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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祸至

    

凶祸至



    周大人?

    舒长执侧脸看了眼周稽,不明白他为何停步。

    越过重重树影,有人正站在远处修剪枝叶。

    周稽谨慎地开口,那位是

    舒长执只扫了那人一眼,就移开目光。

    郡主的面首。

    他素来语气倦淡,难让人读出情绪,这句话也一样。

    隔着半道院墙,成聿朝周稽点头致意。

    阁下就是钧天司的贵人?可是查出什么问题来了?

    他的音色舒缓,语气不卑不亢。

    周稽如梦初醒,咳了咳,几处发现尸体的地方都去过了,都没

    他顿住,此时才觉出不对,对一个区区面首,根本无须如此客气。

    他心不在焉地退了半步,踩得地上被修剪的枝条发出喀喀的响。

    又转过头,看了眼远处的舒长执。

    舒长执没有跟过来,只是停在原地,拈了一朵花在指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

    那花瓣梢微翘,颜色疏冷得恨不得坠入泥中去。

    小王爷的身体一向都是这么差吗?

    早年落下的病根,一直都没好,听说几年前发作过一次,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到现在也只是用汤药吊住不致恶化罢了。

    听说?

    成聿轻轻叹气,我来府里不过两年。

    周稽问他,你可知道司徒蔺?

    那是谁?

    司徒蔺被诛是在九年前,他生前也不是名满天下的人物,不知道也属平常。

    周稽含糊道,一个罪人罢了。

    成聿点点头,不再追问,只是微带遗憾地道,可惜还没到花开的时节,不然您还可欣赏一番府中的美景。

    周稽自王府里转了一圈,便只一处没去过。

    烛心苑前那片绿梅枯死处。

    他跟着舒长执,不知道走了多久,这一片树木生得格外茂密,脚下的影子朝身后偏移。

    舒长执头也不回道,还好你来得早,再过些时日,这些枝桠和花一齐长出来了,这条路只怕更不好走。

    周稽尴尬地笑笑,您不喜欢花吗?

    舒长执没有言语,周稽注意到他的指间沾染了花汁的痕迹。

    小王爷可曾听过,有些精怪会汲取草木精气,汲得狠了,不只草木枯死,那片土地往后若干年都寸草不生。

    哦?你是觉得王府里的精怪对杀人不感兴趣,倒是喜欢摧残花草?

    周稽打着哈哈,老臣不过是随口说说。

    他一抬手,沿着袖口,一枚形状怪异,浑若水滴的玉髓落在地上,落地即碎,迸成了四五块。

    舒长执瞧见了,弯腰拾起几块来,端详道,听说只有净海深处的玉才有这等奇异的天青色泽,可惜了。

    周稽并不怎么心痛,钧天司历年委人从净海挖掘靛精美玉制成法器,小王爷若喜欢,改日我送一批来便是。

    他的视线落在舒长执的手指,被天青色碎玉映得一并幽幽的蓝。

    靛精没有发生变化。

    周稽愣了一下,说不好是失望多些,还是舒心多些。

    季少康说司徒蔺还活着时,周稽曾下意识反驳,怎会,司徒蔺的头颅可是陛下亲自斩下的。

    头颅被挂在城楼足足半个月,最后被野鸦分食得一干二净。

    一代妖师,落得一颗被啃咬得干干净净的头骨。

    头骨后来被碾成齑粉,保管在钧天司。

    季少康将靛精研碎,投入骨钵,以食指蘸了,挥广袖,食指自星仪缓缓划过。

    所过之处,黯淡的星被点染,其各具不同的色蕴和色泽,没有哪怕一颗是相同的。

    但周稽的目光只会被一颗所吸引。

    那是颗红色的星,极微弱也极不显眼,然而当季少康的指尖擦过,天纲半面皆成妖红。

    凶星复启,灾乱将至。

    季少康说,司徒蔺性诡,精离魂附体之术。

    凭周稽对司徒蔺的了解,司徒蔺极有可能藏在近处,似笑非笑地观望这一切。

    他是厉魂饿鬼淬成的一柄毒刃,锋刃永远朝着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倘若不在钧天司,那会是定王府吗?

    譬如

    舒长执。

    十三年前被掳走,险些被司徒蔺炼成镇鬼人骨塔的小王爷。

    舒长执将碎玉交还给周稽。

    前面路窄,周大人可得小心了。

    周稽停住脚,那绿梅不看也罢,小王爷说得不错,怎会有对杀人不感兴趣,只喜欢摧残花草的精怪呢。

    他像是放下心头的一块重石,神色舒然,告别得也匆忙。

    舒长执驻足在原地。

    他的唇色比先前红润些,被先前咳出的血浸染了,整张脸因这一抹艳色而鲜活起来。

    只是眼底又是冷的,内里一片漆黑,沉沉的,让人想起暗夜里曳动的影,分明有着什么,却看不分明。

    地上还残留着一块形状尖锐的碎玉,舒长执拾起,举高,透过那半透明的薄片,望着周稽远去的背影。

    可惜了。

    漆黑的瞳,悄无声息地映着一抹蓝。

    *

    定王妃涉姬是位风华绝代的美人。

    关于她的传闻一直是坊间津津乐道的。

    有人说她从异国乘着一条破旧货船而来,有人说她是在涉水之滨被人捡到的,更有甚者,说她是海中鲛人所化;有人坚称死去的帝王也曾倾心于她,与定王上演了一出兄弟争美的戏码,还有人说她美则美矣,却是不祥之美。

    在舒逐华看来,其余的都是些废话,只有最后一句才是实在的。

    倘若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那么美人纵然再如何国色动人,也不过是旁人手交易的筹码罢了。

    世人皆知小王爷舒长执酷肖其母,有天人之姿。

    提起郡主,却更关注她养面首、宿青楼,为一个倌人同京师的纨绔子大打出手的荒唐行径。

    倘若有人问及舒逐华的容貌,反而没几个人能说出个一二来。

    舒逐华长年着玄黑轻甲,长发悉数高束成马尾,背后更是一人多高的长枪,倘若真与她对视,旁人十之八九会避开目光。

    她的面孔不似京中闺秀莹白如玉,旁的少女养在深闺时,她已然混迹军中、于战场厮杀了。当年班师回朝时,她骑着一匹雪白骏马,肤色被晒成麦色,举手投足之间,不逊于男子之飒爽。

    是以提起舒逐华,人们总会说郡主同小王爷果真生错了性别。

    倘若再追问舒逐华的容貌,便说毕竟是涉姬和定王的女儿、小王爷的胞姐,想来不会差的罢。

    叶展遥想,岂止是不会差。

    他喟叹,我现在终于相信,你同舒长执是一母同胞了。

    舒逐华抬眼瞧了他一眼,那目光说不清悲喜。

    她秀发轻挽,浑身上下可作装饰的,不过一支朴素的簪。身上亦残留着刚沐浴过后残留的水汽,指间依稀带着皂角香和若隐若现的莲花香,清雅也疏离。

    叶展遥是在三年前住在府上的,那时舒逐华正需要一位天师坐镇,而叶展遥则需要找个落脚处。

    如此说来,俩人倒刚好是各取所需,一场交易罢了。

    舒逐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叶展遥才来没几天,她就把他吃干抹净了。

    不过对于叶展遥而言,被人押着洗得干干净净、打上香粉,只穿着里衣用棉被卷着抬进舒逐华的寝处,被她穿着甲衣,甚至是衣衫完整地骑在身上可着实不怎么体面。

    你能不能把衣服脱了?

    不能,舒逐华拒绝来得干脆,我讨厌天师,不想在你面前卸甲。

    叶展遥想不通,讨厌他还要睡他,岂不是为难彼此。后来他渐渐发觉,在舒逐华身上,许多事都是想不通的。

    哪怕在情事之中,舒逐华也依然两眼清明,叶展遥能感受到她居高临下而来的审视目光,仿佛要从他身上寻出另一个人的影子来。

    那个人,是情人还是仇人?

    舒逐华有具适合情事的身体,这具身体似乎被调教过,一碰到男人就化成了水,可她眼底那点似笑非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却始终都在。

    她不过是在使用叶展遥,且使用完毕后还要鄙夷一番。

    看来天师也不过如此,这么看比习月斋的家伙也好不了多少。

    习月斋是京师最风雅的伶馆,也是一年后舒逐华赎回成聿的地方。

    叶展遥屈辱地把头扭去一边,你以为我不想动你,若不是你身体里有那东西在

    适才他并非没想过驱动术法脱身,却没想到术法落在舒逐华身上全如泥牛入海,不起效应。

    好吧后来他还是能想办法脱身的,却耽于欲乐,沉湎在同她的纠缠中。

    舒逐华笑吟吟地道,能看出我身体里的东西,你还不算太废物,比先前那几个装神弄鬼的好多了,明天就寻个中意的院子住下罢。

    感情她把叶展遥睡这么一遭,还算是个考验。

    并不只是考验,叶展遥那时就发觉了,舒逐华骨子里是蔑视甚至厌恶天师的,让一个天师在身下屈从于欲望,流露丑态,是羞辱、支配,也是种发泄。

    倘若是普通人,只怕已经不甘受辱,愤而离开了。

    但叶展遥不是普通人,这每月几次的屈辱,对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心气平和,平日里任凭旁人如何轻蔑诋毁,也全不理会,见人多以笑脸相迎。

    逢年过节,那些不信他身份的府中杂役,还是挤在他门前求一道祈福符纸。

    每到那时,叶展遥便坐在院中,执一块木炭,在符纸上写写画画。

    画完的符纸被他随手丢在一旁面盆里,嘴里还吆喝着,不要急,不要抢,见者有份。

    看他吊儿郎当的语气,活脱脱一江湖骗子。

    或许众人也是这般想的罢,渐渐地,找来求符的人便少了许多。

    舒逐华年前还来过一回叶展遥的院子里,彼时冬日暖阳懒洋洋照在青年天师的身上,而他正扶着下巴打瞌睡,俊俏的脸被树影和阳光打上界限不分明的色块。

    他身旁面盆里还装着一打鬼画符似的符纸。

    舒逐华便捻起几张看着。

    看笔触之随意,分明是信手涂鸦,有的碳粉已经糊成一团,有的画到一半又被涂抹,还有的被撕得残缺不全,也莫怪诸人不再来求。

    她看了片刻,再侧头,叶展遥不知何时醒了,正目不转睛地观察她。

    之所以说是观察,是因为这目光着实不是男人瞧女人的,更像观赏一片叶子,一株草,一朵落雪。

    虽然直白,倒也不令人讨厌。

    舒逐华笑道,外面街上几文钱的符纸都知道要用丹砂和狗血来画,你这未免也太过敷衍了吧?

    叶展遥也笑了,心诚则灵。

    心诚则灵。

    因为这句话,舒逐华把面盆里的符纸抓了一把,说得好,我拿走了。

    叶展遥打了个激灵,仿佛才清醒过来,喂,等等,不行

    他站起身时,撞翻了面盆,适逢一阵乱风,吹得符纸漫天地飞,青年立身其间,衣袂乱飘,倒似乘仙鹤驾云而去的仙人。

    舒逐华把符纸带去了成聿那,要他折起来挂在府中各处。

    成聿素有洁癖,摇头叹道,郡主,您想要符,聿去道观里求便是了,何苦用这些胡乱画的凑数。

    他小心翼翼把符纸敛到一旁,又取了帕子以温水打湿,拭舒逐华被染污的手。

    他待舒逐华,素来是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一捧新雪一般。

    舒逐华看不惯成聿这副清贵高洁的模样,每每见了总忍不住逗弄一番,惹得他失了冷静,意乱神迷,青丝散乱地躺在身下。

    舒逐华想着成聿那副模样,心中却难得的冷静,只用手指绕了一圈成聿的发,轻轻吻上。

    成聿颇感意外地睁开眼,郡主,您不想要吗?

    舒逐华笑了笑,你这么主动,我倒不习惯了。还是喜欢你从前那股欲拒还迎的调调。

    她说谎了,其实她不过是觉得成聿眉宇间的那份情思十分动人。

    可惜她从来不是新雪,她是劫灰。

    舒逐华从成聿那里离得匆忙。待反应过来,才发觉衣间居然还夹着一张符纸。

    她站在树底下,看着落了雪的枝头有些出神,这会儿她的兴致过了,觉得索然无趣起来。

    她一松手,那张符纸被风卷走了。

    不远处响起几声轻咳,主人似是强行压抑,只是收效甚微,反而把声音掩得支离破碎。

    舒逐华伫在原地,这会儿才觉察料峭,打了几个寒战,掌心扶在粗糙的树皮上,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去。

    树影的另一侧响起模模糊糊的声音。

    阿姐,是你吗?

    簌雪落,树叶也飒飒地响,绿梅垂着蕊,悲喜难测。

    舒逐华的呼吸放缓了。

    你落了东西,在我这里,过来拿吧。

    声音平和,甚至还含着极轻微的笑意。

    舒逐华望着眼前千重万重的枝,想象声音的主人此时的模样。

    她趋步前行,往的却是相反的方向。

    不过是随意消遣的玩意儿,你若喜欢

    你若喜欢,便拿去罢。

    叶展遥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舒逐华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对门背贴着的一道符发起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