间出处。”

    说到这儿,孟桑索性抹去朝代特征,将油条与秦桧之间的故事掐头去尾,润色一番后说与诸位监生听。

    这些监生未曾料到,此吃食竟是百姓因不满jian臣迫害忠臣,从而想出来的泄愤法子。

    此时,他们尚还是一心向学的学子,存有报国之志,听到“油炸桧”一处,只觉得十分畅快,咬油条时的动作都凶狠几分。

    孟桑将这些监生的神色动作看在眼里,唇角翘了翘,继续做手上的活。

    待到面剂子装满木盘,就可以顺手递给灶台上的阿兰,交由她炸制。

    随着木盘的转移,许多监生脚下微动,转而去瞧阿兰炸油条,仍旧是边吃边看,兴致盎然。

    “即便是瞧上许多遍,也觉得颇为奇妙,面剂子细长细长的,怎得下了锅就能炸成这般大。”

    “还别说,以炸制的前后经过佐餐,我觉得手中油条更香了!”

    阿兰立于灶上,头一回被这么多监生齐齐盯住,一时有些拘谨,但看见孟桑淡定的神色后,心中的紧张感散去大半,只专心做着手头事。

    人群中,唯有薛恒的注意力还放在孟桑身上。

    只见孟桑飞快备好另一盘面剂子,马不停蹄地去接替柱子的位置,帮着诸位监生舀豆浆。

    而豆浆这边压力刚小一些,炸油条的面剂子又不够用,于是她只好匆忙赶去桌案前继续忙活。

    薛恒将一切望进眼中,沉吟不语,抬手不停摩挲下巴。

    一直等到他和许平往讲堂走,薛恒这才与许平说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你说孟师傅那儿的人手不够?”许平诧异。

    可回想一番这两日的情景,许平发现好友说得很对:“是了。以往食堂里的朝食、暮食都是提前做好,等到监生来时直接盛出,不费事不费人。而孟师傅这两日的吃食都是现做,不仅监生排起长队,他们自己也忙到不可开交。”

    听到此处,薛恒忽而问食堂内大致有多少庖厨师傅和杂役。

    许平三年都在食堂里用食,倒也记下七七八八,便挑着薛恒问的细细说与他听。

    临了,薛恒“啧”了一声,摇头道:“每位庖厨师傅手下能使唤的,约是一二个帮工,再配一烧火杂役。可即便是孟师傅那儿再添两名帮工,怕也是无济于事。”

    “现下去食堂的监生中,多是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的,待孟师傅名气闯出来,国子学和太学那帮子人必然也会来食堂。”

    “届时,孟师傅只怕是更加忙不开。总而言之,僧多粥少,往后咱们若想多领一份朝食,可不就是难上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