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选择

    令我反感的，不是世界的丑陋，是它为自己戴上的漂亮面具。米兰·昆德拉

    钟队，你怎么知道连南对佟修做过那样的事啊？

    钟易轩走出林寒的审讯室，和成晨并肩往佟修和秦洁那边走，成晨忍不住问他。

    因为习惯。

    什么习惯？

    连南的习惯就是一作画就要发生关系。他这种人，有一种隐藏在温良无害里面的控制欲。从佟毓开始，一直到佟修，每一个他作画的对象能出现在他画笔之下，付出的代价都是要和他发生关系。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把佟修排除在外。

    佟修是男人这一条，还不够把他排除在外吗？而且就算是看习惯，佟修之前，连南习惯找的作画对象难道不是长相清冷性格温婉的弱势女性群体吗？佟修符合哪一条啊？

    我问你，你怎么看待连南或者说，日常生活中男性要发生性关系这一点？钟易轩停下来，给成晨解释。

    成晨一愣，眼珠一转，觉得这话题有那么一些话里有话。

    生理需要？

    人的身体长到一定阶段，也会自然地生长出需求。

    那确实是一方面。但是如果从心理上看，男性发生性关系的最重要理由在于，他对女性或者说现实里一切能让他兴奋的客体，有非常原始的控制欲，上床这回事对男性来说，与其说是为了快感，不如说是为了体验控制，进而达到征服的高度。

    成晨眉头一拧：如果我说我没听懂，钟队你会不会笑话我？

    钟易轩忍俊不禁，他的目光依然是柔和的。

    就像游戏通关，比起过程体验，男性更在乎结果的输赢，因为赢了就能升级，就能控制更多东西，从而得到一种快乐的满足感。同样的原理，在连南眼里，他同样向往那种控制一切的感觉。起初是围绕在他身边的女性，给他提供快乐的女性，随着画作越来越多，兴奋感越来越难以激起，女性给他带来的快乐越来越少，他就要转变角色，调换游戏难度了。而对连南来说，比像林寒这样的女性更难征服的，是佟修这样的男性。

    成晨又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就差把一言难尽刻在脑门上了。

    这，这不对劲。真不对劲。

    或许对你我来说现实很难接受，但这就是现实。征服佟修的最直接方式就是和他发生关系。而我想，这种隐秘的折磨方式就是促使佟修杀人的最直接动机。钟易轩一转头，远远看着审讯室内低着头握着拳肩膀轻轻颤抖的佟修。

    因为他杀了我jiejie。

    佟毓不是自杀的吗？

    就是因为连南她才自杀的！佟修拳头砸在了桌上，咬着牙，呼吸也粗重起来，是他把那些裸照曝光的！是他买了公关造谣的！是他逼死jiejie的！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帮她？那次事后公关，你不是直接在媒体面前宣布和她断绝一切来往的吗？

    那时我别无选择。佟修眼泪掉落，秦洁从他眼里读出了迟来的忏悔。

    佟修十岁来桃源市参加养成星计划，两年后被公司包装出道，是一个早期少年团的成员，随后佟毓的事情被爆出来，公司害怕团队受到影响，紧急公关，最重大的举措，就是让佟修亲自宣布自己和佟毓划清界限。

    我要是离开公司，那时候是不会有人要我的。jiejie也一定不希望我因为她而退出。她一直都知道我有多想要站在舞台上。

    你没有保护她，是因为那时你早已经习惯被她保护。你接受不了一个一直为了你的梦想而努力而帮你的人突然有一天成为了最大的阻碍，所以你可以比所有人都更早抽身而退。当然，我这么说不是在指责你什么，毕竟那时候你只不过13岁。还是孩子。秦洁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佟修的真实处境。

    你们都只会置身事外，对事中人横加指责，可是把你们换到我这个位置来，你们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佟修的眼神又狠了一分。

    jiejie的死讯传来，他是整个世界最崩溃的人，但是那时在众人沉默的压抑环境里，他连哭都不知道该不该哭，作为一个早早签约娱乐公司把唱跳作为自己未来事业的小练习生来说，他那时最重要的价值，不是做一个善良孝顺的好弟弟，而是一个能为公司打工挣钱的好员工。

    在这个世界抛弃他之前，他要抓住最后的价值，活下来。

    人只要做了选择，就像是扣下了第一颗纽扣，就算是不合适，也要一路扣下去，否则就连衣服都没得穿，做了选择后，所有的路都要咬着牙走下去，再也无法回头。这才是大多数人的人生，也是我的人生。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连南的？

    原来的团队解散后，另外的成员都很快有了新工作，但我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的事情的影响，我有很长时间完全没有收入，你知道在桃源这个城市，没有收入的日子有多绝望吗？每天醒来都是在等死。更不要提我想要继续坚持唱跳这种纯粹自我消耗而没有丝毫实际用处的活儿了。就是那个时候我在jiejie留下来的东西里找到了连南的联系方式。

    秦洁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钟易轩和成晨正在电脑前看佟修的视频。

    唉。秦洁叹了口气。

    怎么样啊头儿，顺利吗？成晨过来很自觉地给秦洁倒了一杯水。

    唉，待会儿易轩你去问吧。我感觉我对这孩子，既觉得他可怜又觉得他可恨。秦洁把水杯接过来，磕在了桌子上。

    钟易轩点点头，安慰式地说：其实佟修和连南是差不多的人，对自己认定的东西有强烈的偏执，他们宁愿改变别人，也不愿意改变自己。这是侵犯意识的源头。

    随后，钟易轩走进了佟修的审讯室。

    他一边走向佟修对面，一边看着他因为疲惫和激动而苍白下来的脸。

    他们都是二十八岁。

    钟易轩身上有一种成熟的内敛，他和这个世界的相处方式温和又得体，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气场。

    可是佟修身上有一种东西永远停留在十三岁。他像块易碎玻璃，纯粹干净，美好得不堪一击。这也许就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粉丝们都热爱的少年感，不沾人间烟火气。

    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那么热爱唱跳吗？

    官方答案是，我对艺术有追求。佟修冷静了很多，或许是钟易轩身上没有了刚刚秦洁所具有的审判压迫感。

    我想听你个人的答案。

    我想要被人看到。佟修抬起头，大有一种破罐破摔我行我素的作风：我想要被所有人看到，我喜欢那种被人围拥着欢呼的感觉，其实就是虚荣。

    人都有虚荣的时候。但你有很不一样的地方。佟修，你其实是个非常非常努力的偶像。只是你的人设里并不卖努力这个标签。

    哟，您还懂不少啊，知道我们这个行业卖人设是吗？佟修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我一开始不懂，以为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天道酬勤，是天经地义。但是在这个行业里，努力是tm最没用的东西。我一想到努力这个词都会觉得恶心！

    钟易轩看着他咬紧牙，像是一只想要扑腾出笼的困兽。他的目光一直静静地投向佟修。

    但是是努力让你变得优秀。你的唱跳能力出类拔萃。不然也不会被选秀节目选为导师。至少，在如今这个把选秀节目当成搞笑节目看的大环境里，能够保持热爱唱跳的初心，确实是很难得的。

    能不能别老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啊，我觉得恶心！佟修敏感的神经再次紧绷。

    钟易轩摇摇头：不，我很认真地在说实话。我来这儿之前，在我们调查期间，我就已经看了很多很多有关你的采访报道和视频。不论是当初还是现在，你都是一个把努力当成习惯的偶像。爱慕虚荣是人之常情。但是在爱慕虚荣之前，你也懂得一个道理，叫做努力要配得上你的野心。

    佟修眉毛扬了扬，像是在好奇钟易轩这一番无谓夸奖到底是为哪般。

    可是下一秒，他就被钟易轩的话堵得瞬间皱了皱眉。

    这个道理是佟毓教你的，对不对？

    钟易轩很不动声色，又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口。

    佟修再次沉默。

    她一直都非常关心你，很耐心地教导你，她是你的jiejie，是你唯一的亲人，在一开始你籍籍无名之时，佟毓也只是一个能力有限的大学生，但是她作为jiejie，给了你她所能给予的一切。钟易轩一字一句说给他听。

    那时佟毓和他租房住，屋子不大，却因为有jiejie，而让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个的家变得温馨又温暖。每天训练都很累，难以描述的累，佟修有自己的偶像，佟毓之前就用那个榜样来激励他，那个人每天都训练十二小时，不吃不喝不睡也要训练满十二小时，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只要你努力就一定会有收获，如果佟修想要和他一样成功，就要比他更努力。那时候就为了这个想象中佟毓为他描述的美好的未来，佟修近乎是在拼命。不论对谁来说，十岁都是个很小的年纪，对很多人来说，那还是无忧无虑的童年，而佟修已经开始有意识，他要用自己的童年去换一个未来的成功。

    可令他心碎的现实是，他现在的成功并不是努力换来的。

    那个道理是她教给我的！但是那个道理是错的！就是因为我们都是普通人，我在公司里根本格格不入。对我的同事来说，他们要么是富二代家里有钱到根本不需要把这个当工作，进娱乐圈完全是来玩一玩不必认真；要么就是有关系有人脉，想去哪里想要什么只要想想就够了，根本不用害怕自己被换掉，因为后台硬到根本不可能换掉他们。而我，不管我多么努力，我都是那个被凑数的，最应该被淘汰的，普通人。

    那时佟毓隐瞒过很多淘汰的事实，骗他说人已经招满了，不签他只是因为他们来晚了。要么就是再次化作鞭策导师，告诉佟修：他们都说你很有天分，可就是还不够努力，佟修，比你努力的人很多，你要更努力才行！

    你知道在娱乐圈，最大的天分是什么吗？佟修看着钟易轩，他的语气里充满嘲讽，眼底含着深切的愤怒：最大的天分是一个好出身。你甚至不需要唱歌在调上，跳舞卡上节拍，只要有公司愿意给你包装，美其名曰这是可爱人设进步人设，综艺电影电视剧水一水，花钱买几个出圈热搜，粉丝自然跟着资本就来了。做一个明面上靠着粉丝背地里抓着资本一步一步积累起来的养成系偶像，就足够了。只要你有一个好爸爸好mama，甚至是好金主，就够了。努力吗？p都不是！

    我现在能这么成功，不是因为我有多努力，而是，我tm就是有连南这么一个好金主啊！曾经我不吃不喝不睡练下来的节目，别人说撤就能撤，我去试小角色，直到开机之后都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换掉。认识连南以后，这些都再也不会发生，任何资源，不用再靠努力换来，而是他一句话就能给我安排，这种曾经我想到不敢想的潜规则，才是世界的真相。我选择了一个最不公平的行业，就得接受这个真相。

    你知道内娱有个词叫摆烂吗？其实从上到下，没有谁不在摆烂。资本的目的不是培养艺术家不是支持好作品，而是支持能够盈利的作品，他们不在乎艺术是什么，他们在乎资金如何进账；粉丝的目的不是喜欢偶像这个人，而是喜欢偶像这个虚幻的神，偶像存在的目的是为了他们开心，不论是笑得开心还是哭得自我感动式开心还是意yin式开心，那都是开心。可我是什么？我是资本cao控的木偶，是看客玩弄的戏子，我有尊严可言吗？我有艺术可追求吗？我真的成功了吗？

    我什么都不是。为了活下去，我tm什么都不是。可我还是只能选择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