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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铃铛(后记中)

    

裴铃铛(后记中)



    黄嘉臣回到家,裴铃铛在装睡。

    好了,铃铛,我知道你没睡呢。

    裴铃铛坐起来,急冲冲地审问道:阿工是不是有讲我的坏话?

    他嘛,黄嘉臣边换睡衣边回话,你知道的。讲的种种事,一大部分,我们也清楚。

    裴铃铛撇撇嘴,没再讲话。是啊,他们这样多年过来的,再也不会有什么人,能在两人之间,添得上一两句话。

    只是黄嘉臣躺下后,像是心情十分愉悦。裴铃铛这才又起了几分疑心,你笑得有些古怪,阿工到底讲了什么?

    没什么,睡了。黄嘉臣轻描淡写,不肯讲。他还在想着,裴嘉工临别时,蹙着眉讲,裴铃铛有时与白珍丽相像。

    下个周,裴嘉工与王萨拉要过第五年的结婚纪念日。那么就是五年前,裴铃铛与黄嘉臣,一起回了家乡,参加了婚礼。

    裴嘉工的婚礼筹划,白珍丽并没有过多参与,是由小夫妻二人一同准备的。

    阿工长大了,现在事事都拿得了主意。白珍丽向人四处解释,为何婚礼从简,还是彻头彻尾的西式,连迎亲、拜父母和闹洞房的环节,都一并省去了。

    她讲话时,坐在张西式的长方条桌子上。不同于中式的圆桌子,这可真是喊破了喉咙,也没几个人听得到。

    裴父与白珍丽肩并肩得挨着坐。他主动接过几次白珍丽的话。可是白珍丽话密,来来回回,像车轱辘似的。他终于闭住了口,只摆出一副生意人惯有的,和气招财的笑脸。

    他们两人离婚,也有个十九、二十年了。

    旧时讲的,离婚不离家,到了白珍丽这儿,演化出了另一种形态。她一直能干,爱抓着钱根子。裴家的公司,经过近十年的筹谋、演化,竟然一时离不开她。

    白珍丽是力主离婚的那个。为了钱,她也取巧,主动给裴父塞了许多人。

    裴父不是什么痴情种子。顺着白珍丽的计,一脚崴进了坑里。他和一个眉眼有些像裴母的女人,背着白珍丽,悄悄生了个女儿。

    裴父与白珍丽离婚时,面子上还是好看的。正式办理离婚前,白珍丽甚至接来了裴父的新好与新女,在裴宅一起同住了一段时间。白珍丽做了一回的贤惠大房,裴父体味了一回,一妻一妾,二美齐家。

    白珍丽与裴父,这些年,时近时疏。大体算是,一直保持着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关系。

    裴父和新妻再生了一个男孩,不多年后,又离了婚。

    女人不坏,男人不爱。裴父将要六十大寿时,终于想明白了,真正为他生活添姿增彩的,不是老老实实、言听计从的贤妻良母,而是像白珍丽一样的活力女人。

    普通男人经不起三五重的离婚,有一百万种方法得过且过。可裴父多少还是有钱的。一旦放下了脸,他新找了个,欲在一飞冲天的年轻女人。

    两个人一起生了个女儿。裴父立了新的志趣,爱看他的小太太装模作样,扮演贤惠女人。

    一个图人,一个图钱,各有盘算;真的是折腾起来了。

    孩子倒是不会再生了。

    有钱人运气多是不错,不能不带点儿迷信。

    四个太太,六个孩子,也是足够了。大的那一男一女,他早不准人再提了。有时候,心里也记得起来,是六。有时候,头往沙里一塞,就当是只有四个孩子,做个四角齐全。也别管是四,还是六;讲起他的太太和孩子,怎样数,怎样都是个好数字。

    裴嘉工的婚礼,裴父作为古稀老人,带着他的小太太出席,六个孩子齐在。

    几年前,黄嘉臣演了个HBO拍的爆款神剧。戏里,他扮了个阴气兮兮、色厉内荏、张牙舞爪的中国城掌事,是个每隔一两集露一次脸的邪气小角色。

    贼眉鼠眼裴父甚至做不了勃然大怒。看到黄嘉臣演得这样好,就不能不想起过去被黄嘉臣骗钱,这时候,只来得及心梗。

    结尾的演员单上,写的是HUANG,却没人告诉裴父。连白珍丽也不讲。

    黄嘉臣和裴铃铛已经赚足了,也是彻底出局,成了无所谓的事情。

    剩下的三妻四子,好像都盼望着裴父傻一些,警惕心少一些。这场皇帝的新装,她们无需约定,自甘联合参演。

    自从黄嘉臣做了演员,每年会出几次剧院,接些电影电视剧里,杂七杂八的人物。总之,只要搜一下豆瓣电影或是IMDb,就可以轻易地看到他在哪一年,做了哪样的事。

    相比于黄嘉臣,裴铃铛才是神秘的那一个。

    今日是裴嘉工和王萨拉的婚礼。不论新娘子再漂亮,那些真正懂行情的内部亲眷,目光只管来来回回地往裴铃铛身上撇。

    裴铃铛穿个嫩气的,浅粉色柔缎料子的西装外套,里头的内衬是一身皎白,这是典型的,纽约上东区室外宴会的打扮。几样简洁的钻石珠宝加身,头发光泽,双目露着精神气,像是两颗大钻,通身昭显着精利强干。

    黄嘉臣就好许多。他坐在她身边,打扮低调,手脚殷勤,偶尔接几句话,多是抿嘴一笑,活像个陪衬似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爱老婆、听老婆话、老婆最大的美式丈夫。

    白珍丽自然也看了裴铃铛许多眼。排座时,她还特意把裴铃铛与黄嘉臣安排在了大长桌子的斜对处。

    多年不见,白珍丽觉得异常亲切,急于和裴铃铛过过招。她想看看,裴铃铛是不是个徒有外表、虚张声势的草包。

    酒过三巡,白珍丽道:阿铛,你那样一跑,家里报了警,四处得找!

    二十五六年前的事,白珍丽一开口,好似历历在目。裴父略有些难堪,可白珍丽不管。她有一颗取乐的心,要亲耳听听裴铃铛怎样讲。

    我去国外念书嘛。裴铃铛情绪平稳,不随着白珍丽沉湎于旧。裴父暗舒了一口气。他的小太太正在旁边,努力竖耳听着呢。

    你现在做不做事情?白珍丽问道。

    我有个工作室,与酒店合作,承办宴会,裴铃铛略一停顿,补充道:婚宴也做,主要服务上东区、上西区的一些客人。也会有翠柏卡的客人。

    原来裴铃铛是做纽约富人生意的。白珍丽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大好看。

    裴嘉工与王萨拉自行决定的婚礼宴请,并非处处精工细作,全不入白珍丽的眼。如果裴铃铛真是内行,那么更是有点儿难看。

    白珍丽爱钱爱阔,很少落这样的下风。这时候,恨不得包机飞到纽约,再为裴嘉工大办一场。

    既然已经搭上了话,裴铃铛与白珍丽你来我往地聊了起来。

    开始时,裴父与黄嘉臣在心里捏着一把汗,谁知道,她们越讲越亲热,越讲越真心。

    两人说起往事,说起见不到的这几年做了些什么,说起了守在各自身边的黄嘉臣与裴嘉工唯独不提一句裴父,和裴父的新女人、新小孩们。

    裴铃铛是老眼光,没跟上裴家的大小新闻。白珍丽高兴还来不及。再与裴铃铛相逢,她也算是回溯了一番二十昭华。没两年要五十的女人了,稍微有了点儿年岁,总想有人只记得起,她的青春往昔。

    开始自然了,裴铃铛聊起了事业,没什么过不去的。

    歧视与阶级还是那样严重。好在裴铃铛经过白珍丽和裴父的手,仍没被打倒;再以后,也不会有更糟的事情了。

    裴铃铛从做助理、准备作品集,到谈客户,一步一步地开起了独立的工作室。

    在事业上,她拿得出白珍丽的杀伐果决,也拿得出裴父的虚与委蛇,更多的是靠机敏、耐性和努力,还有格外的小心翼翼与四处周全。

    都是裴家教的。裴铃铛心里是承认的,嘴上却不可能讲。因为没人教过她,是她看到了,经受了,负苦受累,自学而得的。

    婚礼结束,要道别了,就是不知何时会再见。

    裴铃铛与白珍丽的关系,可以算作毫无关系,是不可能加上彼此的联系方式,日常闲时聊聊天,逢年过节聊聊天的。

    但这并不妨碍她们今日四目相对时,交谈甚欢。

    人是活动的小历史。她们俩的故事,有一部分是重合的,简直像是为对方,写了几章自传。

    往后再见,大概是在葬礼上。那样的场合,庄严肃穆,来去匆匆,也可能不会聊天了。

    这便是人,是成年人的苍凉之处,有的仅是,一期一会。

    白珍丽在裴铃铛和黄嘉臣临上车前,特意找过来,对裴铃铛道:阿铛。

    裴铃铛转身,走到白珍丽的面前。

    这一站起来,没有餐桌隔着,直接面对着面,居然又像是有过恩怨的仇人了。

    白珍丽有些后悔,追了过来。她说不出道别的话,情分没到那一步。如今,她一个快五十的人了,哪里犯得着和裴铃铛假惺惺的?所以她只是随意却真心道:诶,你这只表不错。

    裴铃铛笑一下,抬起腕子,把上面的限量金劳摘下来,不由分说地为白珍丽戴上。

    白珍丽一时感慨,并没有讲话。

    很久很久以前,在裴家,这些手表之类的功夫,都由她拿捏着。这一刻更是确定,给比得快乐。

    白珍丽再瞥一眼黄嘉臣的手腕。仍旧是从前的那块表。真是没变过一丝一毫的人。

    裴铃铛看到了白珍丽的视线,心头涌上些激荡。她有些感动,黄嘉臣是个从一而终的人。

    黄嘉臣很好,很争气。裴铃铛暗评道。她习惯了紧张兮兮得挣毫厘,到了这一秒,即使心里是十分软化的,还是有一丝丝的硬气与警惕。

    白珍丽喃道,你们都长大了,我也渐老了。

    阿姨裴铃铛临别前,与白珍丽握了下手。白珍丽骨架小,依旧同往日一样,有着恰到好处的丰腴。裴铃铛头脑茫茫,只觉得握住了一片蛇一样的湿滑软腻。

    这一握,好像顿下了个句号。过去的那些真的过去了

    该拍下来,发到家族群里。

    裴铃铛在回酒店的车上掉泪,黄嘉臣揽着她,等她哭过一会儿后,玩笑道。

    谁拉你进的家族群?裴铃铛抹一把脸,面向黄嘉臣,急急地追问道。那模样,像是被气着了。

    没人,哪里会有人?看到裴铃铛的真实表情,黄嘉臣十分得趣,你啊,送表、握手,在人前头现在又

    黄嘉臣扬了两次下巴,略过了惹裴铃铛生气的话。可越是这样,越是讨打,他不过是想吸引她的注意力。

    裴铃铛顺势捶了下黄嘉臣的膝盖上方,黄嘉臣演着痛。只是这样的戏,演得再真再逗笑,多年下来,也不再新鲜。裴铃铛翻了个白眼,调皮、气势汹汹,又很是妩媚。

    黄嘉臣咽了一下,讲起了些闲话,阿姨今天脸发僵。打针的事,还是该听医生的。

    白珍丽?

    对。黄嘉臣又絮絮地评了评裴父的新人新小孩们,一是为了讨裴铃铛的欢心,二是为了遮掩刚刚讲话的用意。

    裴铃铛与白珍丽,有时真得有些像。上来一阵,活脱脱的,大小模子似的。席上,白珍丽讲起她的光辉事,黄嘉臣听得头皮发麻。他不愿裴铃铛学了去,也对他们的皮肤科医生讲,应酌情,依我来看。

    黄嘉臣清楚,裴铃铛霸道。这样的事,或许也是做得出来的。做了也无妨,他很喜欢她。大概有裴父的血液作用,父子口味一致,倾心于刁蛮些的聪明女人。

    被黄嘉臣一打断,裴铃铛也续不上流泪的心情。她过得很不错。以前确实不好,只是太多年了,过去得太久,已变得毫无所谓。车上这场及时泪,有几分流给黄嘉臣看的意味。

    到如今,他竟然是比她更在乎的那一个。

    当晚上,王萨利与黄嘉臣为宾客们统一发布了电子答谢函。

    黄嘉臣想不到的是,裴嘉工百忙中,单独给他发了句谢。黄嘉臣回了句,百年好合之类的喜乐祝福,随即放下手机,嘴角浮起了一个玩味的笑。

    远不该裴嘉工来谢他,倒是他,应当向裴嘉工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