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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清如许 第38节

    第63章 清规再可怜可怜我

    雪渐小了些,祝知宜明显看出梁徽的马有些撑不住了,方才在谷道上被乱刀伤了前蹄,又急速飞奔了数十里,这会儿跑起来一颤一颠的,马背上的梁徽满身旧伤,又添新伤,眉微微蹙着,神色隐忍淡然,但还是被祝知宜窥到了一丝痛苦。

    身后都是受伤的将士,没有叫他们让马的道理,在战场上,他们不是尊卑分别的君臣,是并肩作战的将军和战士。

    祝知宜向梁徽伸出手:“皇上和臣共乘一骑吧。”战马减负后应该能勉强撑到营地。

    梁徽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却还扯出一个笑,有气无力问:“你邀朕共骑啊?”

    “?”祝知宜怔了下,点头,“是,我邀请皇上。”

    后头的将士看见他们的君上翻身跃至君后的马背,但为什么……是皇上坐在君后的前面?

    是祝知宜不放心,坚持让梁徽坐前头,搁眼皮底下能随时注意他的伤况。

    祝知宜一手虚虚怀搂着梁徽,一手牵着缰绳,血水渗透梁徽的衣衫沾湿了祝知宜的掌心,腥气的、黏腻的,祝知宜手指微抖,没敢低头看。

    梁徽方才一直护在他前头,每当钟延一想靠近他,梁徽就像地宫里杀出的浴血罗刹,不给对方一丝触碰他的机会。杀红了眼的阎王此刻虚弱地将头枕在他肩上。

    祝知宜怕他睡过去,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说着话:“皇上在想什么?”

    “在想君后究竟有几个哥哥弟弟。”

    “……”

    梁徽本来阖上的眼虚虚掀开一条缝觑他,北羌大将、京州名士,这会儿又来个西南幕僚,啧,不得了了。

    他之前只当这钟延是祝知宜的同门,还是先太傅昔日爱徒,只是残暴狠戾些,又怕他念旧情,需得大防,今日来看,没那么简单。

    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察觉对方对祝知宜复杂隐晦的情感和对自己浓烈的妒意。

    祝知宜义正言辞:“他怎能算我祝门兄弟。”

    梁徽:“……”

    他说的“哥哥弟弟”似乎和对方口中的“兄弟”不大一样。

    “噢?为何?”梁徽问,“我看他对你这个师兄倒是念念不忘。”

    祝知宜看在他遍体鳞伤的份上也不计较他的阴阳怪气,简略地将往事说与梁徽听,梁徽觉得祝知宜可能真的是一棵榆木,也庆幸他是棵榆木。

    “清规好绝情啊。”梁徽半垂着眼,故意说。

    祝知宜低头,梁徽脸色苍白似鬼魅,眉眼更显漆黑,唇又带血,添了几分邪气。

    “绝情么?”祝知宜怕他摔下去,搂紧了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梁徽闷笑一声,闭上眼,心道祝清规的道太难了,这世上恐怕只有神仙和大圣人才跟得上,他唇角弧度更邪肆,质问:“朕的道也似与清规不同,清规是不是也时常不想同朕为谋?”

    祝知宜却说:“没有。”

    “你与他怎会一样!”

    梁徽心一跳,示弱地用头蹭他的肩窝,非要问:“有何不一样?”心思阴暗是一样的,手段卑劣是一样的,就连对祝知宜的占有和欲念都是一样的,若真要论其他,只怕他还要更不折手段得多。

    祝知宜抱稳他,低下头,温软的气息徐徐萦绕在梁徽耳边:“臣说过,臣曾是弱者自怜,皇上是强者自救,那么钟延则是卑者自堕。”

    “钟延于困逆之境中尚有祖父的栽培、策昭的相助、同门的关怀,却依旧选择怨天尤人恩将仇报,皇上最难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偶得石夫子相助,便一直不忘他的一饭之恩。”

    “底线,这便是不同。”

    “我们都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或境况,但依旧可以选择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世上不会有至纯至善之人,评判一个人并非看他做的是善事还是恶事,手段是否阴狠,这世上有很多不得已而为之的事,但这一切,都归根于底线。”

    “底线决定下限,也决定了根本。”

    “因此我与皇上可以和而不同,但钟延则是从根上就迥异,所信不同,何必强求。”他给过对方很多次机会,是对方不要,而且……他实在永远也无法忘记曾经鲜活热忱的策昭了无生气的模样。

    梁徽幽幽睁开眼,祝知宜就是这样的,外柔内刚,以极其严苛的标准恪守自己的原则,你触碰到了他的底线,他便到死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思及此,梁徽竟有些兔死狐悲的心慌。

    祝知宜眼带疑惑,低头问:“怎么了?”

    梁徽半真半假笑:“心中惴惴的,怕清规什么时候也这样对我。”

    “……,不会,”祝知宜心想,虽然梁徽性子也狠,又混,还假得很,有时候真叫人咬牙切齿的,但他就是无意识地对这人宽容些,甚至很多时候,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怜惜。

    他现下还不知道缘由,要等过了很久以后他才懂得,这叫偏爱。

    人心本就是偏的,祝知宜这样大公无私的人,在这世间也会有自己想偏心的人。

    他说:“梁君庭,你做的那些事,我知道一些,也还有许多是不知道的,但是只要你不要干出太出格的,我绝不会这样对你。”

    这话听起来真像是一向恪守清规戒律的菩萨要为他犯了规破了戒,梁徽心里有些高兴,但也不显露,只“哦”了一声。

    山道颠簸,马被绊了下,祝知宜觉得流到自己手上的血更多更稠,掌心已兜不住。

    梁徽腰腹的肌rou微微颤抖,身体也越发冷,祝知宜知道他痛,只是不说,他害怕梁徽晕过去,想了想,低头碰了下他的唇。

    梁徽神识本快坠入一片冰海,忽然惊醒:“你做什么?”

    “?”祝知宜被他那么大的反应吓一跳,解释道,“你不是说……”他越说越说声音越小:“你娘说这样痛会轻些?”

    祝知宜不知道自己亲得对不对,还问:“是这样么?

    “……”梁徽静静盯着他,轻声说,“是这样。”

    祝知宜关心地问:“有觉得好些么?”

    梁徽仰起头,嘴唇沿着他的下颌贴到他莹白的耳垂,将碰未碰,吐气道:“剂量太小了。”

    他伸出手上的一滩血给祝知宜看,“清规再可怜可怜我。”

    祝知宜被他满手触目惊心的血吓到了,指缝的血水嘀嘀嗒嗒流,他只好又在梁徽唇上贴了许久,还让他将舌头伸进自己口中,舔舐、撕咬,一路上亲了不知多少回,终于撑到了营地。

    第64章 兵临城下

    梁徽本未痊愈的伤口越发严重,但他没给自己留养伤的时间又直接挥师西进。

    岷山关一仗后,梁徽俨然彻底取代了姬法父子在姬家军中的主帅地位,他原本亲自南下只是想趁机收编西南大军,但很快成了军心所向,并且日渐巩固。

    将士的爱戴和信赖都是靠真刀实枪打出来的,梁徽带他们绝地逢生,领他们高歌猛进。

    君后又平易近人,处事公允,二人合力重创敌军主帅钟延,梁军士气大涨,接连扭转前日颓势。

    逻些、塘措、巴布、阿康道班……梁军势如破竹,锐不可挡,夷军见状不妙,率先退出沅水观望。

    隋寅来报,似是郎夷与蕃军内部有了分歧,梁徽当即派祝知宜去接触对方使者,攘外必先安内,这天下再没有比祝知宜更会讲道理的人了,谁也逃不过他的三寸不烂之舌。

    祝知宜不负所望,他的外交能力早就在万国来朝的国宴上被证明过,郎夷迫于形势与他们签了一份边关暂时友好协议。

    没了盟军,蕃军捉襟见肘,梁军趁热打铁,连攻六城,将蕃军堵在锦渡城关。

    城门紧闭,但过了这门之后还要过玛索山、九江才能攻城,梁徽看到城墙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敌军,还有铜石、铁锵、钳箭、火筒,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也许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硬仗。

    半月未见,钟延早已没有那日的游刃有余,暴风雪那日他也被梁徽与祝知宜伤得不轻,后来每一次狭路相逢,梁徽硬是没让他近过一次祝知宜的身,回回在数里之外就把他打退了。

    即便他的莲仙剑道已练至九重,梁徽竟还是以卵击石,后果便是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钟延这些天又经历福王质疑、盟军倒戈、连败六城,他疲色毕显,甚至有种……灯枯油尽的病态和诡异的疯狂。

    他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看着梁徽祝知宜和他们身后的精锐之师,姬法将军高声喊:“叛贼钟延!郎夷三军和蜀西将守已经投诚,你等速速束手就擒!交出福王!”

    钟延知道败势已定,转了转手腕,满不在乎一笑:“福王?福王已经被我杀了,本王就是新的福王。”福王本来就是异性王,谁当不是当,他钟延就不行么。

    姬法被他的胆大妄为惊到:“你、你竟敢——”

    梁徽祝知宜并肩而立的身影在钟延眼中刺眼得很,他饶有意味地盯着两人,笑得邪性:“我把城门开了,你们真的敢进么?”

    城门后并非主城,还要隔山蹚水要能到集镇,所以古兵书上说蜀中有天然屏障易守难攻。

    梁徽沉住气,不与他废话半句,今天就是这城关后有刀山箭海他也要攻下,手刚举到一半,前方一骑人马飞奔疾驰而来高呼:“报——”

    “君上、君后,探军测到前方一路雪下疑似埋了火筒,所有火线是联结的,李副将怀疑……他们在城中每一户人家底下都埋了火筒,粮仓、田地、盐井、矿窑,只消一星燃火,一烧俱焚。”

    祝知宜梁徽皆是一怔,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悚和无策。

    钟延疯了!!

    他根本不是要什么绝地反击,而是要玉石俱焚,怪不得引他们入城。

    他是什么时候布下这个死局的?明明就在昨夜探军还半点风声都没有探出来。梁徽愤怒地咬紧牙关——极有可能是是钟延为了防他们的探军,临近了才命人彻夜悄悄置下这些威胁要他们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锦渡城占据西南辽域,沃土丰饶,人口稠密,绝经不起这样彻底性的毁城。

    “啧,姓梁的,你的探兵就这点本事?不如本王直接告诉你,不单城关后边埋了火筒,就连你们现在脚下踩的每土地,也都埋了,还有更多的地方——就不能告诉你们了,”钟延遗憾地笑笑,“不过许多地方,连本王自己都不记得了。”

    将士大惊,祝知宜静静盯着他,辨不出所言真假,也许是钟延吓唬他们,也许是真的,这是心理战术。

    火筒究竟有多少,埋了多大范围,未知才是最恐惧的,也最引人猜疑不安。

    当密探来报他还把所有妇孺抓起来虐待拷打,威胁她们家中的男丁守城时,祝知宜厉声叱责:“钟延,战有战法,不杀来使、不伤妇孺,你若还有一丝人性就快将人放了。”

    “人性?”钟延哈哈大笑,“本王在清规眼中不早就是头人性泯灭的牲畜么?何必假惺惺地来骗我回头是岸,伪善至极,我不想听!”

    看他癫狂的模样仿佛就要像只鹰一般俯冲下来活厮了祝知宜,梁徽稍前步,半挡在他前头,平静下来沉声问:“那你想干什么?”

    钟延却被他这个下意识回护的动作刺激到了,红着眼仰天大笑:“我想干什么?哈哈哈哈哈哈,我想活着,我想取了你的狗命,我想不再受人冷眼,我想做人上人,你能给我?”

    梁徽好似有一瞬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但丝毫未生出怜悯,想要这些没错,但这些东西不是别人能给的,只能自己给自己。

    他抬起下巴问:“说具体的,你的条件?”

    钟延不笑了,正色道:“放我出大梁,永不派兵。”

    梁徽说:“可以。”

    钟延面露嘲色:“我信不过你。”

    梁徽心底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下一秒便听到对方用狎呢的语气对着城下万千大梁将士高喊:“不如皇上将清规送来,陪本王一程。”

    话音一落,举军哗然!

    一个敌军将领在这如此剑拔弩张的场合这般旖旎亲密地喊他们君后的字这事本就惹人遐思玩味,如今直接将人要去当人质更是直接将祝知宜架在江山大义的刑架上。

    梁徽面色瞬时沉得极难看,一股惊天动地的暴怒和恐慌狠狠扼住心脏。

    钟延是故意当着万千将士的面这么说的,逼祝知宜,也是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