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笼雀前传)
醒来(笼雀前传)
-其一- 仲达可以陪我逛逛魏都吗?你希冀地望着司马懿,几乎是惴惴不安地捏着自己的衣摆,我我初来乍到,有些 我有事。司马懿淡淡地打断了你。 他正于笔下批一封公文。司马懿的字笔力遒挺,墨意透出纸背稍透三分,衬得他握笔指节如松柏翠玉,泠泠盈白。 你知道,司马懿并不乐意于耗费他宝贵的时间应付你。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对你所有小心翼翼的示好都视而不见。身为召唤师的你知晓司马懿漆黑无光的过往,对他糅杂的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繁复心绪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蜕变成难以诉诸吐口的爱意;几乎是那淡淡情愫为他所察觉的那刻起,司马懿一直如同一块无法被融化的坚冰,冷硬地拒绝着你的靠近。 他的拒绝并非无理。你知道他囿于过往尘霾,或许只是不愿沉迷于男欢女爱,再或许他只是他只是尚未被你所打动罢了。 即便是有关于你和司马懿的风言风语传遍魏都的大街小巷,即便是许多人看向你的目光都带上了深深埋藏的不屑与讥嘲,即便是司马懿对你的态度甚为厌烦;你依旧坚定地相信,司马懿总有一天会接受你的。 总有一天吗?犹疑地微颤睫羽,你不安地抿了抿下唇,却愈加坚定了要让司马懿走出过往阴翳的决心。 只是一会儿,你捏紧了衣袍下摆,小声嗫嚅道,仲达总是很忙,我只是想和你出去走走罢了 司马懿意味不明地轻嘲一声。他连一个眼神都欠奉于你,直截了断地命令道:送客。 一直站在司马懿身边的婢女恭顺地替你掀开帐帘。你看在眼里,却只觉得心有如针扎 那是司马懿身边唯一一个婢女。 传闻说她对司马懿很特殊;司马懿自她之前从不任用女侍者,传闻甚至还说,她与司马懿的关系已经到了不可言说的隐晦地步,而主公也属意赐婚于他,成全一桩天赐姻缘。幢幢灯影下他二人一人研墨一人落笔,是何等琴瑟和鸣的场景和谐得刺痛了你的双眸。 显得你是如此多余与可笑。 召唤师大人,烦请自重。走出司马懿营帐刹那,你看见婢女的眸底浮上千般讥讽,低得几乎听不见的话音却仍温软款款,是再明显不过的示威。 司马懿毫无反应。 你的心突然剧烈地绞痛了起来。一阵酸涩泛上眸底,你的泪水终于在背过身的刹那彻底决堤,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开了这与你毫无关系的冰冷营帐。 司马懿烧掉了刚批复完的一封公文。跃动的火光晦暗地跳动于他的眉眼,司马懿神色疏离,几乎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斥责道:你逾规了。 军师大人不也十分讨厌召唤师大人的纠缠吗,婢女恭顺垂首,不过是帮军师大人解决一些奴婢力所能及的烦忧罢了。 你最好弄清楚你的身份,司马懿冷声,主公派你过来协助我的工作,并不代表你可以替我擅作主张。收起你的那些心思,否则我会向主公禀明你的失职。 婢女忿忿咬唇,终究选择了低头:是。 唯有司马懿无知无觉地敲动着桌面,望着跃动的烛光,湛蓝的眸底漆黑一片、晦暗不明。 -其二- 你往后不必再来了。司马懿揉了揉蹙起的眉心。 即便是被司马懿身边的婢女可谓羞辱般地警告,可你依旧还是不愿意放弃一丝一毫与他共处的时间。司马懿黑白交错的长发垂落,映衬得他眉眼泠泠如玉,湛蓝眸底一片寒凉。 可是,仲达你张了张口,化作一声叹息,我不想留你一个人。 我在此地很好,不劳召唤师大人关心。司马懿丝毫不给你接茬的机会,如若无事,烦请您另寻他处。 他身边的婢女低眉顺目,裙裾飘摇。 司马懿。身为召唤师本该有的记忆告知了你他一片漆黑的过往。家族的毁灭、挚友的背道而驰与所谓的真相,桩桩件件压在少年时司马懿的肩膀与脊梁上,沉重得几乎喘不过气。 你爱他的孤独,爱他的脆弱,爱他沉溺的那片黑色。即便他排斥厌恶着你,即使他另有所爱,你也依旧飞蛾扑火般地奔向他。 多卑劣,又多可悲。 我不想让你囿于过去。你抿了抿下唇,几乎是哀求般地说,只求你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话才出口,你却暗觉不妙。 你说什么?司马懿的声音骤然冷却下来,再说一次。 说漏嘴了。 你出去。司马懿这话却是对着婢女。婢女俯身一拜离去,帐内唯有你和司马懿僵持般地对峙。 你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身为召唤师,自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对许多英雄的过往都了如指掌,不仅限于司马懿;只是此刻司马懿的脸色几乎可以用糟糕来形容了,并不给你丝毫分辨的余地。 你说,我的过去。司马懿冷笑。 召唤师的能力就是用来窥探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吗,司马懿语调森寒,眸中一片冷厉。他轻嗤,还真是好笑。 仲达,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你试图争辩。 他打断你:我不需要。 自以为是的善良和救赎,司马懿冷冷地评价道,天书的因果已成既定,毁灭的无法弥愈,逝去的无法挽回;你又在试图拯救谁呢。 我不想拯救谁。我改变不了过去,也无法为你解决现今的困局我什么都做不到。 无法成为自泥淖中握住你的那只手,却甘愿与你一同沉沦无边黑暗;救赎不了你的过往,却贪婪地妄想触碰你的眉眼。 一股徒劳的酸涩自你的舌底延起,又酿成微苦的余味。 都是奢求罢了。 你徒劳地张了张口,无力地道歉:仲达对不起。 不要再这样称呼我,他微凉的眸光不带感情地瞥了你一眼,直接叫我司马懿。 可是,仲达你满心苦涩。 他冷笑:那不是你应该叫的名字。 你恍然。 是啊。多亲昵的表字,除却被他认可的重要之人外,无人能擅自这般称呼他。 而你又是他的谁呢?司马懿丝毫不在乎你,你相当清楚这一点。甚至于如果哪天你不再缠着他了,恐怕他也只是觉得少了一个累赘罢了。 可他竟连称呼一个名字的权利都吝啬于你。 好你慢慢咽下满腔酸涩,微颤着念出这个让你伤心欲绝的名字,司马懿。 司马懿。 一捧真心还是被撕裂得七零八落。躺在你的胸腔中汩汩地流着血,窒息般的余温漫过鼻尖。 他一次次的冷眼相待、一次次的疏离淡漠重新浮现在你的眼前。司马懿从未对你露出过微笑,那你又凭什么认为他会为你的一厢情愿所打动呢? 你知道你在许多魏都人口中不过只是笑话罢了。这样追逐着一个人,却又在追逐中逐渐绝望,或许自始至终,你所谓的真情只感动了你自己。司马懿冷眼旁观着你的沉沦,你却心甘情愿地认为他只是有苦衷何其可悲。 他只是对你并无感觉。是不愿意接受真相的你麻痹了自己,于是在日复一日的无望中陷入更深的绝望,却孤注一掷地对他产生愈加浓烈的爱意,换来遍体鳞伤的躯壳。 而这全都错了。你不该爱上他,不该自作主张地愈陷愈深,不该祈求他有朝一日能够回心转意。你知道现在唯一该做的,唯有放弃他。 你跌跌撞撞地走出司马懿的营帐,魂不守舍般地泪流不止。 你该放弃他。 -其三- 压境的边军一望无际,飘摇的旌旗上绣织魏都繁复勇武的纹章。黄沙漫漫三千,遮蔽一带浮云掠眼,你吃力地咳嗽着,行军路迢迢,似乎没有尽头。 魏都素有好战之名,常有攻伐。司马懿身为魏都军师,难免摆脱不掉督军的差事。 你是自愿来此的。 明明司马懿对你冷心绝情若此,明明已经说服了自己要放弃他;你的眼眶泛上一阵微微的酸涩。你望向身边自始至终都无动于衷、神色寡淡的司马懿,眸底凄然。 愈是在这段无望的单恋中觉得痛苦,愈是无可自拔地陷入于名为司马懿的泥沼。一次又一次地被打碎紧拥在怀中的支离的希望;即便如此,你还是做不到放弃他。 敌袭是敌袭!有惊惶的呼喊戛然而止,前来传报的魏兵死于插在胸膛的一根冷箭之下。你抬眸,看到本该风平浪静的前路兵戟重围,旌旗与恢宏的银枪雪剑遮天蔽日地倾轧而来。 是谁泄露了行军的线路? 司马懿神思淡淡。 天幕一瞬昏沉,敌军的合围逐渐收拢。你从未陷入如此危险的境遇,只得求助地看向司马懿,却发现此番情形竟是连算无遗策的他也没有预料到的。 我军有叛徒。司马懿冷静地分析道,现今形式,唯有背水一战了。 巨大的影镰幻化而出,衬得司马懿苍白身形单薄。他毫不留情地背身离去,只留给你一个冷漠而孤寂的背影。 照顾好你自己,我没空时刻关注一个累赘。 这是关心吗?你张了张嘴,却不敢给出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恐怕又只是你自作多情罢了。 -其四- 天幕被吹拂的黄沙映得昏沉一片,兵戟交加的金属铮鸣沉闷地回响在这片宽阔的土地之上,偶尔的风带来的只有永无休止的血腥气。明明是必输的战局,可浴血奋战的魏军依旧在负隅顽抗;你艰难地隐藏着自己,慌乱寻找着司马懿的踪迹,却发现他正陷入了重重围锁之中。 那个紧握着镰刃的身影永不坠落。 司马懿的状态似乎非常糟糕。在魏都时他的衣衫向来不会凌乱半分,此刻却狼狈地落满血腥,连苍白的面庞都沾上泥泞的尘灰。唯有那双湛蓝的瞳眸锋锐如初,冰霜般的表相下燃烧着永远不会熄灭的野心。 司马懿不能死。他还没有自他过往的阴翳中解脱,他还没有做到他想做的事 你本能地想,司马懿不能死在这里。 冷箭离弦。你听到微不可闻的破空声,目光捕捉到一根冷箭,以及放箭者微微扭曲的憎恶脸庞。 那支箭对着司马懿的后心。他尚还招架着四杆缨枪的合围,无法抽出身来应付 如果没有人拦下这支箭,那他就会 羽箭倏出。破空裂天而来,在你的瞳孔中绝望地逐渐放大,最终映出泠泠锋锐的箭芒。 那他就会 利器锥入胸间。尖锐急促的疼痛与一瞬剧烈的晕眩席卷全身,你怔怔垂首,看到汩汩鲜血自自己的心口流淌而出。 那他就会死。 躯体在思考之前做出了选择。 你在做什么!司马懿荡开枪围,将来者尽数斩下。他疾声喝问,眉目间满是罕有的错愕与焦灼,你疯了? 这就是即将死去的感觉吗? 力气自躯壳内被一点一点抽干,司马懿的声音若有若无地环绕在耳畔,听不大真切。只有愈发浓重的血腥气萦于喉口,恍惚间如沾雪蝶翼般倏忽坠落而下。 司马懿横臂揽过摇摇欲坠的你。泠泠雪松香晕开腥浓血气,在鼻尖泛开微涩的苦。你于恍然无力间抬首,看不清暮色与他落满暮色的脸庞。 他这样冷心冷情的人,怀抱竟也是温暖的吗? 你为什么他失态地低声诘问,你 为什么? 为这场心甘情愿的飞蛾扑火,为了那个迷途在仇恨与背叛中的司马懿。他本不是魏都深不可测、为虎作伥的魇语军师;他本该少年意气轻三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是世家仗剑慨歌的王孙公子。 而你竟试图从深渊中拯救他。何其可怜。 爱上你我不后悔。愈发钻心的疼痛自胸口激烈晕眩地蔓延至全身,腥浓的血气淹没苍白的意识。你看不清司马懿的面容,唯独真实而残酷地感知到生命的消逝。 但、但是如果有来生咳咳你重重地呛出一口血,意识逐渐消弭于全然空白的脑海。唯有那一丝最后的执念牵系着支离破碎的身躯与灵魂,气若游丝地惨然诉道,我再也不要遇见你。 司马懿,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他微微一怔。 再也不要这样心甘情愿、卑微无望地追随着一个人。爱上他,为他而死;来世如若重逢,亦不过是重蹈覆辙罢了。今生情债已偿,司马懿我们互不相欠。 亦再无瓜葛。 一滴冰凉的水珠滴落在你的脸颊上。你释然地阖眸,天下雨了。那些执着的、爱恋的、虚妄的都化作飞烟滚滚而去,吹卷一顷东风,银山风月漫漫,此去迢迢无期。 芳踪已逝,花魄难寻。寥落在他掌间的朱红,终于谢尽。你的手腕无力地垂落在地,胸口汩汩流淌的鲜血染红了他素白的外衫。司马懿极少有像现在这样狼狈的时候,他运筹帷幄、善谋堪断,习惯于将一切cao控于自己的掌心,对你的死却无力回天。 我不需要你做成这样。一厢情愿又愚蠢我最讨厌自以为是的人,别妄想打动我。司马懿敛眉低讽。他的眉目清冷寡色一如惯常,可去探你脉搏的温冷指节终究还是犹疑地轻颤,如同在确认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实 指下余温不存,空空落落。鲜红的血泅进深赭的泥壤,凝成斑驳的血块。你袖间柔软的纱料拂过掌心,如流水般淌去了。 毁灭的无法弥愈,逝去的无法挽回。司马懿意识到,一次次的放手、一次次的抽身,终于终于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明明这正如他所愿,可为什么却似乎陷入了更深重的绝望呢? 他从来都不是不爱你。 司马懿突然低声笑了起来。漫天骤雨坠落,他抱着你逐渐失去温度的身躯独身跪在萧瑟斜风中,有疾雷自天穹铮铮劈来,于雷鸣轰掣中照彻他晦暗的瞳眸。 那双氤氲黑色的、无情的、了无温度的眼睛,彻底沾染上令人心惧的癫狂。 只要我不允许,你就休想离开我。 如血暮色昏蒙,寒鸦凄厉啼鸣。数以百计的兵刃泛起泠泠寒光,映照麻木茫然的脸颊。合围的军士步步紧逼,身形单薄的魇语军师跪倒在瓢泼大雨中,紧拥着怀中生死不明的女子。铺天盖地、山岳震悚般的兵势汹涌,他孑立于这孤寂人间,再寻不见那一轮掌心月圆。 没事的,他抱着你踉跄起身,低声安慰道,血已经止住了,你会好起来的我们回家。但是回家之前我要先做一件事。很快的,不要看把眼睛闭上,听话。 魔道之力源源不断地自司马懿的掌心涌入你逐渐冰冷的身躯,损伤的心脉勉强维持住最后一丝微弱的跳动。你无知无觉地躺在他的怀中,若非贯穿胸口的可怖伤口,安详得近乎陷入一场酣眠。 沉默的魇语军师的周身环绕着一触即发的可怖风暴,孑立在死寂的黑中。雨浸湿他黑白交错的额发,却冲刷不去满身刺目的血迹。他的瞳眸浮动着晦暗的阴翳,在惊惧与哀嚎声中慢慢收拢。 凝成一点猩红的杀意。 我很少亲自动手。司马懿平静地化出镰刃,我也很少如同此刻一样渴求杀戮与鲜血。 跑吧,虫子。他轻声,镰刃却比目光更迅疾地抵达躁动逃窜的远方,然后做好被我碾碎的准备这就是我赐予你们的、最仁慈的归宿。 黑色镰刃的每次挥舞都伴随着一次无情的杀戮。猩红的鲜血漫过刃锋,溅上他冰冷肃杀的苍白侧颊。尸横遍野,血红暮色浸过颓唐的雨声,映照一片混沌的黑暗前路。司马懿却并无兴致将目光施舍给那些即将死在他刀下的亡魂;他只是垂眸,轻轻地揩去溅到你垂坠发簪之上的鲜血。 你最喜欢的簪子,别弄脏了。 天色漫漫。他神色寡淡地踏过浸染血色的归途,踏过血海翻覆、阿鼻无间,踏过那千层万重的冤债杀孽,终于走向那个无你的人间。 -其五- 魏都的军师疯了。侍女们都私下议论。 那场惨烈的胜仗后他仅仅只休养了一旬便重新工作。魇语军师看上去一切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机敏锋锐、深不可测。本就对他青眼有加的主公对他的勤勉大加褒奖,可谓是位极人臣、炙手可热。 只要如果没有那口摆在营帐里的水晶棺。侍奉过军师大人的侍女们都知道,棺中躺着的乃是一位妙龄女子,生机近乎完全断绝,依靠着司马懿每日输送大量的魔道之力勉强维系最后一缕生机;实际上魏都的医师都心知肚明,她已经完全没有醒来的可能,只要断掉哪怕一日的魔道之力输送,她就会顷刻死去。 司马懿每天都会按她的身量定制各式各样的服饰。琳琅满目的华贵衣料裁成烟霞般的裙裾,水琉璃与翡翠嵌入玲珑钗环;注定无法醒来的女子眉目温婉而悲哀,如同精致的人偶,只是日复一日地沉睡着。他命令侍女每日都要替她更换新的衣裙,而侍女们甚至不止一次地目睹过魇语军师对着那位女子自言自语的模样。 令人不寒而栗。 那位女子俨然成了一个不能提的禁忌。她明明只是安静地躺在冰棺里苟延残喘罢了,却又无声无息地渗进了整个魏都的风,处处不在。 就好像,整个魏都都是军师大人编织给自己的梦境似的。 -其六- 军师。新来的婢女盈盈一俯身,近来有些许转凉,可要添衣? 司马懿正在批复公文。有淡淡的疲色自他眼下扫开,衬得他神色寡淡的脸庞苍白如新雪。府下幕僚站成一列,神色诡异地小心打量着位于司马懿身旁的那座冰棺。 他于幢幢灯影下迟疑半晌,随即吩咐道:我不必了,倒是需给她添一身氅衣。最近魏都有些转冷,是我思虑不周。 掌灯婢女轻声应是。上一任婢女无声无息地失踪了;那位婢女曾经倍受司马懿的宠爱,可据传闻说军师因为婢女通敌害死了这位女子而亲手解决了她。多日以来她如履薄冰、步步谨慎,唯恐步了后尘;即便内心惶恐不安,她亦不敢在司马懿面前表露半分。 堂下鸦雀无声,唯有司马懿笔尖窸窣,撞开一夜寂寥。 正当婢女娴熟地拿起你以前常穿的那身鹤白氅衣时,司马懿却突然顿笔。 拿那身刚做好的,他扔开毫笔抬首,深邃眉目间神色淡淡,那身黛蓝色的,更适合她些。 是。 军师!府下有位幕僚终于按捺不住,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以您的身份地位,这又是何苦呢? 司马懿的目光轻轻闪动。 幕僚愈说愈是气愤,全然没有注意到司马懿微微敛起的凤眸:这女人早就死了!不知道这狐媚子灌的什么迷魂汤,竟然胆敢 话音未落,影镰先出。一线猩红血痕飞溅在你的冰棺上,幕僚双目圆瞪,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分离的尸首,慢慢地倒在你的棺前。 司马懿放下遮住你的眼睛的手。落地的尸首死不瞑目,guntang粘稠的鲜血淌至他的足尖。刻入骨髓的寒凉寂静蔓延。周围的人噤若寒蝉,人人自危,无人再敢置喙半句。 他收刀。 她没有死。司马懿冷静地说,她会醒来的。谁在魏都散布谣言,谁就是这种下场。 魏都的军师是真的疯了;侍女们私下里都这么说。 -其七- 大捷!传令兵扬鞭疾行,一张加急的捷报皱巴巴地飘扬在他的掌心,前线战事大捷! 魏都又打了胜仗。曹cao大喜,设宴犒赏全军。沸盈的花灯连绵天街,焰火与鼓声回荡在魏都的水面,倒映一色如炬如雾的烟光。庆功的夜宴通宵达旦,缭乱琵音发霓裳,满城鱼龙舞。 仲达何不留下来再多喝几杯?曹cao酣然,对下首的司马懿遥遥举杯,莫要辜负美景良宵啊! 多谢主公好意,司马懿谦恭地俯首,仲达不胜酒力,还请先行离席。 也罢准了。曹cao摆手。 转身刹那,司马懿浮于表面的恭谨瞬间褪下。 银白月光洒落遍身,他与川流人潮逆行,眉梢衔一拢寂寥风声。酣然酒意浮上司马懿苍白的脸颊,黑白额发交错垂落,他朱红色的唇盈盈如刀,映照得满川灯火也黯淡。 他怕你无聊,故而启程回来陪你。 司马懿纳帘而归。营帐中有未灭的烛火摇影,深月溶溶,你着一身华裳锦绣,竟与他今日所穿是相同的样式。 他静默地伫立了会儿,轻轻惋叹一声。 似乎尚未替你梳过发。 他醉了。但挑拣钗环的手却是稳的,琳琅珠饰在幽微珠光下飘摇如云烟。木质的篦子,柔和地顺过你墨云般的柔软青丝。 司马懿其实很会编头发。以前还在稷下的时候,大乔蹲在池子旁边安安静静地看小鲤鱼,他就给大乔绑辫子。诸葛坐在他们身边看书,看他挫败地把大乔的头发弄得一团糟;路过的学弟很吵,嚷嚷着要给他发星之队的传单,大乔噘着嘴抬起头来,大概是在控诉学弟把小鲤鱼都给吓走了。 很久之后他终于能够娴熟给大乔编头发;再之后大乔去了江东,他也不在稷下了。 司马懿不知道他今生还会再为别人梳发。他苍白细长的十指慢慢顺过你柔软流淌的青丝,指腹挲上你的发尾,簪进一朵秀致的晚香玉。 你不是总喜欢摆弄这些东西吗,他的声音疲倦而温冷,带着一丝茫然的醉意,纤长漆黑的睫羽在他苍白脸颊上扫落一片晦暗阴翳,我准备了很多。只要你早点醒来。 虽然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司马懿疏懒地敛着狭长的湛色瞳眸,眼尾弥漫上一抹酒醉的昳丽嫣红,话音间疲惫难掩,但我知道他们只是在骗我。 偌大营帐中,回荡起他寂寥的自言自语。你安详的沉睡在棺中,似乎他的喜悲嗔痴都与你无关。 世俗的红尘滚滚而过,终究是两隔阴阳。 我之前说的那些话最近总是一直想起来。他头痛地单手撑额,眸中弥漫起荒芜的苍凉,是我不对。 孤高的魇语军师饮酒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相当讨厌这种会麻痹人的神经与意志的东西,却极度偶尔地会放纵自己淋漓尽致地醉一场。 庆功的夜宴通宵饮乐达旦,唯有死寂的内心荒芜一片。武都的明月亘古清寒,落在空虚广阔的人间,是拂不去的寥落凄凉。 司马懿踉跄地扶着桌椅,跌跌撞撞地复又靠上你的冰棺。脑海中充斥着疼痛与了无天日的昏暗,他无知无觉地隔着几寸虚虚描摹你的轮廓,几乎是下意识般的喃喃自语: 你只是需要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我们就成亲。 如果你醒不来他疲惫地阖眸,那我就一直等你。等到我做完我要做的事,我就带你隐居。 扶桑、长安、西域你想去哪儿? 话语叹息的尾音歇在你静谧的眉眼中。 分明是无处可去。 -其八- 如潮的红色连绵在魏都的大街小巷。十里红妆裁作流淌的尘世烟火,这分明应该是再喜庆不过的婚盟鸳誓,许多人脸上却透露出一丝不可言说的古怪来。 魏都的军师要迎娶那个已经与死人无异的女子。 传闻那个女子已经沉睡了三年不止,传闻魇语军师抱着快要死去的她杀出兵戟重围, 传闻自她走后,魇语军师病态般地留恋着她许多人靠零碎的传闻猜测这桩几乎算得上荒谬的婚事,却只能寥寥窥见影绰的过往。 那些褪色的爱恨终究掩在一纸婚契之下。 司马懿极少穿得如此隆重。正红的喜服衬得他一泓眉眼如玉,黑白色半长的发漫不经心地垂落,满川灯火盈盈,他于四合夜色中倚马过斜桥,却微微侧首,看向你的方向。 喜轿寂然无声。 不久之前,自赤壁一战后许久未见的诸葛自蜀地特地前来见了他一面。 他掌中毫笔饱蘸徽墨,寸寸拓过红纸。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情敦鹣鲽,愿相敬之如宾;祥叶螽麟,定克昌于厥后 司马懿,你真的疯了。诸葛亮摇扇蹙眉,他们一开始说你疯了的时候我并不相信,可是你竟然昭告天下,说你要娶一个死人。 这太不像你,仲达。诸葛亮叹息般地感慨。 他的笔微微一顿,却并未停下:随你怎么想。 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此证。 落笔无悔,此证我心。 那是什么?有好奇的孩童拉了拉大人的衣袖,指向江边依稀的荧光,好漂亮呀。 遍布莲灯的江面泛开湛蓝的水光,数以千计的浅蓝荧光点滴,照彻雾蒙蒙的魏都烟雨。遍身着橘的少女孑立于空中,剔透的琉璃法杖轻晃,赤足点开一阵水波。 吹奏的喜乐戛然而止。人们以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司马懿却轻轻蹙眉。 大乔。司马懿驻马。他抬首望向那个少女飘摇的裙裾,神色依然淡淡,并无半分怀念,你来做什么,又是想要我为他偿命? 司马懿。大乔说,我不是来杀你的。 我知道你一直在给她输送魔道之力。少女的脸颊上突然浮现一丝悲凉的笑意。 她是谁,不言而喻。那是全魏都心照不宣的秘密,是不可宣之于口的禁忌,只因那是魇语军师的逆鳞。 在我改变主意之前,赶紧离开魏都。司马懿蹙起眉心,回吴地。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 但那真的有用吗?大乔并没有理会司马懿的警告。她立在浮空的海潮中,橘色的裙摆轻轻摇曳,司马懿,别再自欺欺人了。 闭嘴。司马懿斩钉截铁地打断她,她会 她不会。 她不会再醒来了。是你不愿意接受事实,是你强行用魔道之力吊着她最后一缕生机,是你试图靠着欺骗自己来减轻愧疚。你扪心自问大乔微微阖眸,似是想到了尘封许久的往事,你真的爱她吗? 司马懿沉默地立在原地。马儿不安地打了个响鼻,焦灼地顿了顿马蹄。雾般诡谲的巨大镰刃紧握于他的掌心,他的脸色晦暗不明,却被他曾经收养过许多年的少女尽数收入眼底。 大乔了然。 那太好了,她轻柔地喟叹,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在意她。原来你也可以真正地爱上一个人啊司马懿。 别说了司马懿低声,神色晦暗。 但是她已经死了。大乔遥遥俯身,温柔地替司马懿拨开他遮住双眼的额发。她语出温柔,却又残忍得无可复加,伯符死在我的怀里,而她死在你的怀里。 我让你别说了!司马懿失态地低吼。他狼狈扶额,飞快地拍开大乔的手。不愿被想起的回忆被血淋淋地撕开疤痕,剧烈的疼痛自脑海中蔓延开来,血和剑与那混沌无光的归途,大乔,闭嘴。 少女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那天下着大雨,阵阵雷鸣。她为了救你而死,你却无能为力。大乔摊开掌心,是一颗支离破碎的琉璃海珠;司马懿想起来,孙策死之前曾紧握着它,直至海珠为了抵御他的一击而碎。她的声音终于透露出一线悲凉来,你也尝到痛失挚爱的滋味了吗,义父? 掌控着海潮之力的少女毫不留情地击碎了那片司马懿赖以生存的虚幻。那些所谓等待与执念,终究化作一团无望的冷烬。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投身于浅蓝的漩涡。 她的确不是来杀他的;惩罚一个人最有效的方式永远不是死亡。她毋需下杀手,只需要让他尝到与她相同的痛 大乔想,这是她的复仇。 先是死寂一般的沉默。司马懿苍凉地放声长笑起来。黑色的长镰消失无踪,他没有任何反驳与争辩,不屈的脊骨挺直,骄傲地,显露不出一丝属于败者的颓唐。 他的一生,生活在阴谋、背叛与纷争里。挚友、养女、学生、爱人,被他推开的、推开他的,千谋万算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镜花水月谢后,真实的他一无所有、孑然一身;那是属于他的,无可逆转的宿命。 司马懿想起那个午后。你如同往常一样求他陪你出去逛逛武都,他忙于批奏公文并不耐烦应付,待你失望离去后,却发现忙乱的笔底竟不知不觉写下你的名字。 落笔圆融,似是已在冥冥中早已重复过许多次。 司马懿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慌乱。他决定烧掉那封公文,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可情字如何烧得,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浅蓝的光晕散去,照彻世间的只有绝望的黑。魇语军师的身影自浓重的黑中弥散又聚拢,风掠过刃尖,看见他苍湛的瞳眸中有罕见的脆弱飞快地一闪而过。 转瞬即逝。 -其九- 军师自昨日开始就消沉的很呢。侍女踮着脚朝周围小心张望,确定没人监督之后才和同伴唠起嗑来,婚没结成,又一整天水米未进,估计又对着她坐了好久。过会儿又要给死人换衣服,唉,真是晦气。也不知道军师什么时候才能醒悟过来,我的苦日子也好到头啊。 同伴不以为意撇了撇嘴:你怕是不知道昨天东吴那边来了人,嗯听说是军师的养女,三言两语就把军师给骂醒了!平常人哪儿有这么大的胆子,但凡敢提到那位半个字,早被羁押下去砍头了。主公对这事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平素里全魏都有哪个不惧怕的?如今倒好,军师虽消沉了一天,可若能看清看透,却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jiejie可是说真的?侍女欣喜道,军师这么专情的人,吊死在一棵树上岂不可惜?哎呀,那我今日可要好好打扮打扮,保不准军师就看上我了呢? 小妮子整天胡思乱想什么呢?同伴笑骂道,不过托老天的福,姐妹们做事也不用老是提心吊胆了。军师若是能早日醒悟,对魏都、对主公也都是再好不过的事。 是呀是呀那位还是早些入土为安的好,不过是勉强吊着命罢了,何苦又这样折磨人? 正当侍女们议论纷纷之时,司马懿低冷的声音自帐内传来:来人。 她们连忙噤了声,唯恐刚才的话被司马懿听了去。侍女们连大气都不敢喘地踏入了营帐,入眼却还是你的那座冰棺。 你安详地阖眸躺在其中,如同陷入了永无边界的梦境一般。司马懿垂眸,专注地用篦子梳顺了你漆黑柔软的长发,绾进一根晶莹玲珑的流苏钗。他对侍女们的到来无动于衷,只轻轻示意了一下悬挂在一旁的青黛色的缂丝纱裙:替夫人更衣。 侍女们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司马懿却神色如常地起身。他走出营帐,看见宏伟的金乌渐渐沉进地平线,带出一色欲燃暮光。魏都的晚风很凉,他向来习惯于这样的温度,却头一次觉得有些过分寒冷。 求问贤者,若是一切如梦,人能何时醒来? 司马懿突然想起之前还在稷下求学时,骑鲲的贤者对于一些问题总是微笑着,微笑着沉默不语。 贤者也同样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他只是自那条鲲上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尚还年少的他的发心。那个满心仇恨与愤懑的他,终于沉默在贤者的无言之下。 司马懿想,现在他也不需要答案了。 贤者,有捉摸不住的风自指隙漏过。他失神地凝视着遥远的稷下,喃喃自语,是我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