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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珠碎 第79节

    而这时,他听见远处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扭头一瞧,原来是玉珠跟着跑来了。

    玉珠气喘吁吁的,眼睛都哭红了。

    “师父怎、怎么样了?”玉珠累得弯下腰,心狂跳不止。

    “啊……”吴十三从未乱过,但此时却一时间不知所措了,脑中一片空白。

    “别担心,那位杜神医从前是太医院的院判,医术出神入化,一定可以救师父的!”玉珠忙安慰,她看见吴十三身上的鲜血,还有他背上被大虫挠出来的抓痕,其实她明明已经吓得脚软,可咬牙强撑住,吃力地从后头架住男人,往起扶他,含泪朝周围站着的侍卫们望去,“有没有帮我找个大夫啊。”

    而就在这时,回廊那边忽然黑压压涌出一堆人。

    玉珠和十三同时望去,竟是魏王。

    魏王还穿着那身铠甲,戴着金冠,头发稍稍有些凌乱,眸子里没了暴戾之色,整个人略显病气颓丧,手里还抓着一小截断臂。

    吴十三瞬间站起,一把将玉珠扯在自己身后,怒视魏王,喝道:“你现在还想杀人?冲老子来便是!”

    急匆匆追过来的崔锁儿此时满头大汗,冲吴十三挥舞着拂尘,手按住心口,杀鸡抹脖子般使眼色:“不得放肆,王爷刚醒就赶过来探望惠清大师的。”

    “不用了!”吴十三厌恨地朝魏王吐了口,他手指向小门那边,咬牙切齿地恨道:“我师父他不想看见你,滚,若是还想欺辱他,除非冲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面对如此的出言不逊,魏王并无半点愠色,他甚是好像都无视吴十三似的,步履艰难地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又走了几步,再次停下,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将那截断肢交到崔锁儿手里,默默地转身离去。

    十三朝魏王的背影啐了口,强撑着精神,在玉珠的搀扶下,急忙往荣寿堂里去了。

    酷日西去,晚霞来临。

    饶是到了傍晚,天依旧奇热无比。

    屋子是两间房打通的套间,原本清幽雅致,长方大桌子上满满都是各种珍奇药草、纱布和剪子等物,原本药味就浓,再加上血腥味,使得里头越发显得闷热,哪怕摆了两个冰盆都无济于事。

    内外都很安静,案桌上摆的西洋钟咔哒咔哒地响。

    玉珠用袖中抹了下额上的汗,从青花瓷缸里捞了些碎冰,加进绿豆汤里,今儿早上师父断臂后,便被十三等人急匆匆送来了这里,得亏那位杜神医的手段了得,止血治伤一气呵成,师父总算转危为安。

    玉珠端着绿豆汤朝里屋走去,朝床那边望去,惠清师父虚弱不已,唇毫无血色,还在昏睡,而十三此时坐在床边的小圆凳,他还穿着那身破旧的血衣,剑眉拧成了疙瘩,身子微微前倾,两条胳膊搭在腿上,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

    “快喝口汤。”玉珠将冰镇绿豆汤递到男人手里,轻声道:“方才杜神医已经给师父喂了止疼的药,师父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吴十三点点头,端起绿豆汤咕咚咕咚喝了个尽。

    玉珠心疼地立在十三的身侧,轻抚着男人的肩膀,叹了口气,他心里急,从早到晚水米未进,一步都不肯离开。

    玉珠抚摩着男人发凉的侧脸,柔声道:“方才我去找杜神医了,他答应待会儿来给你看伤,你乖乖的,不许再拒绝了,别让我担心了好不好?”

    “嗯。”吴十三手握住女人手,低声啐了口,“你放心,我肯定好好治伤吃药,李梧那狗日的再敢欺负师父,我可不会放过他,定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忽然,门那边传来声熟悉的笑声:

    “你要跟谁拼命啊?”

    玉珠和十三一齐扭头瞧去,原来是崔锁儿。

    太后薨逝,崔锁儿已然换上了素服,腰间配饰和戒指什么的已全摘除,他臂弯挎着个大包袱,另一手拎着个食盒,踮起脚尖望了眼惠清,将东西轻放在桌上,小声道:“咱家给你们带来了干净衣裳,待会儿换一下,还有些吃食,大暑天不吃饭,人要扛不住的,方才咱家又往这院里多调配了些人,都是老实可靠的,需要什么,只管找他们要就是了。”

    玉珠忙蹲身致谢,陪着笑:“多谢总管,这次真是太劳烦您了。”

    “这有什么。”

    崔锁儿大手一挥,他坐到床边,仔细打量了番惠清,微叹了口气,忽然瞧见吴十三这小子还是愤愤的,崔锁儿摇头一笑,轻声劝:“十三爷,气大伤身哪。”

    吴十三啐了口,“现在他还想怎么样?找杀手围殴我们?还是又找老虎豹子吃人?”

    “这是哪里的话。”崔锁儿手朝西边拱了拱,“太后娘娘薨逝,王爷伤心都来不及,哪里再顾得上旁人。”

    吴十三冷哼了声,大口喝绿豆汤,没回嘴。

    “你也别气了。”崔锁儿翘起二郎腿,扫了眼十三和玉珠,摇头笑道:“若说这回谁损失惨重,还得是我家王爷,瞧,千方百计讨好了小袁夫人,眼看着得手了,被你小子横叉一杠,把美人给抢走了;辛辛苦苦,流水一样的银子泼出去,成立了无忧阁,结果因戚银环背刺,又全军覆没了;更别提自己中毒濒危、外甥骏弥惨死,如今结发妻子不愿与他再见,亲娘薨逝的消息又传来,哎。”

    吴十三终于忍不住,出口相讥:“他那是自作自受,玩火终于烧在自己身上了,报应不爽!”

    崔锁儿皱眉,紧张地朝四周看了眼,手指连连戳吴十三,低声叱道:“这话出了这屋就别说了,帝王将相的功过是非自有史书去评判,咱们时人知道保命就行,莫要多言。”

    经过这次的事后,吴十三对崔锁儿的印象大为改变,忙起身抱拳,躬身行礼:“多谢公公提前,小子记住了。”

    “这就对了嘛。”崔锁儿按了按手,示意吴十三坐下,叹道:“其实你心里恨极了王爷,可你师父未必。”

    就在此时,床上传来惠清微弱的咳嗽声。

    众人一惊,全都凑上前去,果然发现惠清醒了,老人这会子眼睛眯成条缝儿,气若游丝,大抵实在太痛,唇都微微在颤抖。

    “师父。”吴十三跪在床边,他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想摸一下师父,又怕弄疼了他,于是用手抹了把自己脸上的眼泪,半晌憋出句:“你吓死我了。”

    惠清虚弱一笑,“莫要哭,不过是具臭皮囊罢了,没什么的。”

    崔锁儿从袖中掏出帕子,轻轻地替惠清擦拭脸上的汗,笑道:“大师你这回可出了大风头喽,咱们王府的那些个侍卫今儿自发地徘徊在荣寿堂外头,又是给你送伤药、又是想要探病,可见你老和尚并不是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你是干实事的好人,真真正正的受人尊崇。”

    惠清抬起右手,按了按崔锁儿的腿,有气无力地笑道:“总管取笑老衲了,对了,那位送文书的小哥无碍吧?”

    “放心,都好着呢。”崔锁儿双手抓住惠清的右手,郑重地拍了拍,笑道:“小十三、袁夫人、演武场上的三十几个侍卫,还有那个送信的小兵,全都平安,王爷已经下令彻底释放全城的和尚道士,也让人将骏弥公子等人安葬,主持哪,你知道你这次救了多少人?”

    惠清听见此,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忽然像想起什么,忙问:“李梧呢?”

    崔锁儿眸中闪过抹忧色,叹道:“王爷今早接到八百里加急文书后,就去了荷花塘那边,毒日头底下坐了一整日,不吃不喝的,也不许人靠近,亲娘没了,他心里难受,此番又误伤了你,更是愧疚,你和他数十年的交情,知道他肯定不会真把你喂老虎,也真没想过伤你分毫,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你说那些话都是为了他好,只是……”

    惠清点点头,“你告诉他,老衲从未怪过他,也请他节哀,凡事想开些,莫要钻牛角尖。”

    崔锁儿应了,忽地,他扭头望向玉珠,犹豫了片刻,苦笑道:“王爷一整日水米未进,他不许任何人靠近,说句冒犯夫人的话,他素日喜欢和你说话,你能不能替咱家劝劝他?若是不愿意,那咱家也不勉强,王爷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们了,过会儿你们就收拾一下,离开吧。。”

    “她不会去。”吴十三霸道地搂住玉珠,直接拒绝。

    玉珠心里一暖,摇头笑笑。

    经过这两日的接触,她着实是对魏王又敬又怕,若可以的话,这辈子都不想见他了,女人皱眉细思了片刻,忽然定定道:“王爷到底曾经帮助我家,在我和离期间对我也挺好,这是恩,我得报,公公放心吧,待会儿我试着去劝一劝。”

    崔锁儿忙朝玉珠拱手,笑道:“那咱家在这里多谢夫人了。”

    吴十三急道:“把我带上,我也去。”

    第89章

    夜幕悄然降临。

    玉珠和十三简单擦洗了下身子, 换了干净衣裳,又找杜神医来给十三看伤上药, 待这些事做完后, 俩人就跟着崔锁儿出了荣寿堂,朝荷花池那边去了。

    才一天,王府就换了个颜色。

    各处的红灯笼全都撤下, 换成了白色,府内禁止一切丝竹管弦,所有人都换上了素服, 为老太后守丧戴孝。

    今夜月色温柔, 天上星子大盛。

    离得老远, 玉珠就听见一阵蛙叫虫鸣之声,幽幽荷花香气随着微风飘来, 甚是好闻,走出花荫小径, 绕过嶙峋假山, 眼前豁然开朗,是个极大的湖, 真真和杨万里诗中说的一样,接天莲叶无穷碧,“月下”荷花别样红。

    在湖边的石凳上, 坐着魏王。

    他还是穿着白日那身铠甲,一动不动的,盯着湖中的某处,远处侍立了数个内侍, 皆不敢靠近。

    “瞧见了没?”崔锁儿下巴朝前努了努:“坐了整整一日了。”

    说话间, 崔锁儿将手里的食盒递到玉珠手里, 叹了口气,躬身道:“如此,就有劳夫人了。”

    玉珠蹲身回礼,忙说公公言重了。

    她刚走了几步,猛地回头,发现吴十三这会儿双臂环抱在胸前,脸色极难看。

    “待会儿不要多嘴,知道么?”玉珠皱眉嘱咐。

    “嗯。”吴十三点点头。

    “不许说脏话激怒他了,懂?要是你忍不住,现在就回去。”玉珠十分担忧。

    “放心。”吴十三承诺。

    玉珠深呼吸了口气,大步朝荷花池那边走去。

    说实话,她嘴上说要十三离开,可有他在,到底心安不少。

    越走近,荷花香味越浓,细密的蚊虫直往人脸上扑,池中养了不少鱼,偶尔有一条红锦鲤跃出水面,叼走片花瓣,落入水的瞬间,激起一大片水花。

    玉珠在离魏王五步左右的距离停下脚步,蹲身行了个礼。

    借着清冷月光,她小心翼翼地打量魏王,经过一整日的暴晒,他脸色黑红,眼角的纹路似更深了,下颌似渗出过血,染红了纱布,这会子已经干透了,铠甲在月光下反着微光,两腿分开,双手颓然垂下,眸子空洞而忧伤,静静地盯着远处的荷花。

    “王爷。”玉珠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上前一步,轻声问:“您还好么?”

    魏王似才回过神来,扭转过头,疲累地笑道:“原来是玉珠哪。”

    紧接着,他又朝吴十三瞧去,发现这小子此时穿得干净整洁,依旧那么的俊美英气,眉眼间稍有痛苦之色,冷着张脸,一言不发。

    “十三也来了呀。”魏王轻声询问:“看过伤么?”

    玉珠怕十三说话得罪魏王,忙抢着答:“承蒙您的恩典,已经找杜神医给他看过了,杜老还额外给了好多祛除疤痕的药膏,说只要坚持抹,他身上不会留下伤疤。”

    “那就好。”魏王点点头,“杜朝义的医术很好,孤王放心。”

    说罢这话,魏王依旧怔怔地盯着远处,不说一句话。

    玉珠见状,再次屈膝见礼,柔声道:“王爷,您一整日不吃不喝了,妾身带了些吃食……”

    “是锁儿托你过来的吧。”魏王打断女人的话,手指朝不远处的石桌点了下,淡淡说道:“也就他还记着孤,你有心了,东西放那儿吧,这几日你们都累了,早些歇着,明儿孤再宣你说话。”

    玉珠进退两难了,扭头瞧去,发现远处的崔锁儿挥舞着拂尘,示意她去劝劝。

    女人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上前蹲到魏王腿边,仰头望着他,诚挚地说:“您若是信得过妾身,可以同妾倾诉一下。”

    “没什么好说的。”魏王一笑,“人老了都有这么一遭,她这么多年殚精竭虑,宫里朝堂斗了一辈子,又不懂得保养自己,早都是强弩之末了,而且六十四也算高寿了,算是喜丧吧。”

    玉珠见魏王拳头攥住,便知道他在隐忍痛苦,叹了口气,试着劝:“您一定要节哀,其实妾身从您旧日言谈中看得出来,太后娘娘有时候虽一碗水端不平,总归还是疼爱您的。”

    “是麽。”魏王抿了下唇,望着池中的鱼,淡淡说道:“你说疼爱,那就疼爱罢,哎,孤都是奔四十的人了,还和你们这些年轻人说爱不爱的话,也是可笑了。”

    “怎会可笑呢?”玉珠忙说,“不论什么时候,孩子在娘老子跟前永远都是孩子。”

    正在这时,吴十三走上前来,闷声道:“王爷大叔,其实……”

    玉珠见状,吓了一大跳,连连眨眼暗示,喝道:“你别说话,站远些。”

    魏王摆摆手,转身面向十三,容色平静,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吴十三定了定神,沉声道:“我是个无父无母的人,体会不到旁人失去至亲是什么滋味,听玉珠说过,太后似乎利用辜负了您,可好歹,您也曾感受过关心疼爱,这就够了,比起我们这种人可强太多了。”

    魏王没想到吴十三竟会说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