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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吃完火锅,楚诚送浅念,他们回家。一路开车回来,姚汀察觉到孟浮生今晚的话很少。

    收音台里放着的歌叫做,电台主播介绍这首歌于1955年发行,即将播放的是姚苏蓉翻唱的那一版。

    许是那个年代的原因,歌曲低缓悠扬,还带着些留声机的杂音。歌声听起来像是很多年前的上海,在整夜喧嚣的歌舞厅里,一个穿着华美旗袍风韵犹存的女人,站在麦克风前一句一句慢慢唱着,唱着她曾经的,或许早已忘记了她的情郎。

    要不是有情郎跟我要分开,我的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歌词缓缓流了出来。

    姚汀望向车窗外,在歌曲的最后孟浮生牵起了她的手,一切变得缓慢。

    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院子里的积雪没过了脚踝,想着明日天亮了一定要堆个雪人。

    刚进家门正脱着大衣,孟浮生就猛地紧紧地拥抱住了姚汀。他身材高大,臂展很长,温热有力的手掌附在她单薄的后背上。

    姚汀一下愣住,能感觉到他的拥抱带着依恋,带着说不出的安慰。她觉得孟浮生现在有些像是一只等待了很久,等主人回家的狗狗。

    被自己脑海里的想象逗到,姚汀笑着问他,你怎么了呀?

    孟浮生还是一言不发,就这么抱着她。

    嗯?姚汀滞空的手臂也将他环绕。

    玄关的灯已经自动灭下,也没再说话,他们如此在黑暗中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她闻着淡淡的薄荷香味,感受着这个单纯的拥抱,两人连心跳的频率都变得一致。

    温柔缱绻,他想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许久,孟浮生松开她,帮她挂起大衣,想吻她,又盯着她那张小脸笑道,小漂亮,长得怎么还和高中生似的。

    姚汀长得干净小相,以至于只要她心情比较好脸部表情放松的时候,孟浮生每每对她做些成人的事儿时,都有种自己在欺负高中生的错觉。

    哪儿有。姚汀笑着推了推他,走去开了家里的一盏落地灯。

    喝些红茶吧,安神。孟浮生说着去厨房热水。

    好呀,我去换下衣服。

    等姚汀下楼的时候,客厅的落地灯昏黄,孟浮生划着一根火柴,将壁炉里的燃木点燃。夜晚煮茶听雪,时钟慢慢转动。两人坐在沙发上,孟浮生拥揽过她。

    姚汀手里握着茶杯,感受着杯壁的温暖,靠在孟浮生的肩膀上,看向壁炉里跳动的火焰,那橘红的火花不停挥舞着。

    回想起高二有次上晚自习时,姚汀不想写作业在偷偷看杂志,看到好玩儿的地方她就碰碰孟浮生的胳膊和他分享。

    诶,你看这个。姚汀指了指杂志左下角的一个板块。

    这上面讲人为什么那么喜欢看火焰燃烧的样子,那是因为我们有追寻祖先本能的想法。比如我们的祖先就一直在点篝火啊,钻木取火什么的。

    孟浮生合起来他正在看的那本。上晚自习,两人一个看杂志,一个看,谁也不干正事儿,现在还聊起天来。

    姚汀凑得离他更近了些,小声说,我每次看国外电影里,他们家里都有那种壁炉,冬天点燃感觉又温暖又幸福。

    孟浮生点点头,哈利波特里就有。

    对对对,不过那是Harry他姨夫嘛?也太坏了,还烧他的录取通知书。

    有点记不太清了。

    那不重要啦,重要的是如果以后的家里也能够装一个这样的壁炉多好呀。

    孟浮生没说话,只是默默记在了心上。

    你在看什么?姚汀探过身去看了看他手里的书名,这个讲的什么呀?

    孟浮生轻轻敲了敲桌子上的手指,想着怎么组织语言,讲的......讲的或许是父与子之间的情感吧。

    父与子......姚汀想到孟浮生父亲的样子后,不知该怎么接话。

    大致就是主人公的父亲生病了,整个家没了经济来源,只能靠着他打零工的钱来维系生活。

    孟浮生没有避讳父亲这个话题,继续说,可主人公很想买一只鸢,他为他父亲讲的关于鸢的故事,成了他父亲躺在病床上唯一的乐趣。但他没钱将那只鸢买下来,正好这时有人拜托他把一只很老的狗杀死,作为回报可以给他一笔酬金。

    那后来呢?姚汀的声音略高了些,后桌的女生轻咳了两声,她赶忙压低声音,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他为了杀死那只狗,在一场大雪中,带着那只很老的狗一直走啊走,走在通往山丘的火车铁路上。

    那只狗最后死了吗?

    孟浮生翻到他折起的那页,笑笑,我还没有看完。

    姚汀瞟了一眼书的封面上写着的一句话:在他生命的冬季,唯有爱在沉默、静止中迸发。

    那时的她,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那,如果是你呢?姚汀将压了角的杂志页铺平恢复,她犹豫了下还是问出了口。

    孟浮生用手按了按后颈部,眼神微眯,思考着,与其说是在思索这个问题不如说是在抉择。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地在爱的人面前闪躲,只愿展现出自己坚强、美好的那一面。我们生怕露出一丝窘态,不是因为虚荣也不是因为想掩饰些什么,只是因为在爱情中的我们都脆弱而自卑。

    我们始终需要去抉择能否真诚地面对自己的爱人,能否将自己最真实的那一面在对方面前揭开。

    终于,孟浮生看向姚汀,语气听起来平淡无恙,说,我......我不会为我的父亲做任何事。

    如果你不曾知道一个人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一定觉得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个大逆不道的人。可姚汀明白,她抱着他的胳膊,悄悄和他说,没关系的,你还有我呀。

    等姚汀回过神来,茶杯里的茶水已变凉,孟浮生为她重倒了一杯,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你真的往家里装了一个壁炉啊,我还以为是个摆设。

    浮生笑笑,哪儿有这么大的摆设。

    姚汀躺在他的腿上,像只小猫蹭了蹭,你今晚怎么都一直不说话?

    孟浮生修长的手指缠绕着她柔顺的发尾,轻柔地问她,汀汀,现在还会做噩梦吗?

    孟浮生下午听到她和浅念说的话,却从寥寥几句得知她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心里满是疼惜,沉默得说不出话来。

    姚汀在安静的夜晚,看着前方淡淡的朦胧的火苗,枕在他的腿上说,就觉得,好累......

    都告诉我好不好?孟浮生轻轻拍着她。

    这七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姚汀慢慢眨眨眼睛,说,浮生,你知道我是个迟缓的人。很多事经历过后也尝不出什么滋味来,总是后知后觉。

    其实说来也没什么特别的,这些年来只是在重复着简单的工作,三年前偶然碰到了浅念。

    孟浮生为她盖上毛毯,姚汀压了压毯边,当时雪太大了,天也越来越黑,我上山后特别害怕找不到浅念。找到她的时候,我带着她躲进山洞里,我当时觉得心乱如麻,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我甚至开始祷告,乞求白天快点到来,雪快点停。

    那天晚上,我不敢睡着,在暗淡的光线下看着浅念侧脸的轮廓,觉得她和你真的很像。然后那时想到,我们已经离开彼此的生活好久好久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浮生......那晚的夜太黑,天太冷了,有点儿像我一直以来的生活。姚汀躺平和他视线相对。

    后来我在医院里看到你的时候,觉得好陌生。我没见过你大人的模样,你早已褪去了青涩,能够独当一面。而且你这么优秀,一定实现了自己想做的一切。

    可是我,我怎么还停留在原地呢?

    孟浮生的喉咙发紧,束缚感强烈,准备开口,姚汀却伸出她的食指放在他的唇上,你放心,我没有自怨自艾,觉得自己过得有多差劲,我只是需要时间。

    这几年来,很多人都问过我你怎么活得像个老人,你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没有追求?我知道的,关心我的人是真的想为我好,可大部分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其实并不想听到我的答案,只是摆出成功者的姿态随意在我的生活里指手画脚罢了。

    姚汀慢慢地说,孟浮生静静地听。

    你以前和我说,这个世界上的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和自己不一样。我当时还不明白,怎么他们对错的定义的标准是对方和自己一样不一样了?

    25岁没有稳定工作你的人生就毫无意义,30岁前不结婚你就是心理有问题,好像每个人都得活成一样才算正常。

    我好像成了那种最失败的人,因为那场事故后,我失去了正常生活的能力。姚汀握着孟浮生的手,直到后来张医生和我说,每个人的时间域都是不同的。你知道时间域吗?

    孟浮生点点头,声音温润地道,人的一生很长,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发光发亮的时间域。有的人可能年少成名,有的人可能大器晚成。

    是呀,即使当下的生活或许不尽人意,周围的人早已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也不能丧气放弃自己,要给自己时间啊。

    大概一年后,我的病好了些,至少没有那么痛苦了。我曾经买了很多很多翻译的书,我继续慢慢学着。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真正完全从病痛中走出,可我想我至少在试图做些什么吧。

    所以别人说什么我都不太在意的。只是我发现这病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容易摆脱,虽然身体上的痛苦少了,可精神上的一切都变得很难。

    因为我和世界是脱离的,我时常被激素和情绪恐惧而左右着,那些需要学习的内容有时对我很简单,有时却又很难。

    生活也是。张医生说的话是对的,我需要有人帮我走出来,我不能再死撑着一个人了。

    再后来,我们就相遇了。姚汀坐了起来,将她心底的话说出。

    你呢?这些年来你是怎么过的?

    孟浮生仰了下头,靠在沙发上,他一时间竟然只觉得一片空白。他从没有回望过这几年,因为过得实在觉得没意思。

    他哑然失笑,回答得非常简洁,可能,就是工作、找你、等待。

    孟浮生在这之前,没有发觉有的日子回忆起来,竟能这么苍白,与其说是苍白,不如说根本是无色的。

    那时他在另一个城市念着大学,这个城市雨水太多了,和井和的差别太大了,大到衣服好似整日紧黏在他的皮肤上让他无法透气。

    他被浸在了水里。

    缺氧、等待一个人时的感受如同缺氧。他坐在阶梯教室里听着课,可教授讲的话听起来怎么像是隔着水层那样模糊,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缺氧、他在等她。湿湿嗒嗒,走在这充满雨水的街道上,除了他自己,行人都好像怡然畅游的金鱼。在这个四面如被玻璃墙阻隔,构成鱼缸般的城市里,只有他难以自如。

    学校南门开的那家巧克力店好好吃喔,有卖超多种巧克力。

    孟浮生偶然听到了这一句交谈,他便去了那家巧克力店里,看着各式各样的包装却无从下手选择。

    要买给女朋友吗?

    嗯,女朋友......他慌张地随手拿起一支付了钱,在雨中走了一路却没有去处,体温渐渐将捏在手里的巧克力变软、融化。该去哪里找到你,交给你呢?

    缺氧、只有等待这一个状态。每日都像是在这状态中重复循环,支撑这样的日子过下去的,是他几乎幻想般期待姚汀能在某个时刻,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缺氧。你一定能把我从水中拉起,让我呼吸。可是你在哪里呢,让我找到你好不好,好不好。

    学长,你大学都不想要谈恋爱吗?

    学长说自己有女朋友的话根本没有一点说服力嘛,从来没有见你的女朋友出现过啊。

    那学长,你的女朋友漂亮吗?漂亮的女孩子不甘心地问道,认为在外貌上自己从来都没有输过。

    她很漂亮。孟浮生罕见地开了口,很漂亮。

    那无数个夜晚里,她的样子在孟浮生的脑海里回放过不下千遍。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总是亮亮的,眉毛有些淡泛着青色,嘴巴一张一合,好听的声音就会流露出来。怎么回事......怎么他记得她样子的每一处,可是却无法拼接起来了。怎么回事。他像是要记不清她的全貌了。怎么可以这样剥夺他唯一所剩的安心?

    身体越来越下沉,甚至他回到井和后也在下沉着,快要坠死。缺氧。

    可当那声门铃叮当声作响时,孟浮生顺着浅念的视线望了过去。

    那一刻,他骤然感到氧气被注入了身体。

    见到她时,他下沉的身体总算反抗上游,终于挣扎着爬到了岸上。

    工作、找你、等待。姚汀显然不满这个答案,觉得太过简略,她轻轻打了他一下胸膛后道,你这个回答也太不走心了吧?

    他一手握住她的小拳头,将她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俩人面对着面,他有些慵懒地对他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无趣的人。

    瞎说。姚汀伸手勾在他的脖子上,还说自己无趣,我能回忆起来的所有有趣或美好的事,都是你带我做的。

    比如呢?

    比如你带我逃课啊,教我学滑冰呀,我们一起去野营,偷跑去听演唱会,还有好多好多呀!说着姚汀就情不自禁地把他拉近,轻吻了下他的薄唇。

    孟浮生勾勾嘴角,将她抱得更近了些,刚放下她姚汀就意识到了身下不太对劲。

    那爱呢?他吻了吻她。

    什么爱?

    我教会你做的爱不算吗?他的声音带些逗弄。

    孟浮生你正经点呀!她羞得红了脸,想推开他。

    哪儿不正经了,羞什么?

    孟浮生也知道自己这两天要得狠了些,也不想破坏今晚的气氛,便道,不闹你了。

    抱会儿。

    嗯。姚汀很乖地窝在他的怀里。

    汀汀,你刚刚说我实现了自己想做的一切。孟浮生轻抚着她的脸颊,和自己对视,其实我想要实现的根本不是那些。

    我只想能像现在这般,有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我们能有好的生活。也不需要非要去做些什么事,来证明我们很幸福。

    我只想这样安静地听你说说话,你就在我身旁,我能陪伴着你。

    每一个动荡不安的童年都在寻寻觅觅,为了在这人世间找寻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心安的归宿。孟浮生一直在寻找这份归宿。

    后来姚汀已经忘记了自己和孟浮生那晚又聊了些什么。只隐约记得壁炉里的柴木快要烧光,昏黄的灯在地板上投出一个圆圆的光圈,茶杯中茶水凉透,窗外月光下大雪纷飞。

    家里静谧而温暖,浮生好像在轻声为她讲着什么故事。她思绪飘散,快要睡着前,又想到了那年晚自习,她在那本书上看到的那句话。

    唯有爱在沉默、静止中迸发。

    她后知后觉,这句话的含义原来是这样。姚汀不舍地进入睡梦中,满是眷恋。

    生活不像电影,离别前没有长镜头来展现我们的不舍,一句简单七年后的字幕写不出我们的煎熬,重逢时也不会有动人的背景音乐道出我们的心声。我们只能不断摸索探寻,磕磕碰碰。

    只是遗憾,没有转场的空镜去烘托我们爱情的氛围,没有精确的台词来表达我们复杂的感受,没有慢镜头去回放我们为彼此付出的努力。

    更没有分镜告诉姚汀,那晚孟浮生用墨蓝色的钢笔划下书中的一句话: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但是,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