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静日闲窗下,阳春老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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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却就去留产生分歧。 秋醒听李岫越说是踏青中途撇了伙伴从湖畔上来,欲送他还下山玩去;李岫越早被一群孩子缠得头疼,自是不肯,言语间大有要随着过去坐一坐的意思。 真论算起来,整座山庄寸土片瓦莫不是李家私产,这当中哪一间院子李家的小少爷去不得? 却还是被温言拒绝:“实在不兴这样,真不见了你,大家却不要急坏了?” 一边说,还将目光向他身后的小仆略略一扫。 可惜速喜并非说话有些分量的mama,只有低头恭敬地侍立在旁,一言不发。 李岫越则将两条胳膊在胸前抱起,摆明了不愿松口,遂遭秋醒好生哄道:“我现陪你下山,也还带你上屋里玩儿的,只等到午饭后,我亲去接你好不好?” “下午就要回家了。”他斩钉截铁地摇头,不在饭后睡上一睡,于这闲长春日实在是辜负。 “唉。” 心软的小少年是决计拗不过嘟着脸蛋的倔小孩儿去的。秋醒无奈极了,也只能一手挎花篮,一手带起这不省心的少爷,走到院落近前时回头对速喜道:“可否请这位小兄弟替我报个话,就说你们少爷在……最西头那间院吃盏茶。” 速喜闻言看向主人,李岫越立刻冲他摆手:“愣着干甚,快去!” 自己转头就跟着秋醒进了西面的小院子。 眼前光景徒然安谧起来。 青瓦石墙下疏疏立着几株石榴树,浓绿衬起灼红,凉荫半投进一池浅水。 正堂的菱格门扇紧闭,庭中只一个素衣小婢持了帚与箕正洒扫。静日里无风无尘,檐下悬垂的大串碎玉子亦懒得作响,唯听棕苕拂地娑娑,倒催人犯懒。 李岫越打个哈欠跨进西厢房门,在屋中各处探望一番。 确实不比自己住的正院更敞阔,故而日常读书习静处只拿一架三扇开合的纸绢屏风与陈设四仙方桌的外间隔开,再向里便是绣幕垂蔽的深闺。 “王jiejie,我就将花采来了。”秋醒抱了李岫越坐上靠墙一把玫瑰椅,请他稍候,自?起小竹篮绕过屏风:“有幸请昨天那位小公子来坐,一路走得也热了,先端些凉糕给他消消汗罢。” 李岫越正欣赏屏风上那一塘水墨的虾,便见一位面貌富态、笑意可掬的年轻媳妇托着两小盏浸了沙糖水的甜食并一铜盆清水走到近前行礼:“奴婢见过岫越少爷。” “喔,你认得我?”李岫越本以为她是秋醒从九和带来伺候的老人,听了这话定睛一瞧,竟也觉得这妇人眉眼间是有些熟悉:“我看jiejie面善,却不知在哪里打过照脸?” 那媳妇就欠身道:“少爷说笑,奴婢随夫家姓王,今儿还是第一次来您近前伺候呢。原是在大管事手下办差,多亏做活仔细、又粗懂些算学,这才经三爷要来服侍秋公子。” 怎么又同小叔叔扯上干系? 李岫越净过手,剜下一勺糯口的凉糕细细嚼,还待思索,正巧秋醒换了衣裳出来,腰间仍挂着玉葫芦,豆青色抹胸将上身裹住,一袭窄袖的杏红对襟褙子罩在紫檀交窬裙外,通身看去十分显人白净。 他本就喜爱美人穿裙装远胜其他,不由双目闪亮称赞道:“阿醒,好合衬的一身!” 王家媳妇也热切招呼:“公子快来,当真是莫大的因缘,您口中这一位正是我们二爷家的小少爷呀!” 两人各听了,却是一头乍惊转喜、一头迷茫更甚。 秋醒见李岫越难得目中懵懵然,当先肃正神色上前拜谢:“秋醒代父再谢令尊大恩。年前家父遭人构陷,携我仓促出走,正是承蒙令尊收留在此,这才等来洗脱冤情的一日。昨天刚对王jiejie说‘一缘一会’,现在看却不尽然。岫越,我自知力微言轻,家世亦不堪相较,但……既然天意在此,日后凡你开口,我总愿尽力试一试的。” 李岫越一时无言,只跳下来按住他的双手,心中亦震撼:竟不知与他有这些前缘在;片刻后又惊疑无比:那“住在山庄的朋友”必是秋三长老无疑了,何时我爹还有这等能耐呢! 随即想到那秋梅生一向迂腐古板得紧,还要他日后心甘情愿把阿醒许给自己,礼数却不能废。因问秋醒:“既然合该咱们相识,我须早去拜会伯父才好,不知道现在便不便宜?” 秋醒摇头浅淡地笑:“怕是要辜负你的心意了,爹爹已经先回了九和整顿门下弟子,前几日倒回来看过我,说要等家里安排停当才接我回去。” 李岫越立刻追问:“那你岂不是已经住了些时的,下山看过不曾?伯父有没有说还许你在这儿住多久呢?” 秋醒道:“已经住了四五个月份,还没怎么出门逛。” 李岫越拊掌笑道:“来了永春一定要去城中看看的,今后你得空可多下去找我,我带你出去玩。” 王家媳妇适时打岔:“少爷、公子快坐,这糕若再放一放,吃起来就怕不美。” 秋醒便拉他分坐在贴墙的半圆桌两边,各执了自己那一盏静静吃下。 既下了热气,倒另有正经活计等着做。 只见王家媳妇转入屏风后,不时挟了个竹编的小笸箩出来,又搬一杌子、半卷起竹帘坐去门前阶下,朝倒座方向叫了小丫头红芪进来伺候,又对秋醒说:“公子,笔墨都给您备好了。” 秋醒道:“不如午后再做,岫越在这里,我怎好撇了他自己忙事。” 李岫越问道:“阿醒要做什么事?” 秋醒说:“爹爹嘱我跟着王jiejie练一练针线,正学到香袋,竟要在凡间正阳节以前做一面砚屏出来,不是难为人么。” 五月五实在还早,李岫越稀奇道:“不妨事,你且去做,正好也给我瞧瞧。” 那王家媳妇正拿小剪将秋醒先前采回的几样花草从枝条上一一裁下铺进笸箩,回头笑劝道:“公子采花去的也太久了些,若占了下午再做,何时才习字呢?” 提起耍滑取巧李岫越却是个中老手,只一听立刻心领神会:不想阿醒也是个会逃学的,难怪几次叫飞屏来问,都说他没回来,真害我好等! 秋醒自然赧面不已,含糊与王家媳妇分辩几句,连忙站起身躲去了屏风后头。 因这处只作读书打坐一应静心少动的用途,空间比外头更小些,大件家具亦少,只在东面开口的窗下放一架罗汉床,贴着对面墙壁并屏风向光布施了书案、书格与画缸。另有静坐修炼的矮榻一张,旁边还立一个与成人等高的针灸铜人。 “过来坐,等我先选个花样来描。”秋醒关照李岫越爬上罗汉床一侧坐稳:“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同红芪吩咐。” 才被王家媳妇叫来的小丫头笑盈盈上前一福身。 秋醒也在另一侧坐了,从炕案上叠起的几册书最下抽出一本蓼蓝封皮、名叫的宽页绣谱。 “不忙,先拿个靠枕垫垫背,再弄点杏酪给我。”李岫越仗着自己身量尚幼小,褪了鞋盘坐上床,指挥红芪将软枕竖过来塞到腰后,舒舒服服靠上侧面的围子。 然而看见秋醒伏案静静勾画,却也手痒起来。 巧是王家媳妇将笸箩留在外头晾晒,自己进屋看看进展,一见他才排上几针的画样,立刻叫住:“公子,怎地又选了梅花来绣?” 秋醒道:“既然是爹爹要用,梅花虽简单,正好应衬他的名讳。” 王家媳妇道:“妙极,只是这花太疏,做出来未免寡淡。” “……那只能改画样了,”秋醒为难道,“太满也不好,我再想想。反正无事,你自去忙罢,等等红芪弄了茶回来,这里有她足够了。” 王家媳妇道:“秋老爷送来的一应物件都已经登记造册了,晚些时奴婢就呈来您看。”又走出去。 秋醒便拆了针线,撑腮对着手里的绣布发呆。 李岫越适时蹭到案边:“阿醒,给我看看。” 就伸出两只小手将绣布并画笔一齐薅过来。 他这孩童模样显然无法令人信服,但秋醒正不想做这个,求之不得,只随这小子乱涂去。 李岫越则琢磨过现有的画样:只有两三条长枝自角落探出,一对小蝴蝶停在稀疏的花朵间。 敷衍之心都要溢出绣布来。 又想上一世也不见他动针线,不由暗暗咂舌:真不知道我这媳妇的针线活这辈子还有没有得救,以后过了门,难道腰带、香囊这些小物件也不肯给我缝制一二么? 这边已经拿好主意,拈了小笔将花枝延长劈叉,又勾出一块横干将三条主枝并入,一路添上花叶与骨朵,最后立一对翘尾巴的大喜鹊将蝴蝶遮住。尤嫌顶头太空荡,便加了两条青竹叶。 正是一副简化过笔法的“喜上梅梢”。 虽然在李岫越眼里仍旧单薄,却是如今这双又嫩又短、尚在描红练字的小rou手能做到的极致了。 搁下笔一抬眼,见秋醒也正一手搭着引枕,一手执卷在看,便道:“我好了,你看这样成不成?” “不再玩一会儿么?” 秋醒将那部书收入自己储物的小葫芦中,这才接过绣布,立时惊叹道:“呀!我却没脸糟蹋它了,岫越,这竟不是我第一次胡乱想:你真的只有六岁大么?” “如假包换!”李岫越得意道:“什么糟蹋不糟蹋,以后我必能作出更好的。你只管拿去用,等绣好了搁在伯父桌上,也算我随一份心意。” 红芪不久便端了小小一盏杏酪进来,又绕到另一面为秋醒添茶,笑道:“公子,今天画的稿可真好看。” 李岫越闻言有几分担心地望向对面。 却是一双含笑的眼睛与他相对,飞快地眨一眨。 如此粲者何? 李岫越心头微动,探探懒腰,又浅呷一口香甜的茶酪。 秋醒重新紧了绣绷,对着小窗引线挽结,将尖尖的绣针刺入雪白绢帛,牵着彩丝上下穿梭,不时还要停针比划走向,苦恼地皱皱眉。 针线活计倒是真的无聊,李岫越看了不多时便失去兴趣,心说难怪他也并不喜欢,自己就转个身朝向窗,正能远远看到立在池中的假山石一角。 因池中无波,映在石身上的水光亦定定,日光下澈,花枝树影里,唯一活跃的是金黄的猫。只见它顺着石墙一路巡视,又经秋千跳到假山上,尾巴竖直,探出前爪挠拨上头一把小翠松。 李岫越便问秋醒:“豚豚是你当初离开九和时带来的?” 秋醒道:“哪里有功夫寻它呢,我为此急过好久,这是前一阵爹爹来看我,特意给我抱来的。” 有功夫关照到猫,家里还腾不出间屋给亲儿子住么,真就到了危如累卵之境? 李岫越心里吃惊,更隐隐觉得怪异,但看秋醒正敛眸细细排线,颈项修长、乌云半堕,好一枝梢头豆蔻含苞欲绽,一时却也释然:便是他爹真不要他了,我正好不费事就能娶了来。 一盏甜酪见底,人彻底放松下来,早些时的疲累也就作用在这年幼的身体上,兼之日长春暖,百无聊赖,李岫越靠着软枕昏昏沉沉,不时便耷拉着小脑袋睡过去。 朦胧中察觉一双手轻柔地托在后脑与后腰,扶着自己躺平,又衬好玉枕、盖了薄衾。 “阿醒……过来睡……”李岫越哼哼两声。 果然是秋醒的声音轻轻应答:“不怕,我不走的。” 便裹在暖融融的被中安心睡去一阵,发了汗,手脚都探出来,咕哝着喊热。倒还记得自己歇在秋醒屋里,便想要曾经指派给他贴身伺候的王mama去找把扇来打凉。 正周身酸沉、懒得出声,听见秋醒说:“王jiejie,去将我的腰扇取出来罢,昼日渐长,本来也该到用时了。” 李岫越一个激灵将眼睁开。 他终于想起那王家媳妇缘何无比面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