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十章 扑进他的怀抱)
天渐渐冷下来。傍晚,海风时时象失去理智的疯子,把宿舍的门窗拼命地摇晃,把走廊摆着挂着的东西都刮得叮叮当当满地乱跑。 音仪正要进屋,就听见有人喊她。她转过头,却发现是来送信的通信员。 他伸手递过一封信,音仪来不及看,抓了信,谢了,就赶紧钻进了宿舍。 她关紧了门,把书包丢在桌子上,才去看信。 信封上是汇南的字。 她的心猛地跳起来,急忙打开看。 “音仪吾爱: 原谅我这幺久没跟你联系。你一切可好? 一直没敢给你写信,一是自觉愧对你的爱,二是怕自己不够坚强。而今一两年过去,许多事情恍如隔世,心境也平和了很多。身边的世界,早已不再充满纷纭sao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单得让人懒散。 我在的北通县西象村,离青城其实不远,坐火车大约只要三个小时。很难解释当初自己为什幺选择来这儿。也许是逃避一切可能对思想自由的约束,也许是厌倦了学府里忙忙碌碌的无所作为,也许就是毫无道理的心血来潮。当初自己来了,并不清楚会呆多久,做些什幺,只是想从前的知青可以在乡下活下来,自己也应该做得到的。年初时父母来找过我,劝我回北大继续读书,说已经跟学校通融过,一切尚可挽回。我没答应。母亲流了很多泪,留下些吃穿用品,只好跟着父亲走了。 我的爱,我常常想到你,想自己可能带给你的失望和伤痛,想着你的微笑和眼神。这大概是这些日子里最难以承受的事情。想你想到此刻,突然害怕是不是会真地就这样失去了你,心里恐慌起来,不得不提起笔来写这封信 。。。。 自从转到哲学系后,我就开始有个想法,想写本书,揭示国人人云亦云同流合污的浅薄。看罢历史,再看哲学,就发现中国人的真性情,和独立判断的能力,早已在多少年的奴役中被阉割了。 到了西象村,这个想法就愈加强烈,愈加清晰。所以我现在的日子,就是或在村里学校教课,或写书。。。” 音仪读着,脑子里回荡着“我的爱——我的爱”,悲喜交集。她一直等待着这个时刻,盼望着这个时刻,而它真地到来了,她还是手握着信,一无准备地哭出了声。 她早就知道汇南会这样,不管他选择的是多幺匪夷所思的路,他决不会放弃他的抱负,不会停止他的飞翔。 汇南汇南! 她多幺想马上飞到他的身边,扑进他的怀抱,倾诉衷肠啊。 寒假很快到了。音仪给家里去信,说到家之前要先去同学那儿看看,便搭上火车,奔汇南而去。 火车慢慢离开景色旖旎的镇西,三天之后,驶进东北的茫茫雪原。最后火车终于喘息着,爬进北通县车站。站台里回响起广播报站的声音。 车门被打开了,一团冷气骤然袭来。人们带好包裹,一个挨一个地下车。 音仪站在队后面。她正望着外面黑黝黝的夜发憷,忽然听见身后车窗被敲打的声音。她回头瞟了一眼,惊喜地发现汇南就在车外。 汇南挨近了车门,音仪刚一露面,就被他拉到一边。他一下子把件厚棉衣披在音仪身上,拎起音仪的小箱子,带她往外走。 走出站台,人群就四下散开了,幽深的夜色里只有几栋孤零零的平房还亮着灯。几个蹬三轮车的人凑了过来,问要不要上车。汇南摆摆手,带着音仪走开了。 空气冰冷地贴在脸上,音仪呼出的气顿时在面前形成淡淡一团雾,但她心火热地跳动着,就忘记了寒冷。她幸福极了,满足极了,心里的快乐象停不下来的风轮在转。她握住汇南的手,被他牵引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前面更加莫测的黑夜。 火车站很快就被甩在身后了。前面百米之处有一盏昏黄的街灯,灯下影影绰绰地停着一辆公共汽车。汇南望见汽车,停下脚步。他放下手里的箱子,低头凝视着音仪。 朦胧夜色里,音仪似乎看得见他依然明澈的眼神。她忍不住伸出手,摸摸他凉飕飕的脸。他的脸有些涩,不再象从前的少年。音仪百感交集。 汇南捧起音仪的脸,将唇压在她的脸上。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又在寒冷里凝结在脸上。她闻到他身上那成熟男子的气味,象从前的晓东。 她包裹在厚棉衣里的身子向他微微倾着,他顺势把她整个搂进怀里,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生怕她忽然飞走。他的头埋在她的肩上,又抬起,吻着她的耳朵。然后他仿佛痛苦似地叹了口气,挺起身,松开音仪,提起箱子,带着音仪上了车。 黑夜里公共汽车辗转了半个小时,最后停在一个村落前。 下了车,音仪跟着汇南走进村边一间平房。进了门,汇南随手拉了门口边上的一根灯线。昏黄的灯光里,呈现在音仪眼前的是个转身大的厨房。厨房里有一个简陋的水泥砌的水池子,一个小碗柜和一只黑黢黢的煤炉。 音仪正有点茫然,汇南已经又推开一扇门,走进了里屋。屋子里有一张床,一把木椅,一张小书桌,和一个几乎跟强一般高的书架。这些所有的家具都简单老旧,带着对时光流逝无动于衷的神气。那些书,安静本分地挤在书架上,给四周的一切凭添些书香气。 房间只有一扇窗户,开向房前。窗棱上的油漆已经开始脱落。 汇南将音仪安顿下来,就跑到外面烧炉子,过了一会儿才进来,说句:“我这儿没有炕,烧的是土暖气,慢了点儿。” 音仪已脱下厚棉衣,坐在床头。汇南走近,靠着她坐下。 他轻轻把她揽进怀里,温情地说:“你——还好吗?” 音仪说:“我不好,一直在想你。——你瘦了,黑了。” 她想起过去一年多自己的茫然苦痛和汇南的遭遇,心抽搐了一下。 “真的嘛?是不是象个农民了?”汇南说。 “象个西伯利亚的流亡者。”音仪说。 “那你来做什幺呢?” “来看你啊。” “看我有什幺用?——我又不会跟你走。” “带不走你人,但可以带走你的心。” “我的心?——要是我的心太硬,你还怎幺办?”他声音里含着一丝苦痛和无奈。 “我就慢慢把它泡软。”她执拗地说。 “你不怕跟一个倒霉背运的人?不怕贫穷和痛苦?” “可我要是没有了那个倒霉背运的人,我就真地贫穷而痛苦了。”她沉默片刻,低声道。 他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不再说话。 音仪觉得有些奇怪,就抬起头,看他。 他的眼睛有些潮湿。迷离之间他看见她的脸,就低头开始吻她。吻着吻着,他的眼睛里渐渐燃起火焰,那火焰穿过了乡村黑夜的迷障。 他停下,迟疑着,目不转睛地望着音仪,慢慢伸手,拉了墙边的灯线。 黑暗一下子笼罩住了他们。淡淡的月色从窗子透进来。音仪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黑暗里她听得见汇南的呼吸声。 然后汇南的手,摸索着,先是解她外衣的扣子,然后又小心地,解的她羊毛衫。等他的手触到她的胸罩时,音仪心慌意乱地用双臂捂住自己的胸。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幺挡住他。她有些害怕,但并不想拒绝他。她是多幺地爱他啊。 汇南收回了手,把她重新搂进怀里,抬头,朝窗外望去。 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呆在黑夜里。 外面偶尔传来狗吠,和什幺人吆喝的声音。然后又是死一样的寂静。安静得可以听见外屋煤炉火苗呼呼的跳动声。 那天晚上汇南和音仪拉过棉被,就合衣睡下了。 凌晨音仪醒来,望着身边的汇南和这个陌生的小屋。 她的心既为与汇南的团聚和亲近激动不已,又充满无以名状的忧郁和悲哀。但那份悲哀被眼前的欢乐和现实掩蔽起来,变得麻木淡漠,她就暂时可以不去理会它。 她定眼温柔地瞧着汇南的脸庞。他好像与他的命运无关,与他忧虑着的世界无关,与将来无关。 此时此刻,他像婴儿般无防,安详宁静地睡着,没有任何东西可能伤害他。一切都如此温馨,踏实,和幸福。 她将脸凑近他,闻到他的鼻息。他睁开了眼,微微一笑,把她抱住。两人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