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阎小岳 退学
我又开始练习跑步了。 在短暂的休息-严格说起来是自我毁灭-后,我穿回近江高中田径队的短跑背心,比所有队员都提早半小时到翠绿的cao场中央做练习。 教练从升旗台旁出现时,他先是瞇着眼望向我呆了半响,然后看看天空,跑过来问我说:「阎小岳,刚刚下什么雨?」 「刚没下雨。」 「怪了,我以为有下红雨。」他嘀咕着,举起手中的点名板为我打个勾。 高三最后一学期,学校夏蝉们逐渐准备开始吹响愴壮旋律知时,而我一夜间多了个更重要的使命。 赢钱。 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郑子薇。 昨晚,当我满是瘀青的脸擦上药膏,愣在陌生阿姨病床旁时,忽然意识到郑子薇所做的一切,都是迫于无奈,我巴不得乘坐时光机回到过去,给那个差点吐出「酒店女」三字的自己狠狠地一拳。 「这是我妈……」郑子薇拿起旁边的毛巾为她轻轻擦拭手背。 「……」我犹豫再三,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小声地道出:「阿姨你好……」 「其实,我跟阿伟一样,都是为负担不起贷款,为家所苦之人。」郑子薇牵起母亲手腕,细心地为她擦拭。 「那……我们……偷来的钱,你为何不用?」我困惑问。 「你不也是没用吗?」郑子薇瞥了我一眼,像在说「彼此彼此」。 「因为……近江还有更多比我们更需要『家』的人。」我惆悵地说。 「恩……」 之后,我们安静地看着沉睡的郑阿姨,深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将她吵醒,然后,郑子薇对我抿抿嘴,释放出「不需要给她一丝同情」的眼神说:「我们走吧。」 那是个无比坚强眼神,这瞬间,在看到这个双眸后,我似乎又让自己陷得更深些,只是陷进去的,除了喜欢还多加了保护的慾望。 摸摸额头,被同学修理而肿起了瘀青已经消,但眉毛侧边的ok绷还没撕掉,我又压紧了它,即使洗澡我也小心不去碰到,时间久了反倒像是面护身符一般。 站上白色起跑线,我认真伸展经骨又原地跳了三下。 「喝!喝!喝!」 教练被我的气势吓到,摘下运动帽搔搔头,朝附近的队员们面面相覷,怎么也摸不着眼前这位与昨天判若两人,还把头发染成金色的同学究竟发生什么事。 「怪了,到底是有没有要下红雨。」教练纳闷地又抬头看看天,走路外八至终点线,举起手,扣下板机。 林明轩和郑子薇最近开始不在图书室约会了,有时会跑来坐在升旗台上边看我们田径队练跑,这实在是会让我有很复杂的心情,我很多时间克制住不去看升旗台那个方向,可其实眼角还是会忍不住漂过去。 「好了,够了,小岳,跑步还梳什么头发。」休息时,林明轩在升旗台上吐槽我的多馀行为,当时我正偷偷地从书包拿出一面小镜子,张开五指梳在鬓角旁压了几下而已,没十秒鐘就被从升旗台上蹿出的他撞见。 「哼,让你见识一下近江高中最快的魅力。」我努力地表现出如过去的模样,拨了一下瀏海,但还没讲完,郑子薇也悄悄地自升旗台旁探出头,我顿时困窘地将小面镜塞回墨绿书包,手无足措地扔下书包,身体像是失去方向感,转了一圈半,才决定好前进方向,回到田径队所在的绿草皮中央。 得不到的心情,永远在心中盘旋。 郑子薇要我挡住所有陌生男士靠近,可是唯独林明轩我挡不了。 转眼是田径高中联赛当天。 我的心情平静如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被称为大北市富豪子女必读的皇后高中校园间晃,随意漫步在皇后高中豪华气派教学大楼,与近江高中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一块磁砖是老旧--至少看起来不是。 走没几公尺就能看见墙上有捐赠感谢,用金色字体刻在大理石墙上,若没有时刻提醒自己,恐怕会有某个瞬间怀疑自己是在哪一个电影城堡中。 越是靠近cao场,人潮就越是汹涌,升旗台上的校长致词令人昏昏欲睡,排列坐在司令台上的是黑西装政客与穿背心议员,校长介绍每个大人物时台下热烈鼓掌,高中联赛宛如一场政界的走秀。 我终于想起了台上那个面容如豺狼的男人--江会长。 皇后酒店的赌局中,永远是赢家的男人,他出资让所有人参加这个游戏,而他就只是默默在赌局外观赏,身上始终散发让人敬畏的气场。 江会长不时起立与政客立委们握手,微笑仪态大方,正派形象完全颠覆我在酒店看见他时的观感。 当我游走cao场附近的活动摊贩想吃点东西时,母亲居然从人群中鑽了出来。 「妈,你怎么来了?」有些意外,因为自从母亲把公寓卖掉后,就花更多时间在赚钱,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回家都没看见她,入睡后母亲拖着疲惫身躯回家,反倒是父亲,人间蒸发般的消失了整整一个月,我们母亲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去理会他。 像是他不存在般。 「你吃这什么……」母亲责难道,抹去脸上汗水,然后抢走我正要入口的炸热狗,改为递给我一盒手做便当,还是温的,「等等要比赛了,吃点营养的,比赛加油齁!」随即用手搓搓我金色头发,念上咒语。 「切……都几岁了……」我白了个眼,发现她另一手塑胶袋中还有成堆要趁着人潮贩售的便当。 「好,去吧!」她拍拍我的屁股,像是有急事的化做一阵风又消失在人群中。 我心中倍感温暖的坐在榕树下啃食爱心便当,但才坐下塞入两口饭,他们俩个就一起出现了。 郑子薇和林明轩。 然而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虽然早已在心中练习过好几轮,想像当再次有三人相聚时,我该用什么态度和口气面对,但真的相聚时,我却是仰着头、嘴里含着饭,单单只说了一个字。 「嗨……」接着低下头,继续扒饭吃。 三人谁也没开口,许久过后,终于等到郑子薇淡淡的说了一句。 「加油。」 「喔……好……」我假装肚子很饿,狼吞虎嚥。 「加油……」换林明轩说,他也是面无表情。 「恩。」我抬着头和他互换个眼神。 那时的我,其实心里已经没有忌妒林明轩的感觉了。 一百公尺短跑,是所有项目中最迅速的决斗,彷彿是剑豪们一招定生死的比武,但也是会场的压轴,当我跟教练坦明,想放弃所有其他可以比的项目,纯粹为单项拚搏时,他反而是讚赏我的决定。 「真男人!只做一件事情,全力以赴。」黑面教练这样说。 只是我当下马上就犹豫了。全部押在一件事情上,是不是跟父亲中年经商策略同样愚蠢,我纳闷着。 此时司令台扩音器提醒我要专注比赛。 「第八跑道!近江高中!阎小岳!」一台摄影机从我面前晃过,郑子薇肯定在看着,我身穿近江高中白色背心,小跳暖身让所有肌rou维持在最佳状态,手却忍不住手去整理头发不让它们乱翘。 我喜欢第八跑道,因为我在这个跑道没输过,可能是靠近加油的观眾更能令我斗志高昂,而左侧跑者们散发来的是求胜压迫感愈发高涨,我不经意瞥见那个被我称为是「纯种白马」的皇后高中选手,白俊豪,他无暇的白净肌肤,像在温室中呵护长大,发达清楚的肌rou线条宛如个徽章,会念书又会运动,先天与后天都具备的优良马种。 跟我这种乡下来的野马完全不同。 「跑步是为了什么?」忽然一个声音冒出问自己。 「为了赢钱。」 「不对。」 「为了买一个安稳的家。」 「不对。」 「为了……让喜欢的人过得开心。」 喜欢一个人而付出,其实是可以不求任何回报的。我真心地想着。 手伸进短裤口袋,摸了摸那枚用夹链袋包起来地ok蹦附身符。 喧腾的会场杂音,这秒被我燃起的数丈高的斗志淹没,我想放声大笑,但到了嘴边压制成轻蔑的一笑,引来隔壁跑道的选手侧目。 比赛前几秒是全场屏息以待的寧静,大家都等着裁判高喊。 「各就各位!」 「预备!」 我状态好到不可收拾地将双腿登上起跑器,四肢反馈着前所未有的轻盈感,身上所有细胞都像在为某一件事情而运转,而且是没有保留地全速转动着,双手虎口抵住白色起跑线,我将为高三的夏天做个结尾,在跑道的尽头做结尾,也为这场单恋做个结尾。 但我的热血在起跑鸣枪五秒后灰飞烟灭。 完美地起跑,完美地视野,一切都只限到升旗台前,我有一种以为已经到达终点的错觉,当我听到「啪咑」一声,右腿彷彿是熄火的涡轮,剩下左腿依然坚持蹬着惨红的跑道,像在告诉我别放弃,直到右腿完全失去了动力,我的视线如慢动作的下坠,接着侧脸颊贴上地面磨擦而感到一阵刺痛,我闭上眼时才意识到。 我跌倒了。 神经线随即传来猛烈地阵阵抽痛讯号,在脚后跟的位置,坠落后全身滑行了两公尺远,我抱着右脚跟不停哀号,但大脑始终命令着必须奔向终点地矛盾指令,于是我以单手向前爬行的姿势想继续前进。 「跌倒了,再爬起来就好了。」我是否曾经说过这样的违心论。 医疗人员出现也挡住了我的视线,他们让我看不到终点。 而那匹高雅的纯种白马,以然在遥远终点,张开双手拥抱欢呼。 「第一名!皇后高中!」司令台上的麦克风,宣布我的死刑。 我瞥见了司令台旁的大赛萤幕,出现第八号跑道的参赛者,如名战败的囚犯,被抬上担架,上了救护车。 右脚踝疼痛剧烈,在医生护士面前,我跟临盆產妇几乎无异,当母亲破门而入诊疗室的前几分鐘,医生冷静地,说出了件让我心灰意冷的事实。 「阿基里斯腱断裂,接下来一年内不能跑步了。」 白色天花板,我每天睁开双眼,都是相同画面映入眼帘,天花板上头些许黄斑加上白漆脱落,我瞪着相隔咫尺般的空白发楞,努力不想去思考今天要做什么。 高三将毕业的半年中,我已经将日子过到连星期几都搞不清,甚至第一次升学考试都没去参加,每日张眼面对空虚,闭上眼就是梦见那场破碎的比赛。 还有实现不了的愿望。 勉强撑起上身,右脚的石膏叩一声敲在地板,检起床边手机,有数通未接来电,全部都是林明轩打来的,而郑子薇像是不存在我的生活中般的没了音讯,我输掉比赛,失去赢钱让郑子薇脱离痛苦的机会。 「这个月的房租,在这里……」母亲在家门玄关,隻身对抗泡麵头房东的合法敲诈,「是……喔……好……水电费我另外再给你……」他们的谈话我在房间听得一清二楚。 母亲在我受伤后,肩负起所有家中开销,包含父亲欠债,也包括了那条项鍊偿还,我甚至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摆平林老师的刁难,而我现在,沦为连父亲也不如的男人,有时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内,哪都不去,有时连吃饭都要母亲喊半天,我才开个门让他送食物进来。 「废物……你就是个废物……」林明轩说过的话如雷贯耳。 右脚石膏固定处让我又热又痒,而难受之馀,也只能单脚在床面咚咚咚地,无力地敲个几下,以发洩老天对我的苛刻。 手机震动又起,林明轩第数次打来,我把手机扔进床尾,然后撑起拐杖在近中午时,跛脚走出门去找今日第一餐。 我过足糜烂生活,常觉得出门是件苦差事,两侧胳肢窝夹着拐杖,一拐一拐地跛脚下公寓楼梯,有时懒了,乾脆直接屁股坐上扶手,用滑的下楼。 「咻……」我低声喊,想给自己一点乐趣。 每天上学。我不是趴在教室睡觉,就是在教学大楼后侧的树下睡觉,下课也总是会避开人多的时段去福利社觅食。 放学也等校园人群快清空时,我才提起右脚石膏,手脚并用地蹬过校门,为不想让其他人投来同情眼光,也为不想遇见林明轩和郑子薇小俩口。 郑子薇转班了,老师认为她不该在放牛班,毕业前的二次升学大考她还有努力的空间,于是她被调去普通班级,走的时候头也不回,拎起书包就消失在教室门外。 我们最后的一点交集,彻底被切开了。 而高中走到尽头,我手上的剧本却与开始时相同。 放牛班最后一排角落,两隻木拐杖没反抗能力地,先是被两个抱着恶作剧心态的同学抢走,然后他们开始在走廊上玩起「大队接力」的游戏。 「放下。」我低声命令他们。 「喔?瘸子来追我呀?你不是很会跑吗?」几个被我揍过的男生把拐杖隔空互扔。 「快传来过来!快传过来!」另一群同学在我身后喊。 我拖着石膏怎么也拦截不到两跟拐杖,直到眼前出现两个人。 郑子薇和林明轩在人群后,双双探出头望着我。 狼狈与羞愧,那那瞬间淹没了理智。 「教官!教官!快来有人打架!」两个男同学扔下拐杖跑走,拋弃我脚下落单的同学,而他恐惧眼神已经被鼻血掩盖。 如果要打架,瘸着一隻腿照样奉陪。我宛如蜜蜂守护蜂巢时的尖刺,其他人似乎有收到威吓,悻悻然地慢慢退后,让我捡回拐杖。 曾经一度认为,高中生活至少可以在忍耐中结束,曾期待可以和喜欢的女生一起站在花开树下,共同合照留下回忆。 那天的训导处,终结了我的期待。 「阎小岳,多次打架屡劝不听,经校方一致决议。」秃头训导住任,在办公室像朗读比赛地平顺宣布。 「退学。」 母亲没有打骂,甚至连生气的感觉也没有,其实希望她能狠狠甩我巴掌,这样会让我心里好过一些。 某个阴雨的假日下午,当公寓家只有我一人时,「命运」又像不甘寂寞的小鬼,来跟我开玩笑。 我握着疯狂震了半小时的手机迟迟没有接起,上头依然是显示来电人--林明轩。 手机停止嗡嗡响的下一秒,我叹的一口气都还没吐完,门铃就响了,伴随着猛力的拍打门声,似在逼迫我拄着拐杖去开门。 瞬间有想要找地方躲起来的衝动,但容不得片刻犹豫,因为外头的林明轩像是铁了心要拆掉我家。 不过,开门后站,在我面前的人,却不是那个整齐黑色斜边刘海的林明轩。 「嗨!好久不见!」身穿整齐制服的警察,拍去肩上雨水,举起没拿伞的手跟我打招呼,我立刻回想起他是过去在林明轩家门口,因怀疑涉嫌偷窃,将我带回警局的其中一位较为年轻的警察。 「你好……」我没准备好下句该怎么接。 「是阎小岳,是吧?」警察算亲切的问,他方形的眼镜框后有双睿智的眼睛。 「是。」 「哦……你不该请我进去坐坐吗?」眼镜男警察微笑的说。 「请进。」我让开条路,让裤管湿漉漉的他进来。 「看起来……」他稍微探头看了一下屋内,「mama不在?」他满意的点点头。 「请问有什么事吗?」我在他坐下后问,虽然保持着警戒,但我直觉告诉我有事情将发生。 「其实我一直有在观察你。」他脱下扁平警帽,缓缓道出此行目的,「皇后酒店的运动赌博,你一直有参与对吧?」他说着推了推方框眼镜,「虽然那只是大人的小小娱乐」他耸耸肩。 「……」 「但未成年赌博,也是会被判刑的,更别说那些大人了,他们……算了,先不提他们那群人了。」方镜框员警看起来有点困扰,我这时才看见他胸前的识别章。 蓝择实。 「喔对了,我叫蓝择实,但不是飢不择食的意思。」他注意到我的视线,爽朗地主动对我介绍,「是选择性说实话的意思,就是……看人,恩,看面对什么人,说什么实话,选择说与不说。」他解释完满意地点点头。 「恩……」 「你知道为何不起诉你吗?未成年赌博,被判刑可不是件小事。」他嘖嘖两声,接着又说。 「好吧,我就直接讲重点了。」蓝警官把拿着帽子抱起胸,「你似乎很林明轩很熟,对吧?」他又採用了保守的疑问句。 「满熟的。」见他在等更多答案,我只好又开口:「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恩恩,是,这感情肯定很好,我想大概秘密也会都跟你说。」蓝警官若有所思,接着终于露出狡诈目光,叹口气道:「但他很有可能,并不是你所认识的好朋友,你知道吗?」 「什么意思?」 「我可能还是要提醒你,要留点心眼,小心不要被利用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的火气来了,头歪一边斜视他。 「傻小子……」蓝警官意味深长地微笑。 「……」 「你爸股票会赔钱,你妈会卖掉公寓,全部都在林家地计画中,你们家不过是他们玩游戏的一个棋子罢了。」 随着将拖出的答案屏住呼吸,我想起了郑子薇口中的「富豪集团」。 「他们家藏有上亿的贪污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