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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逐春风

    

桃花逐春风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话一点也不假,高奚和齐越登上通往寺庙长长的台阶,而两旁种满了绯色如云的桃花。寂静的光辉自上而下倾泻,眼前的每一个台阶都被映照得灿烂。

    齐越的鞋带开了,他便蹲下身重新系上,再抬头时高奚已经领先了他三四级台阶,她发现他没有跟上,于是回头伫立在原地等他。

    一阵风拂来,吹落一片桃花雨,也让高奚陷入轻颤的花影里,发尾汲了绯色在春风里流淌,立在树荫便令人望得晃了眼。齐越想,这是一场他至今见过最澎湃的春日。

    不走么?她问。

    齐越便三步并做一步迈到了她身边,让高奚轻笑出声,正经些,老和尚板正,免得他对你这样调皮捣蛋的少年说教。

    齐越从她的话里又琢磨出几分将他看做孩子的意味,不可避免的,这又让他失落了。

    沉默下去的少年,自然稳重了许多。

    两人又走了一段,却仍然没到山顶,高奚微微喘息,开始后悔没有用灵魂状态前来拜访虽然那样做会被佛光刺伤。

    休息一会儿再走吗?齐越提议道。

    他倒是不累不喘,甚至只要高奚提出要他背着爬楼的请求,他也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带她去到终点。

    可惜高奚还是要些面子的,遂拒绝了他。

    说起来如今是最该出来踏春的时节,可惜老天爷非要让她在早春时节病着,拖到现在才得以走动,不过若非如此,又怎能轻易发现春天的残忍与渴望呢。春日绯绯,每一枝树尖上似乎都传来一声声喊春日将尽!

    齐越,过几天我们去放风筝吧。

    好。齐越自然一口答应,看着少女漾起笑容。

    终于快到了,高奚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不至于让自己看起来那么狼狈,让那老和尚小瞧了去。

    待到平地,只见庄严的寺庙出现在他们眼前,墙体是黄色,两旁也站着正在早课的穿着黄色僧衣的僧人,一名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和尚站出来,走到高奚身前,微微施礼:主持知道有贵客到访,嘱咐我带贵客前去一叙。

    高奚也还了一礼,麻烦了。心里却哼了一声,又被那老和尚料到了。

    僧人带路,高奚和齐越落后他几个身位跟在他的后面。

    齐越四处看了看,问道:寺庙为什么到处都是以黄色为主?

    高奚侧首,低声回答他:佛教认为,一切有情、非情都具有六种子,即识、地、水、火、风、空。其中,地大真言字为阿,表现为方形,显色为黄色。水大真言字为毗,其形色为圆,显色表现亦为黄色。

    齐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总之就是很尊贵的意思吧。

    到了禅房前,僧人对高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却顺势拦下了齐越:这位施主请跟我去斋房用饭吧。

    齐越闻言立刻皱起眉头,显然是不愿从高奚身边离开的。

    高奚却拍拍他的肩膀:去嘛,记得给我拿一个莲花酥和一碗莲子粥。

    齐越一愣,随即也只好无奈地点头。

    高奚转身进了禅房,推开门,明觉正敲着木鱼,颂念佛经。

    待他念完一段法华经,才转身对高奚双手合十,满目和蔼道:阿弥陀佛,施主别来无恙。

    高奚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上次见面,大师应该没有看清我的容貌,怎么知道我是你要等的人呢。

    明绝抚掌一笑:随便问候,如果是我要等的人,施主自然会搭话,如果不是,也无妨。

    高奚如鲠在喉。

    而后她走近明觉,坐在他面前的蒲团上,无可奈何地笑道:您就不怕我从此遁了,再也不踏足港城,您也找不到我。

    小施主既然来了,这样的疑虑便不复存在了。

    您可真是一如既往的爱兜圈子。

    高奚叹一口气,今天来是想问您一件事。

    但说无妨。

    城北村屋里,一棵百年槐树旁住着一个老道士,您知道他的来历吗?说罢,她将老道士的照片放在他眼前。

    道家佛家虽然都是求道之人,但没有必要,互不打扰。

    也就是说井水不犯河水了。

    小施主在怀疑些什么吗?

    是,这个老道士让我看不透,我想港城最近的乱象,是不是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

    明觉低念一句我佛,道:那日说来也奇怪,我察觉有一股腥臭的血气直冲云霄,便撞钟设法引来这邪气的源头,谁知来的人竟是小施主,后来贫僧反复思量,觉得你我都被有心人算计了。

    高奚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再怎么说那天高奚也是在救人,怎么会被大罗金仙的法阵认定成邪祟。

    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

    可我半分没察觉,是我太大意。

    明觉摇头:小施主不必揽责,如不是你心存善念,恐怕那日的一击之下,贫僧也是受不住的。便中了jian人的计。

    高奚托腮,纳闷道:这人想要一石二鸟,怕是把方丈视为眼中钉,把我视为rou中刺,可我不记得我在鬼神方面有得罪过什么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明觉拨动念珠,目光如炬地看向高奚:小施主,在此贫僧想要劝你一句,放下往日的仇怨,如此邪祟自然无可乘之机。

    高奚一愣,然后扯了扯嘴角,您是说,那人看中了我这罪孽深重的灵魂?想要把我炼了?

    明觉叹息:或许不仅如此。

    我倒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这样的香饽饽了。

    高奚抬起头,只见满目金幢,光线里漂浮着梵香的味道,倘若是信徒参拜,理应感到希望。

    方丈,我不想放下,高奚直视他,没有半点怯懦和犹豫:我是因为仇恨才得以重生,如果连恨都烟消云散,我又为什么活着。

    明觉目露慈悲:你还没有看懂自己的心。

    高奚的表情都淡了下去,眸子漠然到了冰冷的地步,她摊开白净的手心伸向明觉,道:方丈劝我放下,但又明白我过去的痛苦么,这样吧,您和我建立回溯共情,设身处地地体验我当时的遭遇,然后再来劝我放下如何?

    明觉的眉毛都是花白的,也不知今年究竟多大年岁,出家又有多少年,高奚在他眼中看见了那恒久而辽阔的宁静,但非死寂,那是一种温柔的力量,同时也是强迫的感觉。在那双清明的瞳孔中于是时间也似放慢了速度,就好比电影中的慢镜,把高奚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得清楚,每一丝风飞叶动,每一缕愤懑和妄想,盼念与惶茫,总之把人所有的心绪都看得明白。他布满沟壑的面庞上出现一抹柔和的笑意,刹那间清风朗月,如沐慈悲。他不偏不倚,便将手伸了出来,打算握住高奚的手。

    在掌心即将贴合的一刹那,高奚率先收回了手,她起身背对他走向窗边,显然乱了阵脚。

    明觉没有说话,高奚也默然地看着窗外那棵巨大的桃花树,树下有几只蜜蜂,如一朵小雾稳稳停在半空。

    您这里真安静。

    是因为四周和心中的荒芜。

    高奚慢哂道:看来是一个无措的灵魂,不期而至了。

    她转头问道:很早之前就想问您,为什么寺院里种了桃树?这似乎不是佛家的偏好。

    明觉没有去深究她话中的很早是多早,回答道:这树已经存在了很久,至少在贫僧刚到这里出家的时候就在了,它静静地看着日升月落人世更迭,浓荫里供奉了许多香客的记忆,随时提醒僧人不可推卸的责任。

    高奚点点头:原来如此。

    方丈,我今天来还有两件事求您。高奚抿着唇,眉头紧蹙。

    请说。

    第一件事,我希望方丈能留下齐越,哪怕是当个俗家弟子。

    不可。

    我还没说理由。高奚被他迅速地拒绝弄得噎了一下,郁闷地说道。

    明觉笑道:无论如何,你的朋友尘缘未了,还有他应该负起的责任在,何况我看那位小施主心事重重,未必肯答应你。

    高奚叹道:就因为是这样,我才想让他住在这里一段时间,避开一些事情,顺便聆听佛法,开阔心胸。

    何出此言?

    高奚沉吟道:他以前或者说以后,并不是这样。其实我仔细想了想,如今他的模样虽不似过往刚强,甚至有些柔弱不,我不是说他软弱,软弱的人外表看起来生硬,习惯对他人拳脚相加,可内心却常常怕得发抖。柔弱更像一种对神明虔诚的侍奉,静静聆听命运的安排。或许这就是无为而为,我应该想开些,毕竟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那么无论如何发展,都是出自他的本心。

    柔弱是爱者的独信。明觉道:依贫僧所见,他的信仰绝不会是佛祖,不过

    高奚眸中燃起一丝希望。

    小施主想在寺里修行的话贫僧倒是很欢迎,你与佛有缘。

    高奚忍了忍,才没有当场翻他个白眼。

    我是女人,在和尚庙修行不妥吧。

    阿弥陀佛,在佛祖眼中,众生平等,观自在菩萨,便也是脱离了男女色相的束缚。

    高奚退后两步,爱惜地摸摸自己的头发:人到中年以后头发就可遇不可留了,我现在没想那么早失去它们我的意思是,我也尘缘未了。

    明觉叹一口气,目露惋惜:以小施主的慧根,修行一段时间,必然能当上主持,贫僧的意思是,可以介绍你去四川的亚青寺,那里亦有得道的比丘尼。

    我直接说第二件事吧。请问方丈能不能闭合幼儿的阴阳眼?

    当然可以。

    高奚刚松一口气,明觉又继续说道:请施主布施随喜,具体事宜请咨询我的徒儿空慧。

    老和尚,你不要趁火打劫。

    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但如果施主成为佛门中人,自然好说。

    高奚深呼吸一口气,撂下一句:我们的正事有进展了我再来找你,再会。

    小施主慢走。

    可等高奚即将踏出屋子,明觉又淡声道:缘起有时,缘灭有时,强求无用,顺势而为。再者,小施主的有缘人即将从北方来。

    有缘人?

    北方?

    高奚回头对他作了一揖,却没问话里的玄机,转身离开了。

    高奚走到庭院中,抬起头望向天空,残云飞鸟,一望迷茫。

    你出来了。齐越从拐角出现,怀里捂着一杯粥,还好,还是热的。

    高奚静静地看着他,让齐越不知自己是进还是退。

    高奚撇下所有思绪,主动迈向他,莲花酥呢?

    去晚了,没了。

    真可惜,他们这里的莲花酥很有名,我以前就想吃了。

    那我们下次再来。

    还是少来吧,那老和尚要我去当尼姑。

    齐越听闻神色瞬间一凛。

    高奚吃笑道:我给拒了,不会去当尼姑的,佛教三戒我全沾了。没有被天罚就不错了。

    你不会。齐越笃定道。

    我可比你想象中的恶,说不定她对他笑道,眸中却头一次不带笑意,阴郁深沉的眼眸没有浮现任何感情波纹。

    说不定什么呢,她没有往下说,只道:走吧,天要黑了。

    他们来时还是白昼,如今夜幕快要降临了。

    阳光在那儿慢慢地淡薄,脱离,凝作一缕寂寞哀愁的红光,一寸寸漫上墙壁,爬墙屋檐。

    齐越沉默了下去,他本来想辩驳,可那样或许又会被她当成冲动的孩子。

    他总是希望她可以依靠他的。

    可要用什么办法又让他陷入迷茫,只顾着思量,渐渐竟走到高奚前面去了,两人一前一后的下山,黑暗慢慢从身后涌来。

    齐越。高奚叫住他,齐越这才如梦初醒地停下来,回头看她。

    如果我希望你出家,就留在这里,你会听我的话吗?

    她身后逐渐落满黑暗,再渐渐浮起月光。

    可对齐越而言,她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永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