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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民妇应声道:“有,有药,俺去煎。” 晨光透过窗纸泄入,院中传来压抑的对话声。 殷怀起身,推门而出,朝那主家夫妇笑道:“承蒙收留,一副药下来,热已退了大半。” 夫妇循声看来,阳光下,得以清晰见着殷怀形容,不由怔住。 还是男人率先反应过来,讷讷应道:“该的,该的。” 妇人闻言,也醒过神来,慌忙道:“俺再去给小公子煎副药去。” 殷怀对夫妇道谢。 熹光已明亮了小院,殷怀见院子里杂堆着大大小小许多木块,便笑问道:“大哥原是做木刻的吗?” 男人憨笑,答道:“俺家世世代代都是木工,这村子里,所有木头活计,都是俺家做的。” 殷怀随手拾起被搁在花盆边沿的半块木像,称赞道:“确实好手艺。” 那木像约莫已经历不少年岁,齐腰断过一次,边沿也屡遭磕碰,刀砌的棱层已不再鲜明,但依旧看得出cao刀之人纯青的技艺。殷怀本是随便一扫,待看清木像形容时,目光不由一凝。 这竟是尊木雕天女像,天女生着一双羽翅,眉慈目蔼,而她脸上驳刻着熟悉的龟裂鳞纹,丑陋的纹路像是撕破了天女含笑的面容。 殷怀道:“可惜,只剩下了半身,想必完整时定然更为精美。” 男人挥手道:“唉,可不是!这是俺祖爷爷留下来的东西。俺娃前些天在家里翻找,又把这东西给捣了出来。娃娃看着稀奇,喜欢得紧,俺便跟他说,这是你祖爷爷刻的神女像,听俺爷说过,这像全身才好看,那尾巴跟鲤鱼似的,上面的细鳞一片一片层叠着。” 殷怀追问道:“这神女如何称呼?是何来历?” 男人思忖片刻,答道:“这嘛,俺也不太清楚,俺爷说过,这神女是东海这片儿很多年前供奉过的神灵,好像是管刮大风的。但到了俺们这辈,就没人拜祭了。” 殷怀沉吟片刻,对那男人温煦一笑,道:“劳烦大哥帮我照顾一会儿那小童,我稍后便回。” 旭日升于海天,照鉴风浪如擂起的鼓点,白波涌向二侧,而海水被劈开处,一披发渔父划桨而来,永啸歌曰:“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耶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俫下!” 歌毕,舟己泊至近前。 渔父罢浆,起立拱手道:“东海海若老儿见过殿下。” 殷怀还礼道:“海若公有礼,怀此番造访,是想同若公打听件事。”说着,从衣袖中取出木像,递给海若。 海若撑篙下船,接过木像。一看之下,有些惊讶,随即递还给殷怀,笑答道:“不想殿下竟是问这个。不过您倒是找对了人,这世间还知晓此事者,恐怕已寥寥无己。小祇阴差阳错,既生长于千年前的东海之滨,又听闻冯夷君聊起过几桩旧闻,这才勉强拼凑出来龙去脉。” 殷怀道:“还请若公明示,这位羽翼、蛇尾的天女究竟是何来历?” 海若沉吟半晌,忽转过头,望洋叹道:“殿下应知我当年成祇的机缘。那日我出海东渡,想要往深水捕鱼,却不料忽逢电闪雷鸣、飓风大浪,我溺毙水中,碰巧葬身鲸腹。那白鲸修身百年,已成仙体,容纳了我的死魂,使我在其中得道。我成祇后,便受封于东海。听闻海滨人言,我身死那日,有人曾见得一蛇身、鸟翼、人首的怪物自飓风中破出。那怪一出,风浪便止。于是,东海渔民从此信其为宁风息浪的神女。这信仰最盛时,还曾沿黄河传入内地。我知晓此事后,疑心我悟道的机缘同哪位神祇得道历劫相关,便去请教了河伯。他委婉向我透露了桩旧日秘辛。” 这小老儿说到此处,神秘兮兮凑近,压低声音道:“殿下可知龙凤两族昔年曾经联有一姻?男方是古地君烛阴的堂弟,女方则是古天君凤皇的表妹。后来,这段婚姻因为龙凤之战破裂。两族都以此为丑事,不再提及。更加鲜为人知的是,他们曾育有一女,名叫合欢,这女孩生下来就是受到诅咒的怪物……” 殷怀听着他的话,有些怔愣地看向自己手中的木雕——那只余下半身的合欢像,正睇视着他,浅浅噙笑,娴静清婉,同石庙中的形容判若二人。 沈碧自沉睡中转醒,睁开眼时,便看到朦胧的春宵夜景。 殷怀问他:“感觉如何?” 沈碧道:“感觉睡了好久,有些不得劲儿。” 殷怀道:“你睡了一天一夜。” 他说着,自座后摸出个小布包来,递给沈碧道:“饿了吗?我带你去访药,临行前主人家塞过来的,尚还温着。” 沈碧接过布包,层层剥开——是块酥油饼。他试探着咬下小口,入口的滋味竟还不赖。一口入肚,沈碧才觉出饥肠辘辘,便再也顾不得斯文,狼吞虎咽起来。 殷怀扫了眼他,道:“吃东西要咽完才能咬下一口。” 沈碧听话地照做。 六匹天马由缰缓行,羽翼轻拂。 殷怀忽笑道:“到魁城了。既是路过,便带你看看这里的夜景。”他一拉车辔,天马陟行,日驾从低空升至高天。 沈碧向下眺去,只见万家灯火星星点点。 殷怀解释道:“昭彰乃是我的母氏国,魁城则是昭彰的国都。自我出生时起,每年夏至与冬至,这里都会举行拜日节。而拜日节前的十五夜,则是‘永昼节’,家家户户都会在日落后供灯一盏,彻夜不灭,使魁城良宵如昼、光明不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