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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溺亡在腹 四

    

蝴蝶溺亡在腹 四



    日耳曼金发佣兵叫约瑟夫,德国人,为人颇为自来熟,形容像个风流的纨绔子弟,我暂且在他身上看不到德国男人那种一丝不苟的作风,毕竟会把女士香水跟AK-47扔一块的人,你不能说他有多么严谨。但约瑟夫自认为这是一种别样的浪漫,他认为军火就应当搭配玫瑰,正如猛虎在诗歌里轻嗅蔷薇。

    你看,他晃着食指示意,一个美人站在一堆美人中会很出奇吗?即便站在一堆面目平凡的人中间也至多只会令人赞叹,但并不会惊心动魄。但当她站在这里……他指着我歪头笑道,她就会变得惊人的美丽。没有人能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我沉思两秒,问道,你确定自己不是法国人?

    约瑟夫说,噢,不要再提那些对法国人的刻板印象了,法国人都是混蛋,德国人为什么不可以浪漫?

    我立刻比了一个手势笑着说我道歉,同时咬着唇角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心想,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比跟林夜那混蛋轻松多了。

    约瑟夫察觉到了我的小动作,过来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笑容可亲:别这样,林很特别,他不是酒吧里的男孩们,他是克制又传统的中国男人。中国男人——约瑟夫夸张地拉长了调子——不解风情的中国男人,连你这样的美人都舍得拒绝。

    我郁郁地想点上一根烟,又想起烟已经全部被收走了,不禁在心底愤愤地揪出林夜和江明骂了一顿,面上维持平静:这倒不让人意外,他要是一次就答应才令人惊讶。毕竟,我又不是真正的维纳斯。

    约瑟夫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像是缅甸的冰种翡翠,投过月亮的光晕将我的神情一一看过。等等……他忽然凝住了目光,俯身凑过来睁大了眼睛,你是不是……噢,我之前还以为你是老大的情人呢。

    我喷笑出声,颤抖着手指对着约瑟夫大笑:你在想什么?

    约瑟夫耸耸肩膀,自我辩解道:大家都这么想,你看,破例在工作时期接受毫不相干的保护委托,调动了黑鹰亲自去边界线接人,特意越国界去帮你拿回背包,把最好的一块翡翠给你,那块翡翠可值四十万美金呢。这太明显了亲爱的。

    我笑得绷不住形象,搭着他的肩膀揉肚子,边笑边道:我要是江明的情人还会去邀请林夜吗?你们眼里的江明是那么大度的人吗?约瑟夫却神秘一笑:谁知道呢,那可是老大。

    是的,是的,那可是你们老大。我直起身子来看着约瑟夫,脸上依然是控制不住的笑意。但我要帮他澄清一下,你们老大也很保守,很传统,他绝对不是崇尚开放式关系的男人,谁要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劈腿别人,一定会被他砍掉腿。

    约瑟夫露出一个惊叹的神情,然后笑眯眯道,当然,当然,当然是这样,只是我们都觉得你值得别人为你破例。那么,既然你跟老大没有亲密关系,考不考虑一下其他人?

    我说,我不是在努力想办法撬开你们鬼枪的大门吗?

    约瑟夫长长地噢了一声,遗憾道,看来你对其他人不会感兴趣了,我会告诉他们这个令人难过的消息。你不知道那天你穿着那条绿裙子出来的时候,有多少人宁愿被老大打断腿也想跟你上床。

    我微笑着一弯腰:感谢各位厚爱。

    林夜没戏,独守空房。我跟约瑟夫插科打诨完,告别他向回走的时候,回头一望,cao场上落满了啤酒瓶的碎片,玻璃渣铺陈开一小片地毯,在明亮得过分的月光下显出尖锐而潮湿的反光,粼粼如湖水。林夜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一个狙击手决意隐藏的时候总是很难被人发现,更别提我这类非专业人士。

    我低头看着月光下自己长长的影子被拖在那片玻璃渣前,从这个方向看过去,影子好像头颅倒悬,锋利的碎片随时会坠落下来,刺破头皮,扎进头骨,坠进人体的深渊中。

    后山难民营仍然有人探头探脑地往这边望,身影很矮小,像是小孩,瘦弱的身体顶着大脑袋,像鲁迅笔下的大头针。借着月亮,他们好奇的目光远远地投过来,像在打量什么神秘可怖的必需品。我移开目光,捂着胸口咳嗽一下,按捺住抽烟的冲动和胃中翻滚的呕吐欲望。

    江明。我低声喃喃,我……

    我捂着胸口苦笑一声,觉得自己有点像捧心葬花的林黛玉,多愁善感,自怜自艾,对我这样的人而言,实在不太好看。

    缅北地区势力混乱,果敢地区尤其战乱频发,缅北政府军在前几年多次以剿毒为理由派兵进入果敢境内,但果敢地区毒枭盘踞多年,与克钦邦、掸邦各大民地军勾结,利益关联,网脉纵深,前几年云南境内缴获的大批黑枪都是自果敢地区流入,早已触怒云南政府。这次缅北政府军公然发难,意在收复果敢自治区,中方自然千方百计插手促成此事。

    江明扎营的地址虽然是城郊小学,但选得非常好,恰好避开了政府军行进路线和民地武装势力的据点,在战火之中也显出一种贫瘠的和平来。但即便如此,整个营地的流动哨也半点没有放松,每天哨岗换班更替,直升机巡逻,把一切危险扼杀在摇篮里。时不时的还能看到一辆防弹悍马开进来,里面下来几个中国人或者缅甸人来找江明,每次沟通结束之后江明都宣布,小子们,你们的假期近在眼前了。

    最开始我还有点开心,毕竟能不用呆在这个电力全无连自来水都断开的地方,回到我的富贵温柔乡里,怎么也算是一件好事。结果看周围的佣兵们一个个神色不改,在短暂地误认为他们是波澜不惊之后,就意识到江明只是在画饼充饥罢了,当即面色麻木,继续绑着绷带熬我的日子。

    至于林夜,不是不想搞,实在搞不到。他不在哨上就在巡逻岗,换防回来之后依然在那棵榕树下坐着,一如既往的黑背心,浸满机油的手指,怀抱着他的狙击枪做保养。他并不干净,在这种地方很难维持所谓的干净体面,能活着已经是丛林法则的胜利者,我常常坐在旁边看他擦枪,看他粗糙的皮肤,带着泥痕的手臂,落着灰的发梢。

    他并不驱赶我,我偶尔给他递毛毡布,给他拆开压缩饼干。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好不容易熬到云南边界七个难民点建成,我以为终于可以拔营走人,缅北政府军又在迫击炮炮击时校准失误,一炮轰到了中国境内的水桑村,恰好就轰进了我来时路过的那一片甘蔗地里,地里劳作的农民当即死亡,中方当即严辞警告,要求缅甸妥善解决国内问题维持边境稳定。

    江明一听消息就皱紧了眉头,侧头看我一眼。我对果敢地区的了解非常有限,只相当于兴致好来逛逛的游客,对缅北局势更是没有研究,也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茫然地跟他对视。听他叹了一口气,伸手在我脑袋上用力揉了揉,沉声说,我得先把你送走,否则等战事激烈起来,难免有人浑水摸鱼……你这什么表情,还记不记得你在被人追杀?哎,小公主,你脑子里到底缺了几根筋?

    我又不是第一次被追杀了,从小到大经历这种事还少吗。

    但这次你的父母已经去世了。江明语气肃然,目光如箭一般凝视我,这不是之前的小打小闹,你给我提高点警惕!

    我沉默了一会,站起来扎好头发,对江明说,既然如此,我在您这里不是更好吗?人员混杂的大城市跟你们这里的防御工事比,哪个更安全不是一目了然?红外探头,雷达监测,暗哨流动哨二十四小时不断……总好过随便都能被下毒的巴黎。

    江明看了我一会,抄着手问:说吧,有什么企图,我不相信比起回去你更喜欢这里。

    我装模作样地左望右望,被他不耐烦地按着脑袋转回去,敲着我的头催促道,给你三秒钟,再不说你就再也没机会说了,一,二……

    鬼枪!

    我赶紧抢白。

    江明的眼睛探究地眯了起来:林夜?你对他这么有兴趣?

    我觉得他很神奇。您看,一个佣兵,不抽烟不喝酒,远离一切刺激品?冷漠克制,隐忍悍绝,不近男色女色……他就像个行闭口禅的苦行僧。最后他得到了什么?无人能及的枪法?独一无二的狙击手?他登峰造极。

    谁会对一个登峰造极的人没有兴趣?——当然,至于是哪方面的兴趣,我就不便告诉这位保守又独裁的半个监护人了。

    江明眉间微蹙,警告性地捏了捏我的腮帮子:没事别去烦他,惹怒了他连我都不好办。我乖巧诚挚地点头:好。江明又上下扫视我几眼,叹了一口气:行,那你就在这儿呆着吧,我会找人帮你处理巴黎那边的问题。你父母……他停住了,朝我挥了挥手,示意我滚蛋。我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人。

    直到走到他看不见的角落,才缓缓地松开因为兴奋而握紧的手指。我理了理身上的白色背心,抚平褶皱,撩开已经开始褪色的头发。红色从发根开始慢慢往下褪去,露出被漂到最浅的白金色。烫染过的发质格外脆弱,最近又全无护理,都是用发腥的水和碱性很强的廉价洗发露解决,尽管这待遇已经算的上难得,此刻的头发也已经粗糙而乱。

    我捏着发根发愁,转过角落,走进楼道,一抬头,看到了林夜。

    他正在脱衣服,迷彩外套,他们潜伏巡逻时总是全副武装,避免蚊虫叮咬,也方便应对突发事件。但掸邦高原持续高温,白天日头高照,紫外线强烈,三十多度的天气蒸得人浑身是汗,他此时脱去外面的外套,里面仍然是黑色背心,带着汗的皮肤,微湿的脖颈,在窗边半落的日光下被镀上一层金属般的边缘。

    我站住了,站在阴影里,发觉这又是一个黄昏。

    我总在黄昏和黑夜遇见他。

    林夜外套搭在胳膊上,弯腰下蹲,把手上军刀插进靴袋里,背脊清晰分明,有如挺直的杨树。

    我叹为观止。

    他的身影也落在黄昏里,在残血的天幕之下,是一道浓重而冰冷的剪影,华美幕布前一把不近人情的长刀。

    我只觉嘴唇干涸颤抖,心胸麻痹,一股冰冷的水流从小腹升起,窜进我的心头,在胸腔环绕,如同一条河流……

    如果你心中有一条河流,那就让它流动吧。

    我朝林夜走近。走近了,我才从他身上嗅到淡淡的血味。我愣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议地问:你受伤了?话音一出,我又自嘲地笑了笑。有谁不会受伤?血rou之躯,rou体凡胎,他只是宛若神明,并非真正脱离红尘十丈。是的,他会受伤,他一定也受过很多的伤,有大的,有小的,他的枪法和气势是在血与火中磨砺而来。身在和平中的人不会有他身上这样刀锋般的硝烟气息。

    林夜站起来:不是我身上的血。

    我这才看见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他抬眼看过来,我知道我不说点什么,下一刻他就会与我擦身而过,仿佛我与一片瓦砾并无不同。于是我叫了他的名字:

    林夜。我说,我有个请求。

    林夜看向我,他眉毛很黑,眼睛很黑,嘴唇却淡无血色,显得面部轮廓尤其的锐利,几乎令人无法直视。他说:什么请求?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不能平白无故拿走你的东西,我想拿别的来换。以物易物。

    林夜声音比平常略低一些,像是有些疲惫: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真的?我挑起眉毛,枪也不要吗?最新型号还未上市的狙击枪……虽然那个我也搞不到,但是上市的产品都没问题……不过想想你应该自己都能弄到手。我沮丧了一秒,又笑起来,那看来只能我单方面提要求了。

    我请求你——我顿住了,在掌心被掐出的刺痛中恢复了片刻清醒,迎上了林夜的目光。他的目光并不刻意锋利,他从来不是装腔作势的人,但那是顶级狙击手的目光,凝视你的眉心,额头,心脏,所有致死点。人有自保的本能,有察觉危险的本性,在这样的目光下,本我下意识地想要提出抗拒和躲避……他令人感到危险,他的目光犹如将你摆在生死的悬崖边缘,而这种目光是他的本能。千锤百炼而出的战斗直觉。

    我兴奋得连脚趾都几近颤栗。

    请求我什么?林夜重复问道,每个字咬得很慢,很清晰。

    他竟然没有走开,竟然一直耐心地听着,好像这段对话不结束就不会离开。我不知道这是出于他的教养和脾性还是出自于别的什么,或者两者皆有。我想起他在射击结束后被很多人围着拍肩膀,而他并不皱眉,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不会是个冷漠的人,他或许冰冷,但他并不冷漠。

    我朝他伸出手。我想看看你的军刀。

    林夜挑了一下眉,与我对视一眼,又弯腰而下抽出靴袋的那把军刀。这次离得近了,我看到他弯曲的后颈,黑色碎发,背心边缘和那一层汗,黄昏的深色在他身上无声地流动,如同油画一般,如同铸神一般拥向他。

    他站起来,握住刀尖部分,将刀柄递给我。

    我握住刀柄。那刀柄仍是热的,黄昏的温度,他手指的温度,一点汗。美军制式军刀,极其锋利,被打理得很好,带有残留得挥之不去的血味,但刀身干净,通体镀钛,无声无光的致命兵器,如同它原本的主人。我说:“谢谢。”

    我拿起军刀,缓缓地,极薄的刀锋贴着我的脸颊,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而我侧过头,垂下眼皮,轻轻吻在了刀身上。

    嘴唇像渗入了雪花的阴冷。在乞力马扎罗山终年积雪之上,是被冻死的豹子,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笑起来,唇峰贴着刀身一掠而过,握住刀柄,将刀尖递向林夜。毫无疑问这是个危险而无礼的动作,但我执意为之。

    林夜的目光垂在军刀之上,这使得我手中如有万钧之重,然后他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刀身上,将刀尖朝我移了过来。

    他低声说:“不用还给我。它是你的了。”

    他与我擦身而过。

    我转头看他,看他走过去,一手空空如也,一手拿着顺着手臂滑下的外套。他的背挺得很直,背部宽阔,行动内敛而精确,如同一头沉静的黑豹,身经百战。

    我看他路过一个又一个窗口,成为一道又一道黄昏的剪影,喊道:“林夜!”

    他只微微向后侧头。我说:“下次见面,我会找一样你喜欢的东西。”

    我温柔地,轻声地说:“来找你交换。”

    这声音很轻,被我刻意压低,稍不注意就会流失在黄昏之中。但我相信,凭他狙击手敏锐的听觉,一定会听得分毫不差。林夜的脚步顿了一下,他侧回头,拐弯走过转角,离开了。

    我走到窗口边上,迎着那如血一样浸透天际的昏色,将脸颊轻轻贴在冰凉的刀身上,鼻尖嗅到那深入骨髓的血腥气。这是一把杀过人的刀。我动作缱绻,用它贴住我的眼皮,脆弱的眼珠转动着感受它的弧度……在视觉消失之后,一切幻想都变得无边无际,此时此刻,这危险的凶器在我眼珠之上,我把它认为一颗冰凉的星星。

    太阳缓缓下落,山巅迎来一颗颓然的火球,所有炽热都黯淡而去。

    如同昨日再现,这绝非巧合,林夜点在刀身的位置,无比精准,曾经碰触过我的嘴唇。

    名刀不动声色,名士波澜不惊。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也。

    上将军,我不信你对我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