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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日是归时 第28节

    胡君杰发现,这天的赵醒归似乎心情不太好,一直沉默不语, 打球时也没那么冷静,尤其是面对另一方防守球员林泽, 他像是格外针对, 每次进攻时几乎都在炫技,绕得林泽还不小心摔了两跤。

    林泽是赵醒归最好的朋友之一。

    他身材瘦高, 长相清俊,性格温和, 和赵醒归不同班,两人入学后在校篮球队认识, 再加上一个胡君杰,三人都是铁杆篮球迷, 很快混成了铁三角。

    胡君杰和赵醒归是一队, 见林泽又摔倒了, 向他伸出手:“起来。”

    林泽一掌拍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绷着脸去场边喝水。

    胡君杰气得大叫:“你俩干吗呢?幼儿园小孩吵架吗?”

    林泽不理他,胡君杰又去找赵醒归,问:“你和阿泽怎么了?”

    赵醒归满头大汗,也在喝水,回答:“没什么。”

    “那怎么这么不对付呢?”胡君杰很疑惑,“昨天还好好的呀。”

    赵醒归说:“他发神经。”

    短暂的休息过后,比赛继续。

    露天篮球场边陆陆续续来了一些看他们打球的同学,有男有女,张希婉和几个女生结伴而来,也挤在人群里。

    张希婉和林泽同班,长得娇小玲珑,容貌清秀,有一双灵动的杏眼,春季开学后,她几乎每天都会来看男生们打球。

    好友打趣地问她是不是喜欢林泽,因为她和林泽初中就是同班,两人时常打闹,周末还会一起出去玩,张希婉每次都红着脸否认,说“才没有呢”。

    球场上,男生们绕着篮球架不停地跳跃争抢,张希婉的眼睛也随着他们来回移动,看到漂亮的进球,会和围观同学一起鼓掌叫好。

    林泽又防丢赵醒归一个球,气喘吁吁地弯腰扶着膝盖,扭头看向场边,毫不意外,张希婉并没有在看他。

    这两个月来,她在场边只会看另一个人。

    十六岁的赵醒归绝对是场上最耀眼的那颗星,个子最高,长得最帅,球技最好,平日里林泽是心服口服的。

    可是这一天,他就是很不服气,因为某些原因,又因为他在球场上被赵醒归数次“羞辱”,林泽对赵醒归意见非常大。

    赵醒归并没有放过林泽,在接下来的比赛中,一点也没手下留情,但凡由他进攻,林泽防守,赵醒归就会拿出在市青少年队训练时的水平,用令人眼花缭乱的运球技术快速过人,有时近投,有时远投,林泽根本防不住他,不停地让赵醒归得分。

    赵醒归记得,那只是一次很寻常的抢篮板,他是攻方,对方球员与他面对面起跳,却没他跳得高。赵醒归仰着脸,太阳刺着他的眼睛,眼看着指尖就要碰到球时,另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道从侧面撞来。

    跃起在空中的人很难抵御这种故意犯规式的冲撞,赵醒归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向着篮球架飞了过去。

    学校篮球场用的是地埋式篮球架,底部是一块面积不大的金属板,四角有四个突起的地脚螺钉,早年还用软物保护住,多年来风吹日晒,软物早已脱落,螺钉裸/露在外,学校也没再维护过。

    赵醒归实战经验丰富,在空中已经想好如何自我保护,打算落地后来个翻滚减缓冲击力,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他的背脊会磕在一颗突起的螺钉上。

    张希婉在场边尖叫起来。

    落地的那一瞬间,赵醒归只感到后腰处一阵剧痛,还听到很轻微的“咔”的一声。

    他痛得喊出声来:“呃啊……”

    大脑空白了一瞬,赵醒归想,完了,要受伤了,五月的市中学生篮球联赛不知道还能不能参加。

    他蜷着身体躺在地上,痛得浑身发抖,半天都爬不起来,比赛自然中断,所有人都围了过去,赵醒归耳边嗡嗡声一片,听到很多人喊:

    “小乌龟,小乌龟?你没事吧?”

    “起得来吗?摔哪儿了?”

    “赵醒归?”

    “要不要打120?”

    “先别碰他,去叫校医吧!”

    ……

    赵醒归忍了一会儿后,自己坐起来了,对周围人说:“没事,不用叫校医。”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张希婉小心翼翼地问:“赵醒归,你真的没事吗?”

    赵醒归没说话,只冲她摇摇手。

    他摸摸自己的大腿,有点麻,感觉怪怪的,后背依旧很痛,他扶着后腰,拉上胡君杰伸过来的手,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真的不用去校医那儿看看吗?或者去医院拍个片?”胡君杰看赵醒归脸色惨白,眉头皱成一个“川”,冷汗在额边滚滚而下,担心得不行,“我陪你去医院吧,我怕你摔到骨头了。”

    赵醒归试图站直身体,发现不行,后腰剧痛,稍微一动腿都发软,他也不敢用力揉后腰,搭着胡君杰的肩龇牙咧嘴地说:“嗯,去医院,我可能是摔到骨头了。”

    他被胡君杰扶着,挪着步子往场边走,路过林泽身边时,两人目光对视,林泽问:“小乌龟,你没事吧?”

    赵醒归冷冷反问:“你说呢?”

    林泽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好不容易挪到场边后,赵醒归就觉得情况不妙了。

    他脑子发懵,眼前金星乱冒,后背伤处火烧火燎得疼,最令他难以理解的是,他似乎掌控不了自己的双腿了,想要抬步,脚却抬不起来,大腿还越来越麻。

    他弯着腰,摸了一把大腿,感觉越来越奇怪,额上的冷汗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他叫了一声胡君杰:“君杰……”

    胡君杰正在拿自己和赵醒归的外套和水壶,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就看到赵醒归身子一软,整个人像没了骨头似的栽到了地上。

    “小乌龟!”胡君杰吓疯了,丢掉东西扑到赵醒归身边,以为他晕过去了,没想到,他竟是醒着的。

    “我腿不会动了……”赵醒归眼神涣散,茫然地对着天空,就跟失明了似的,手还摸在自己大腿上,“我、我腿不会动了……我……我腿……”

    刚刚散开的一群人又呼啦一下围了过来,一个个吵个不停,张希婉哭喊着:“快打120啊!”

    有人看到赵醒归裤/裆上渐渐洇开的一片湿痕,惊呼道:“他、他裤子怎么湿了?”

    “不对,他尿失禁了!”

    “赵醒归,赵醒归,别睡着!”

    “小乌龟你醒醒,坚持住,医生马上就来了!”

    “赵醒归……”

    ……

    在闹哄哄的喊叫声中,赵醒归彻底地晕了过去。

    有多久没见到林泽了?

    赵醒归记得,受伤后,他只见过一次林泽,是在那一年的六月,他在上海做完第二次手术,被转院回钱塘,几个篮球队的朋友结伴来看他,赵醒归没拒绝,躺在病床上与他们见面。

    胡君杰告诉赵醒归,他们比赛输了,输得很惨,说等赵醒归好了以后回去帮他们报仇。

    林泽一直待在人群后方,赵醒归很虚弱,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话,与林泽也只有几次眼神接触,每一次他看向林泽,林泽都会把头别开。

    那是他,最好的,朋友。

    因为篮球架疏于维护,导致赵醒归受伤,学校赔了赵家一大笔钱,再加上保险赔偿,赵伟伦和范玉华没有再追究学校的责任。

    他们本来就不缺钱,赔再多钱也无济于事。

    学校认定这是一场因体育运动而导致的意外伤害,无人需为此事负责,那个和赵醒归正面抢球的隔壁班男生哭成一个泪人,说都是他的错,他水平太差了,就不该去逞能抢球。

    他的父母主动拿出两万块给赵家,范玉华没有收,说不是那个男生的错。

    那到底是谁的错呢?

    大家都说是那枚螺钉的错,赵醒归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同学们还没想到这件事的后果,他们都觉得赵醒归只是骨折,休息几个月就能回校上课,以后伤好了还可以继续打篮球。

    谁都不会相信,就是从那一天起,赵醒归再也站不起来了。

    当时距离赵醒归十六岁的生日,只差十一天。

    ……

    赵醒归坐在轮椅上,双手已经握紧成拳,警惕地盯着林泽和张希婉。

    张希婉没怎么变,林泽的模样却变了许多,他以前又高又瘦,体重还不足130斤,而现在的他脸圆成一个盘,整个人胖了一大圈,哪里还有过去清秀斯文的影子。

    张希婉拉了拉林泽的袖子,小声说:“你去呀,别站着不动,你不是早就想去看他的吗?”

    赵醒归看到林泽往前迈了一步,立刻转头喊苗叔:“苗叔,你和他们说我赶时间,没工夫聊天,让他们走。”

    苗叔:“呃……行。”

    他走到林泽和张希婉面前,客气地请他们离开,张希婉说:“叔叔,我们就是想和赵醒归说几句话,很快的。”

    苗叔说:“有些话不用说了,你们学习紧张,赶紧回去吧。”

    那一边,赵醒归已经低着头,顾自转着轮椅从无障碍坡道下去了,他再也不看林泽一眼,飞快地转动轮椅往停车场去。

    林泽看着他的背影,叫了一声:“小乌龟!”

    赵醒归仿佛没听见,很快就划出几十米远,苗叔赶紧追上去,把林泽和张希婉留在了身后。

    张希婉嘴巴一瘪,眼泪就掉了下来,扭头往高三的教学楼走去。

    林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赵醒归的轮椅越来越远,眼睛也红了。

    ——

    这天下午,赵醒归在练习走路时特别卖力,复健师说时间到了,让他休息,他恍若未觉,依旧撑着助行器、低着头,甩着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苗叔过来劝他:“小归,你走好久了,休息一会儿吧。”

    “我还要练。”赵醒归上衣前襟都被汗湿了,语气依旧固执,“我还不累。”

    苗叔好心疼:“这不是你累不累的问题,训练是讲究科学的,你走多了可能会有坏处,你要听医生的话。”

    赵醒归抬起头冲苗叔怒吼:“我说了我还不累!我还能走!”

    苗叔自然不会和他计较,只能把复健师请过来,严厉地要求赵醒归必须休息。

    因为绑着护具,赵醒归可以站直身体,他比苗叔高了十几公分,低头瞪着苗叔:“我还能走的。”

    苗叔哄着他:“我知道,你当然还能走,你这不正走着嘛。”

    “我不是残废。”赵醒归近乎咬牙切齿,“我可以走很久,我走得很好。”

    “是,是,你走得很好。”苗叔脑袋都要冒汗了,“那你也要休息的呀。”

    “我……”赵醒归心里涌起一阵苦涩,手指捏紧助行器上的把手,指节都发白了,“我真的可以走的。”

    好说歹说,他终于卸掉护具,坐在了轮椅上。

    没有了支撑,赵醒归连一秒钟都站不起来,他摸着绵软无力的大腿,回忆着走路、跑步、跳跃时的感觉,哪怕是脚踏实地的感觉,他都已经快要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