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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妖 第4节

    心头紊乱的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矮桌下的这一方小空隙也显得尤其逼仄,叫人呼吸不顺。

    他见过她,不知在何时何地,但一定见过。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张口只有低声呜咽,他什么也说不出,这具身体不知为何会变得这样小,竟是一掌便能托举的份量。

    日落西山,霞光晒在了汤水镇的青瓦上,檐角的橙红光芒尤其刺眼,一缕透过窗缝,落在了桌面的香炉上,像是一道光线切割了室内。银灰色的小身躯在阴影处,眼也不眨地看着屏风后的半截浴桶,即便什么也看不到。

    洛银在桶中泡了许久,直至双手发白,指尖起了皱痕才肯出来,她走到屏风的那头,擦干身上的水渍后便换上了新买的牙白长裙。

    从屏风后出来,沉香也快要烧干了,屋内满是淡淡的香气,而处于香气密集之处的小狗打了两个喷嚏,从矮桌底下钻出来,直勾勾地望着洛银。

    晚霞将退,屋外最后一丝亮光照在了洛银的旧衣上,这衣服仿佛从她身上脱下来的那一刻起便失去了所有光华,如今如枯槁的落叶,一捏就碎,亦是她无端作别的过去。

    酸涩才上心尖,又被她一声叹息化解。

    洛银放下长发,用金钗重新绾发,低低垂挂的发丝上金钗斜插,显出了不符合女子的慵懒随性来,她也不太在意,只扬着浅笑道:“走,小狗,带你去吃东西。”

    小狗听见她的话,立刻要顺着她的裙子往上爬。

    洛银弯腰将他抱起,拢在怀中道:“这才穿第一回 ,可别又被你给抓破了。”

    小狗趴在她的臂弯处,一侧头便能碰到被丝绸包裹的柔软,淡淡馨香于她怀中传来,闻起来很浅,却如烈酒,致命般使人眩晕。

    如今无人能与她说话了,洛银便抓着这只狗闲聊了起来。

    “我今日可打算破戒的,凡是成仙不可为之事,我通通都要做一次。”洛银抿嘴道:“先从吃rou开始。”

    她像是无人约束的小孩,突然来了叛逆,反正也成不了仙,这世间又无人识她,倒不如怎么逍遥快活,怎么来。

    出了客栈,正是华灯初上,汤水镇的夜才刚刚开始,客栈两旁的店铺白日看不出什么,一到晚间点亮灯盏,居然有不少人来人往。

    洛银抱着一只小狗走在人群边缘,偶尔有贪玩的孩童从她身边跑过,欢闹的嬉笑声夹在了吆喝声与谈话声中,各色的灯光交相辉映,身形各异的人擦肩而过,这或许就是当初同门中的人口中所说的‘人气儿’。

    洛银虽穿着一身寻常衣裙,可依旧格格不入。

    往前走至半途,她便看见了一家卖烧鸡的,微焦的鸡皮滋滋冒油,大刀高抬,笃地一声切开鸡腿露出里面的白rou来,鸡汁顺着切口溢出,金黄的油汁浸染鸡皮,老远便能闻到香味。

    洛银定定地站在烧鸡店门前,旁边还有几个人排着队。

    黄油纸将烧鸡包成了一份份,再用草绳束起,一提便走。

    烧鸡店的老板娘早就注意到洛银了,自打这姑娘往她店门口一站,买烧鸡的人顿时多了起来,且都是男子,路过她身边时,皆忍不住看去。

    本来老板娘还挺高兴的,直到自家汉子也偷看了那姑娘两眼,她便不乐意了,于是单手叉腰,老板娘不太客气道:“姑娘买不买?不买请别出去,别在这儿耽误我做生意。”

    洛银察觉出了老板娘不友善,她也不太在意,回答道:“买。”

    “买哪只?”老板娘样了样桌前摆着的那些。

    洛银指着后头还在烤的锅炉道:“第三排第二列那一只。”

    老板娘回头看去:“那只还要一柱香才能出炉。”

    “嗯,我等。”洛银道。

    见围过来的男子更多,老板娘赶忙去忙,只留下一句:“古怪。”

    一柱香后,洛银提着一袋烧鸡,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她还是顺着街角步行,不与人群沾边,轻声对着怀中的小狗道:“那老板娘说我古怪,她的性子才更难琢磨,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我替她招揽了生意,为何她却要生气,啧,不懂。”

    小狗抬头,圆眼微眯。

    “今日你有口福了,我看了半天,从那些卖出去的烧鸡色泽、汁水、体量、与温度做了比较,我手中这一只不论是肥瘦、火候、外焦里嫩都是最好的。”洛银伸手点了一下狗头:“鸡腿可以分你一只。”

    洛银出客栈,就是为了买一口rou吃,买到了烧鸡便什么也不看地回来了。

    房内软榻上,铜制香炉被放到了一边,屋内的沉香气味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反倒飘了满室的烧鸡香。

    洛银此时便盘腿坐在了软榻上,面前放着飘香的烧鸡,她盯着烧鸡片刻,心里有些焦灼。

    她真的要吃吗?

    吃下这一口,过去多年来的坚持便毫无意义了。

    可……再不吃就要凉了,凉了便错过了最佳食用时机。

    过去十多年坚持的结果,也就换了一觉五百年。

    洛银撕下一块鸡腿,如她所想,外焦里嫩,黄油滴在了油纸上,她拿着鸡腿凑到嘴边,一口咬下去,rou香四溢,瞬间填满了唇齿间的所有缝隙,是她过去从未吃过的口感与味道。

    “果然好吃。”洛银撕下另一块鸡腿递给对面趴在矮桌上的小狗,道:“你也吃!”

    小狗吃鸡腿比洛银快许多,不过一会儿便连着骨头一起嚼碎了吞下去,洛银一抬头见他舔着嘴角边的绒毛好似在对自己笑,顿时放下鸡腿道:“你怎么能连骨头都吞了?你还这么小,不能吃骨头的。”

    她捧起小狗,一手掐住他的前身,一手扒着他的嘴要看他嘴里有无大块骨头残留。

    这举动令小狗尤其不适,四足乱蹬地要离开,洛银见他已经完全吞下去了,便也无法,正准备放下他,余光又瞥到了一点。

    她一愣,手中的小狗顿时窜出,一双圆眼瞪着她似有不悦。

    洛银干咳了一声,笑道:“原来你是只公的啊。”

    “……”

    糟糕,小家伙看上去更生气了。

    洛银赶紧将剩下的烧鸡全都推到他的面前道:“好了好了,都给你吃,不过不许吞骨头,噎死了可怎么是好。”

    显然小狗没将她的话听进去,连带着洛银剩下的几口鸡腿也一起吃光,他那摸起来并不锋利的小奶牙咬骨头倒是不费劲。

    除了没吃过rou,洛银也没睡过床。

    她娘曾说,越软的床榻养出的人骨头也就越软,她将来是要修习成仙的,房中只需一张蒲团。

    后来即便到了鸿山,洛银的房中也只有看不完的内功心法与一张金丝蒲团。

    客栈的床算不上软,可新晒过的被褥躺下去仿佛能解一切疲劳。

    洛银枕着枕头时在想,难怪世人不愿成仙,即便是修道之人,明知杜绝一切欲·望便可以提升修为,可他们依旧选择在某些方面臣服欲·望。

    食、睡、色、名,皆是他们放不下的俗念。

    可世俗的欲·望,当真能让人堕入片刻快乐舒适。

    如第一口鸡腿,如她身下的床。

    洛银睡了太久,其实不困,可她初次体会高床软枕,还是沉溺其中,迅速坠入了睡眠。

    街灯灭了一半,月色入梦。

    圆月的光华透过窗户照在了床脚的银白绒毛上,犬足伸展,化成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巧地搭在了洛银的脚背上。

    一掌压在了腰侧软被,光洁的膝盖跪在旁边,他的动作很轻,两下便爬至了床头,半压在洛银的身上。

    月色下,轻纱床幔被风吹起,露出了光裸矫健的身体,和约莫十六岁少年的面容。

    如墨的黑发下,剑眉入鬓,深邃的瞳孔中倒映着熟睡的女子,高挺的鼻梁下是薄薄的唇,目光中藏不住雀跃。

    分明是天真浪漫的眼神,却长在了一张略微妖冶的脸上。

    第5章 五   洛银:这么可爱的狗,还是养着吧。……

    房间窗户正对着客栈小院,院中几株桂花树,树下草丛里传来一阵阵虫鸣,吱吱虫声与夏夜喷薄的暑气一同钻入了房中。

    洛银做了一个梦。

    她以前很少做梦,因为坐在蒲团上几乎很难陷入深眠,她这辈子睡得最长的一觉便是五百多年,可这五百多年对洛银而言,不过弹指之间。

    她梦到了自己五百多年没沐浴,走出灵州雪山后碰到了一汪温泉池,正欣喜地褪去衣服泡进池水里,便察觉到有一双锐利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四面八方只有空荡无人的深林,她找不到那双眼睛所在,又在下一刻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入了水中,温水淹没了她,叫她无法呼吸。

    炽热的泉水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洛银的心口砰砰乱跳,她没有脱身之法,只能不断地挣扎,然而越挣扎,心口仿若被一块石头压着的沉闷便越重。

    直至最后,洛银醒来了。

    险些于梦中溺水而亡,洛银浑身是汗,也亏得她睁眼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那种古怪的噩梦。

    因为天热,薄薄的软被被她踢去了一旁,却有一团更热的、毛茸茸的小东西压在了她的胸前,难怪她在梦里陷入了guntang的深水,不断逼近窒息。可让她呼吸困难的罪魁祸首现在睡得正香,银白色一团像个巨大的元宵,两只小前爪压在了洛银的锁骨上。

    窗外天色渐亮,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惊醒之后便毫无睡意,洛银干脆起身走到窗边,借着清晨的微风吹干身上的薄汗,整理衣襟。

    被洛银放在床上后,小狗便立刻睁眼醒了,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黑溜溜的眼神中满是不满与烦躁。

    又变回来了。

    昨日十五,晚月最圆,子时过后月华照身,倒是能让他找回点儿摆脱这具小身躯的力量来,但时间很短暂,要想再变回人,恐怕得等到下一次月圆。

    太阳刚升起,客栈里的人便起来忙碌了,洛银托小二帮她买了一匹马来,边等边在客栈吃早饭。

    早间街上人不多,无人来住宿,账房闲着无事便坐在洛银身旁那桌逗狗玩儿。

    他手上拿着一块rou干,对着小狗咗出声,趴在洛银腿上的小狗连头也没抬,只是将半边眼睛露出了爪子外,轻蔑地睨了账房一眼,毫不在意他手中的rou干。

    洛银似是想起了什么,问账房:“先生可想养它?”

    账房一愣,笑问:“姑娘要将这狗卖给我?我可出不了太多的银子。”

    洛银摇头:“不要钱,送你,只要你好好待它。”

    怀中小狗闻言,惊诧地抬起头来看着洛银,只听见她道:“它本就是我在山上捡来的,看着可怜又可爱才带在身边,但我此番要出远门,途中不便带着,也怕它随我舟车劳顿病了,你们客栈的饭菜不错,想必也能剩一口给它。”

    “养狗倒是没问题……”账房朝小狗伸手,还未碰到那团银白,便听见了一声威胁的嘶呜声。小小一团白狗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露出两颗米粒大的小獠牙来,大有他要靠近就咬死他的冲动。

    洛银以手抚着小狗的背,安抚他躁动的情绪,咦了声:“原来你这么凶的吗?”

    此话一出,方才还要咬人的小狗顿时收敛了爪子与獠牙,抬头望向洛银时的眼布满了委屈,鼻音哼出可怜兮兮的呜咽声,甚至主动将头凑到她的手下让她摸一摸。

    账房见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狗怕是已经认了姑娘为主,不会愿意留下来的。”

    洛银沉默,这可难办了。

    小狗是可爱,可养死了怎么办?

    “它看着还小,想要长大至少得再过三个月,我这柴房里还有一个小布袋,你就把它装在布袋里,挂在马后,只要不骑太快,应是没事的。”账房言罢,将那rou干放在了桌上,起身去拿布袋。

    洛银瞥了那rou干一眼,怀中小狗分明能看见,却视若无睹,她将rou干拿起递到了小狗的嘴边,小家伙立刻张开嘴用獠牙去磨,不一会儿便吃了大半。

    洛银哎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