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009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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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一个普通的夜晚。 杯子和碗全攉在地上,瓷白的碎片像是雪,饭菜也才吃了几口就被打翻了,热汤全都溅或泼得留在了校服上,可明天还要上课呢。 父亲和母亲总是争吵不休,一个说为了家,一个说为了孩子。 裴映安将校服泡进盆里,悄然离开,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能去哪里。 公园里还有小孩儿在嬉闹,他们的父母则待在一旁,边聊天边看孩子。 裴映安一个人坐在长椅上,仿佛与公园欢乐的气氛有一层障壁。 “映安哥。”一个男孩儿突然从身后冒了出来。 我丢!裴映安吓得一哆嗦,回头一看,是他一个朋友的弟弟,李云飞。 “……你怎么在这。”他表面上从容,心里想得却是刚才丢脸丢大了。 “做美术作业。”李云飞提着个画板,坐到了他身边。 “画画吗?这里这么黑,会把眼睛弄坏的。”裴映安从兜里抓出一把大白兔,递给了李云飞几颗,“你哥在家不。” “他到别人家去了。” “那你不好好看家啊。” “床底下有声音。” “哈哈哈……堂堂男子汉,胆子怎么这么小。” “刚才哥哥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呢。” “……哪有。”这小子看着呆,结果这么敏锐的吗? 几只蛐蛐儿在草丛中遥相呼应,夜色下一片安宁。 “映安哥。” “嗯?” “你什么时候回去。” “你回去的时候,我就回去了。” “那我永远不回去,你也永远不回去了吗?” “开玩笑,不回家吃饭怎么行。” 李云飞仰起小脸望着天,黑溜溜的瞳亮晶晶的,好像倒装了一片星河。 “天上真的有星星吗,我怎么没看到。” “没有,这个世界是虚拟的,星空的投影没电了,星星就消失了。” “……”李云飞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所以我也是虚拟的吗?” “嘘,这周围有摄像头呢,只要你怀疑自己是虚拟的,就会有外星人把你抓走。” “外星人长什么样子啊?” “有三只眼睛,一张血盆大口,晚上带着外星狗出来,捉落单的小孩儿当宵夜。” “我哥不会被吃掉吧。” “你比你哥小,外星人更喜欢你。” “我跟映安哥呆在一起,不怕。” 裴映安“咳”了一声,莫名有点小高兴。 “李——云——飞——!”远处传来呼唤声。 “哎呀,你哥来找你了。” “让他再找一会儿嘛。” “哈哈哈哈,你哥听到准饶不了你。” “裴映安!你也在啊?”李云熠喊了一嗓子,加快步子,很快就到了长椅边上。 奇怪的是,他后头还跟着一个人,拉着他的手,留着一头长发,瘦瘦矮矮的,穿着一件肥大的T恤,肩上松松垮垮,袖子盖过了手好多。 “嗯。”裴映安应了一句,虽然有些好奇,但也不多问。 “要不要到我家去?今晚放恐怖电影。” “算了吧,晚回家会挨骂的。” “你超逊的好不好,你现在可是青春期诶,硬气一点嘛!” “我妈说青春期和面团一样,多打打就没气了。” “天天‘我妈说,我妈说’,我赌你长大以后找不到‘GF’。”李云熠留着当下很流行的忧郁‘中长发’,同时也是学校所禁止的发型之一。 “‘GF’?” “晕,我是在跟山顶洞人沟通吗?” “好吧,这位大未来人,请问‘GF’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girlfriend’,女朋友的意思嘛。” “哇!你!”女朋友?!联想到李云熠后面那位长发“少女”,裴映安顿时一惊,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像“女朋友”这种东西,在他的印象中,一般是大人世界里,一种玄妙莫测的概念。 “别误会,这位是男生啦。”此话一出,那个男生更往李云熠身后缩了缩。 “我,我我本来就没误会什么……”裴映安的脸还有些红。 “反正不去不行,今晚必是不眠夜。” “你明天不用上学吗?” “上啊。” “那还说什么不眠夜。” “假装生病就好了,再说了,不眠夜只是个比喻嘛。” “你这家伙真是……” “太有才了对吧?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李云熠拉起裴映安,硬拽着他走。 “不行吧,还有几天就模拟考了。” “唓~乜野(什么嘛)?跟个好学生一样。”李云熠狡黠一笑,“我就不戳穿你了。” 长发男生急忙追上李云熠,微微扯住他的袖子。 李云飞则跟在他们后面,不紧不慢的走着。 “对了,云飞,这个哥哥要寄住在我们家几天,你牺牲一下,这几天跟我睡吧。”李云熠拍拍长发男生的肩,“他叫秋文漾,快叫文漾哥啦。” “文漾哥好。” “……”秋文漾看着地面,一声不吭。 “别这么害羞嘛,大家都是熟人了。”破洞牛仔裤上的铁链互相撞击,一路上都是噌噌当当的声音。 到了李云熠家,他打开电视,拿出苏打水和一些零食来,四个伙伴就这样坐在地上,边看广告边等电影放映。 【“我是你的什么?”】 【“你是我的U乐美啊。”】 【“啊!原来我是奶茶啊。”】 【“这样,我就可以把你捧在手心里了。”】 “噫———!”这段广告真是肥猪踩高压线———rou麻死了,好在它结束以后,电影就开始了。 放到最恐怖的地方,李云熠直躲在裴映安怀里发抖,李云飞已经睡着,秋文漾脸上毫无波澜。 “我今天就先走了。”放到片尾曲的时候,裴映安站起身来,小声道别。 “拜拜。”李云熠朝他挥挥手。 裴映安走在夜晚的小路上,安静又孤独,偏偏之前看得还是鬼片。 穿过马路和公园,到处都没有人的气息,身后总是传来风吹落叶的声音,仿佛有人尾行时,那窸窣的脚步声。 走进小区,远远就听到警笛声,裴映安心里一紧,一路跑到了自家单元楼下,父亲正在跟警察争辩,母亲则是犀利的反驳他。 后来父亲进了看守所,被关了五天,母亲也与他离婚,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判给父亲以后,生活惨了太多,比如晚上经常是吃个炒饭、酱油面之类的,到他没心情做的时候,也就没得吃了。 此外动不动就出去打牌,和牌友喝一堆酒,回来揍裴映安一顿。好在他可以随时到李云熠家躲躲,等他爹睡了再回去,就不用挨打了。 好多个夜晚,裴映安都躺在床上,在被窝里想母亲。以前的日子里,他老妈每天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跟他没太多接触,性格也不是非常温柔,但是真的爱他,也不会随便拿他出气。 果然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平日里惯了她的好,就觉得应该是这样了;惹了事被她说教个几句还要顶嘴,现在看来真是太不识好歹了。 再说上了高中之后吧,裴映安去了母亲所在的城市读高中,是住校生,一个月难有几天放假,但赶着时间去看看老妈还是可以的,虽然基本上待几个小时就得走人了。 那时候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普通的高校生活,平淡,而且累,他妈也劝过他平时打打电话就行了,学习任务这么重,留着放假的时间好好休息休息。 对了,去其他城市读高中,父亲是非常反对的,还说什么敢走就别回来…… 反正裴映安第一次到外地,就得习惯独立的生活了。因为生活费比较拮据,学校的郊游及要出钱的活动,他都没参加,所以和本地同学处得不是很熟。 如果把他的社交圈化作三个等级:一级认识,二级了解,三级亲密,那基本全都在一级上下浮动。 除了人生地不熟,最重要的是,高中的老师一激动就用本地方言讲课,骂人也是用得方言,给裴映安训得一愣一愣的。 一年又一年,人逐渐长大,时间也跑得更快了。转眼间,校园里的石榴花又开了,橘红的小花朵挂在树枝上,可爱而不失活力。 裴映安拼死拼活考上了个比一流大学稍逊色的二流大学,为了读那破大学,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本的城市。 虽然才离开三年多点,却也改变了不少,相比起原来,生疏了很多。 不光是地方,也是人。 老裴还是时不时地出去打牌,烟酒也不曾断过,但就是变了点,也不知是他脸上多了些皱纹,还是裴映安长得高了壮了,他揍不动了。 父子之间总像是隔了什么。老爹的歉道不出口,也做不到当没事发生的样子。 “吃过饭没?我带你去麦当当。”记得裴映安小时候特向往麦当当的儿童套餐,只因为套餐里会送一个悟空陀螺。当然,那都是07年的事儿了。 裴映安本想拒绝,可他老爹已经起身往门外去了。 天气很热,麦当当里虽然开了空调,却还是比户外要闷一点。面包、包装纸、美乃滋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意外的搭,叫人蛮舒适的。 父子俩面对面干坐着,谁也不想先开口。 “你要吃什么。”循着熟悉的声音看去,是李云熠和他弟。三年没见,变化非常之大,打扮很普通,衣服上没有链子,连头发都是规规矩矩的短寸。 这人和李云熠一模一样,气质上却完全不同,简直像换了个人。 搞什么……好陌生啊……想到真的有可能是被“夺舍”了,裴映安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个。”李云飞长高了很多,声音清明而略带沙哑,很是矛盾,看起来还是老样子,木讷,不通人情。 李云熠带着李云飞坐到了裴映安那桌隔壁的位置,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人认出来。 也可能是认出来了,为了避免往来上的麻烦,装作不认识。 其实也蛮不错的,小时候的玩伴,就留在小时候吧,至少那些情谊不会被大人的世界玷污。 作为一个多愁善感的男子(或说是文青),裴映安总是在不经意间,陶醉于自己的世界中。 李云熠看着窗外,李云飞则是偷偷瞟着旁边一桌的裴映安。 一个二个的都不说话,坐在椅子上,眼神到处飘,总有种微妙的感觉。彼此都知道对方为何不说话,自己也不先开口,说是心照不宣也不准确吧。 …… 或许人和人之间从来没有隔阂,只是互相隐藏起了情绪而已,出于什么目的,谁都不知道,也不去问,人人都这样,我也只能这样…… 所以才会陷入无声的循环。 取完餐,裴映安已经构思出整本了。 这里真是太安静了,安静到能听见后厨里,油从翻滚,到冒泡,最后滋啦滋啦的妥协声。 “哥,我想要圣代。” “和甜筒有区别吗?” “上面有巧克力酱。” “一点巧克力酱就能让它从三块变十一块?甜筒还有脆皮呢,也不用塑料杯。” “那就……甜筒……” “现在是夏天,如果你吃冰的,身体就会内冷外热。”李云熠佯装思考了一下。 “热胀冷缩在学校里学过吧?你想想,你身体里面缩,外面胀,那岂不是会让皮肤变得超大,然后不适合你,自行脱掉吗?” “……” “跟蛇蜕皮一样,但是人的皮不会长回来,你以后就永远都是‘粉红人‘了。” “哥,只是三块钱而已,不至于这样吧……” “别不把三块钱当钱,以后你坐公车,身上死活摸不到零钱的时候,你就懂得了。” ……其实也没变很多。裴映安舒心了很多。偷听人家说话是种卑鄙的事,但,就坐在旁边,不想听都不行啊。 话说回来,他不理睬他的原因,可能就是他不理睬他的原因吧。 现在只要随便搭上一句话,两个人就又能恢复如初了。 所以说什么好……说什么好啊!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裴映安设想了出以下四种情况。 【一,好巧啊,你怎么也在?】 对方大概率会哈哈哈的回应,然后说“是哦,我之前都没发现你在这啊!” 【二,哦!李云熠!你这小子……!】 对方大概率会惊一下,然后说“你才是呢!一声不响的走了三年,回来也不知道联系!” 【三,!!!!?……!(分别三年再次见面,又惊又喜的心情,平淡的表现在脸上。)】 对方大概率会作出同样的反应。 【四,走人。】 再见了,我的朋友。 显然,二、三种已经过了时效了,第一种则是非常之客套,充满成年人之间的虚伪,就算重新联系上了,也会逐渐疏远的。 果然只能走人了。裴映安感觉自己又白白消耗了一点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