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页
香见黯然地想,这个宫里唯一肯对她好些的人,也终究快要离开了吧。 这般自生自灭,与世隔绝。眼见窗外四壁,薛梦凌霄自由无拘地爬了满墙,荫荫含翠。庭院中松桧盆景因着无人修剪,越发茂盛恣意。夹杂着十数建兰,翠紫芸草,青葱郁然。僻冷之地,也有天机活泼。也好,人已无生气,草木生机也是好的。 苍苔深浓,踏足的却是皇贵妃魏嬿婉。她并未带许多人,只有贴身的春婵并几个小宫女,手里捧着各色衣料首饰和日常所用的物品,并一支儿臂粗的雪参,以红锦裹住,供在红纹木盒中。 嬿婉很是客气,像是常来翊坤宫中,极为熟稔。她全然不理会容佩的扬眉怒意,径自在暖阁榻上坐下,软声细语,“听说jiejie病了,我叫人找了支上好的人参来,给jiejie补身。” 嬿婉说话间,一展春水罗翠色的百子缂丝对襟云锦袍。浅金桃红二色流云纹滚边,每一滚都夹了玫瑰金丝线,行动间闪闪熠熠,如艳阳高照下灼烈艳艳的金色葵花,炫目动人。她盈盈坐着,鞋尖点着地面,晃着鞋面上拇指大的琥珀,以细细米珠围成日月山川之形。比之足上的华丽,嬿婉严妆而来,云鬓高鬟以碧玺、碎玉累金丝缠成连绵不断的点翠牡丹花钿,映着日光耀目生辉,两侧横一支心攒翡翠七尾风流苏,凤嘴里衔下长长一串珍珠红宝流苏,更显得无比尊贵艳丽。 如此清艳华贵,嬿婉的唇角却蕴着一丝浅笑,温和有礼,可见这位宠冠六宫的皇贵妃是如何平易近人。 如懿抱病已久,懒惰说话,那痨症又是极耗人的,磨得她身形消瘦,不施脂粉的容颜平淡至憔悴。但她还是未失仪容,云髻低绾,一丝不乱,佩素金扁方,五瓣梅花银步摇,发髻上缀以明珠数颗,着玉版白暗纹熟罗袍,绣着一色莲青菱花镶边。她有着沉沉的大眼睛,唇色微紫,眉眼轻扬,目光平和。 她并不介怀嬿婉入内以来并未施礼,也的确,她如今的尴尬身分,用什么礼数都不太妥。如懿淡淡道:“不是很要紧,难为皇贵妃来一趟。” 嬿婉看着她并不因名分的差落,而轻慢自己,心底微涩,无端气馁了三分。她振作神气,不知怎的,嘴上便尖刻了三分,“是么?症后既轻,想来也不碍了。那便要恭喜jiejie,皇上定当愿意见到jiejie康健宁和,如春松茂兰。”她顿一顿,似想起什么,轻轻按着自己的胸,不胜柔弱,“哎呀!jiejie莫怪。如今我怎么称呼您呢?您没有皇后册宝,这句娘娘是唤不得了。您年长为尊,我便唤一声jiejie了。” 如懿定定看她一眼,忽而浅浅笑道:“你喜欢唤什么便是什么。” 嬿婉见她不怒不恼,一股暗火腾地跃上心间,娇滴滴举袖掩着红唇道:“也是。jiejie原本贵为皇后,如今皇上收回皇后宝册宝印,也不曾真正废后,这妻不妻妾不妾的,真真是尴尬呢。” 如懿淡淡“呵”一声,“是啊,妻不妻妾不妾的总不成体统,何时皇上会再立皇后呢?” 嬿婉被诘住,见如懿不动声色,嘴上愈加犀利,“jiejie,或许皇上是故意历练,想让您低个头,或许皇上一高兴,又赏了您皇后的尊荣呢。说来我与jiejie都是妾侍出身,jiejie爬得高点儿,我站得低点儿,都是一样的人,姐妹一场,我替皇上说句体己话,指不定还有来日呢。” 如懿目不微瞬,道:“皇贵妃笑言了,我与皇上,此生都不会再相见。” “是么?虽然五阿哥盛年早逝,让皇上恼了jiejie,可听进忠说起,七月七日之夜,皇上从长春宫归来,行经翊坤宫,居然驻足片刻,可是jiejie重见天日有望了。” 呵,如懿笑意轻浅,“原来皇贵妃贵步挪动,是为此事。”她轻轻“咦”一声,“皇贵妃身膺无上荣宠,居万人之上,为何此等小事,也要挂怀?” 嬿婉语塞,旋即笑得温和,“皇上旧情难忘,jiejie难道不知?对着孝贤皇后语慧贤皇贵妃,也是如此。” “皇贵妃所言,是皇上对死去之人恩深义重,对活着的人却不加怜惜么?那么冷落如我,皇贵妃也这般着意么?”如懿抬了抬眼皮,懒懒道,“我所失去的,你都一一得到。我所未曾拥有的,你也全然不失。皇贵妃乃是幸运之人,若还是要对我锱铢必较,实在无谓。” “不是无谓,是凡事应该周全。这也是当日在jiejie身边,meimei学得的一点皮毛。” 如懿舒一口气,抬起头静静凝视着嬿婉。她端坐着,嘴边衔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真是看不出,眼前高贵得毫无破绽的女子,竟会是当年小小的宫女,含悲忍辱,一意飞上枝头。 嬿婉大概是不习惯如懿这种看人的目光,便道:“jiejie怎么这么看我?” 如懿和缓微笑,目色澄澈,“看你的神气,想来过得很好。据说你又生了新的孩子,可见宠眷不衰。这个皇贵妃,想是做得顺遂。” 不过两个月前,嬿婉又生下了皇帝的第十七位皇子,取名永璘。那是皇第五十六岁上又得的儿子,疼爱得不知怎么才好。而彼时,嬿婉也逾四十,可见皇帝的宠爱不衰。作为生母,嬿婉自然备受荣宠。 什么都不缺了。宠爱、位份、儿女、荣华和众人艳羡而恭顺的目光。唯一所缺的,只是一个皇后的名位。却偏偏,还落在眼前这个生气全无的女子身上。她如何能不怨,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