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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断案日常 第102节

    姚征兰在一旁插言道:“不要试图推到死去的万公子身上,万府另一名小厮已经告诉我们,万公子为人悭吝。而万夫人又说,万公子花费超过五两都会向她请示。我想,安置你母亲加上请大夫抓药,花费应该绝对不止五两吧。”

    “是……是韩公子。”春来低着头道。

    顾璟看向一旁的韩喆,向春来确认:“哪个韩公子?”

    “就是万府的姑爷,韩喆,韩公子。”

    “大人,我内弟吝啬,见死不救,我看不过去,资助一下我妻子娘家的仆役,不算过错吧?”韩喆忙道。

    “没问你,不要插话。若再擅自开口,便以扰乱官府办案之罪论处。”顾璟扫了他一眼。

    推官在一旁补充:“扰乱官府办案,杖二十。”

    韩喆闭上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春来,神情略显焦急。

    顾璟对春来道:“不要抱有侥幸之心,万公子被谋害一案,本官如今已基本清楚其中曲折了。本官知道你参与不多,但你参与的部分,却是凶犯能够狡辩无罪的关键部分。你若现在主动交代,本官可以做主,轻罚于你,你若是与凶犯一般拒不交代,那一个协同凶犯谋害主人之罪是逃不掉的。孰轻孰重,你自己衡量。”

    春来僵在地上,眼珠子在眼眶里快速移动,攥着衣摆的手指指节泛白,显得内心十分挣扎。然不等他开口,玉笑突然道:“大人,奴家愿主动交代,坦白罪行。”

    “玉笑,你——”韩喆既惊且怒。

    顾璟转向她,道:“好,你说。”

    玉笑迎着老鸨不敢置信的目光兀自道:“昨夜韩公子带着万公子到奴家的房里来喝酒。万公子年轻气盛,禁不住奴家三两句劝,很快就喝醉了,嚷嚷着热,把外袍脱下来挂在了屏风上。因他醉酒站立不稳,是奴家帮着他脱外袍的,谁知他竟一把抱住奴家在奴家脸上胡乱亲吻。韩公子见奴家被人轻薄,大怒,站起来将万公子扯开,推了他一把。

    “万公子摔出去撞倒了窗下的高脚花凳,上头的瓷瓶掉下来摔碎了,万公子正好压在一片碎瓷上,身上出了血,人也昏了过去。韩公子怕出事,就让小梅去把春来唤来,韩公子叮嘱春来,说万公子喝醉了自己摔倒了把身上划伤了,明日他醒来,就这么说。春来因受韩公子恩惠,没有质疑,将外袍胡乱披在万公子身上后,就把万公子背下去了。”

    说到此处,她楚楚可怜地看着韩喆,真情实意道:“韩郎,事到如今便不要再隐瞒了,你只不过推了他一下害他摔伤了而已,总比被人冤枉杀了他要好吧。”

    韩喆也仿佛想明白了一般,连连点头道:“是,是,都是我一时糊涂。大人,事实,便如玉笑姑娘说的那般。”

    姚征兰轻笑一声,问玉笑:“你说万公子撞倒花凳瓷瓶碎裂扎伤了他,你可还记得是扎在他什么地方?”

    玉笑回想着道:“仿佛……是右肩后。”

    姚征兰道:“不是仿佛,是确实,死者右肩后确实有一道被碎瓷片扎破的伤口。”说罢便看着顾璟笑。

    顾璟见她如此,也难得地弯了弯嘴角。

    韩喆与玉笑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顾璟和姚征兰,不明白他们为何此时会笑?

    推官叹气道:“你俩可真是应了那句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不过你们这样的无知小民又怎会知道,生前造成的伤口和死后造成的伤口,是不一样的。”

    韩喆与玉笑大吃一惊。

    姚征兰看着玉笑道:“自我进来检查这只花瓶,你便开始想对策了吧?你看我检查这只花瓶,便猜到问题可能出在万焘背后那个伤口上。你不了解我们到底掌握了多少情况,所以决定先发制人混淆视听。可惜你不知道,我们破案,凭的,不仅仅是案犯的口供。”

    她拿出那张画着弧线的纸,对玉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从万焘右肩后伤口附近拓下来的压痕,与你这瓷瓶底下的檀木托底的弧线完全吻合,这就证明死者在生前肯定曾长时间地压在这个檀木托底上,否则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压痕。而你却说,他摔倒受伤之后,你们很快就让春来把他给背走了,这是破绽一。

    “破绽二显而易见,你说他摔倒之后晕过去了,那春来背他下去之后,与老鸨说话的又是谁呢?破绽三,就是推官方才说的,人生前和死后造成的伤口,是不一样的。你承认万焘是在这间房里受的伤,而且准确地说出了他受伤的位置,这恰恰证明了,他就是死在你这间房里的。如若不然,你又怎么可能看见死后的他在这里受了伤呢?”

    韩喆和玉笑一时间面如土色。

    “真正的案发经过,应当是这样的。昨日傍晚,韩喆带着万焘来到云翠楼玉笑房中喝酒。将万焘灌醉之后,韩喆找来一壶滚水,让玉笑和小梅扶着万焘,他捏开万焘的嘴将滚水往他嘴里灌。这就是万焘嘴里大面积烫伤的由来。不料被烫的痛苦居然让烂醉的万焘醒了过来,他开始挣扎,玉笑和小梅两名女子未能制住他,让他碰翻了窗下的高脚凳,瓷瓶和檀木托盘同时掉落,瓷瓶碎裂。

    “可惜烂醉之人即便一时清醒,身体不受控制,力量有限,最后还是被玉笑和小梅死死抓住了双臂,在他双臂上留下了轻微的红痕。韩喆继续往万焘嘴里灌滚水,直到他昏死过去,然后把他丢在地上。地上的碎瓷片在万焘的外袍上留下了磨损痕迹。

    “随后韩喆的脱罪计划开始了。你们剥下万焘的外袍,任由只着中衣的他继续躺在洒满碎瓷片的地上。此时万焘的半只肩膀应该是压在紫檀拖底上,而一片碎瓷则扎破了已经死去的他的肩膀。因为碎瓷扎在伤口里,当时并没有血流出来,等到几个时辰后你们要把他转移出来了,拔掉了他肩部的碎瓷,这才让伤口流了少许血。

    “韩喆脱下自己的外袍,扯乱头发扮作万焘,但因为两人身形不符,他穿不上万焘的外袍,所以只能胡乱裹在身上,让春来于戌时背下楼去。因怕被人发现,所以春来走得很快,但被老鸨拦下后,假扮万焘的韩喆又故意假装醉酒地与老鸨说话,以证明万焘离开云翠楼时,还是活的。

    “到了寅时,云翠楼笙歌散尽人初静,本来就在外头的韩喆指使自己的小厮荣贵找了个孩子夜闹的借口来到云翠楼,去玉笑房里将披了韩喆外袍的万焘的尸体背出来。为了避免被人看出端倪,还谎称‘韩喆’也醉了,睡得人事不省。我想,荣贵背‘韩喆’出来时,他背上的‘韩喆’一定没跟人说过话,也没被人看到正脸,是也不是?”

    推官道:“上午我来问时,值夜的龟公确实说韩喆被小厮背出去时,还跟睡着了一般。而他当时困得睡眼惺忪,也没仔细去看。”

    姚征兰看向韩喆,道:“韩喆,事到如今,人证物证确凿,你还不老实交代么?”

    “大人,”听姚征兰在描述案发经过时,韩喆已经是瑟瑟发抖,如今更是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仰头看着顾璟和姚征兰哭嚎道:“我知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可是我真的没想杀我内弟,我只是……只是想烫哑了他。”

    第123章 ·

    “流年不利, 家里几间铺子盈利每况愈下,早已是入不敷出。而我岳母家几间铺子却是生意红火日进斗金,我在一旁瞧着, 难免羡慕。”韩喆开始老实交代作案过程。

    “我一早便从内人口中得知, 岳母一家与万氏家族关系恶劣,而内弟又是我岳母唯一的儿子。我就想着, 若是内弟哑巴了, 不能管理店铺生意,也找不到得力的岳家,那万氏的几间铺子, 除了托付给我这个女婿之外,还能托付何人?

    “昨日我将内弟骗至云翠楼, 其实真的只是想用滚水烫坏他的嗓子, 让他不能说话而已。若真的存心杀人, 我又怎会选在云翠楼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而提前收□□来,也不过是为了让他在万焘出事后能站出来作证, 证明是万焘喝醉了酒,自己喝滚水将嗓子烫坏的。昨日我假装万焘出云翠楼时故意与老鸨搭话,也是为了让老鸨证明万焘从云翠楼出去时,嗓子还是好的,能说话的。只是我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万焘居然死了。”顾璟接话。

    韩喆点点头,终是忍不住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道:“春来将我背出云翠楼后, 我在万氏绸缎铺躲了一会儿。荣贵突然着急忙慌地跑来, 跟我说万焘死了。我不相信,我不过就灌了他几口烫水, 怎么会死人呢?荣贵说是真的,说玉笑都吓坏了。

    “我没办法,就叫他回去,叮嘱玉笑要一口咬定万焘戌时就被春来背走了。等云翠楼人少的时候,把我脱在那儿的袍子给万焘裹上,将他当成我给背出来。荣贵走后,我便与春来商议说辞。

    “寅时,荣贵将韩喆的尸体背到绸缎铺,我将他的外袍给他穿上。看他除了后肩那处小小的伤口,从外表看并看不出是怎么死的,就把他放在了绸缎铺外墙角下,想让人以为他是喝醉酒冻死的。大人,我真不是存心要杀他的。”

    顾璟道:“不管你是不是存心,杀人偿命,这罪责你逃不掉。”说罢站起身来,吩咐推官:“着人将涉案的几人都押回府衙去吧。”

    “大人!大人!我能不能将功补过?我若是检举另一桩人命案子,能不能不判我死刑?”韩喆在地上膝行几步,拦在顾璟跟前问道。

    顾璟微微皱眉:“另一桩人命案子?”

    韩喆点头不迭:“得知万焘的死讯,我在绸缎铺中度日如年。因不知荣贵何时会把万焘的尸体背回来,所以频频通过窗口向外面街道上张望。大约亥时过半,我看到谢知府的管家郭跃光带着两名身强力壮的男仆从街道上鬼鬼祟祟地走过,其中一名男仆肩上扛着个足以装人的大麻袋,另一个手里拿着一把铁锹。”

    说到此处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停了下来。

    顾璟垂眸看着他。

    他微微低下头去,道:“我瞧着他们这样就像没好事,就……就跟过去看了。”

    顾璟明白,要不是万焘案发,这厮八成会把这桩人命案子当成人情卖给谢德春。

    “他们把麻袋埋在城外的乱葬岗上,等他们离开后,我还大着胆子过去刨开土堆解开麻袋口子往里头看了一眼。里面,里面是个满脸是血的女人。”

    顾璟闻言。抬眸看向姚征兰,从姚征兰眼中看到了与他心中一般无二的忧虑。

    “即刻带我们过去。”他对韩喆道。

    推官站起身道:“顾大人,下官先把其它案犯押回府衙。”

    “不着急。”顾璟看了他一眼,道:“一起去乱葬岗上看看情况吧,这好歹是河中府管辖的地界,既出了人命案子,你这个推官按理是应该要出现的。”

    “是。”推官脱身不得,只得跟着他们一道去了乱葬岗。

    到了乱葬岗上,按着韩喆的指点果然挖出来一只麻袋,衙役解开麻袋,里头女尸的脸露了出来。

    姚征兰打眼一看,心中便是咯噔一声。

    她虽没见过范氏真人,但见过她的画像。眼前女子除了瘦了些,脸上多了条大疤外,与画像上的范氏七八分相似了。

    顾璟显然也认出来了,微微侧头看了姚征兰一眼。

    姚征兰假做恶心呕吐,向别处走去,临走拽了下身边武宜君的袖子。

    武宜君跟着她走到旁边,背对众人,替她抚着脊背。

    姚征兰干呕几声,小声道:“待会儿回城你速速去客栈,叫耿七在从城门去府衙的路上等着,借口有事找我,来看看这尸体他认不认得。”

    武宜君点头,看着姚征兰又装模作样地干呕起来。

    不远处推官疑惑地看了看姚征兰的背影,明明在府衙还那般老练验尸来着,怎么看到这具女尸就呕吐起来?难不成是因为万焘的尸体上没什么血迹,而这女尸却是血污面颊?

    顾璟上前,将麻袋往下扯了些,看到了女尸脖颈上的伤口,随后又检查了下女尸的眼睛和尸僵硬度,站起身问推官:“是现在去府衙叫仵作过来,还是把尸体先抬回府衙去?”

    推官愣了好一会儿,才支吾道:“这既然是个抛尸之处,叫仵作来恐怕也没什么作用,不如……”

    “那就把尸体先抬回府衙去吧。”顾璟干脆利落道。

    推官:“……”他有些想不明白顾璟是怎么想的,韩喆明明说这人是知府大人的管家带着人来埋的,他现在又要把尸体送回去,这……

    “怎么,推官难道觉着,不该把尸体带回去,就让她埋在这儿的好?”见推官傻呆呆地站着不动,顾璟横来一眼,目色冰冷。

    推官回过神来,忙道:“不不,尸体自然该抬回府衙去的。”说着忙叫随行衙役来搬尸体。

    一行带着韩喆和尸体进了城,武宜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走到半道,耿七迎面走来,对姚征兰道:“姚大人,我家公子找您有事。”

    “知道了。”事发仓促,没有找到白布掩盖尸体,全靠人走在尸体旁边挡住旁人目光。姚征兰本来就走在尸体头侧,她一让开,耿七顿时将尸体容貌看了个清楚。

    “时辰不早了,我走了一下午又累又饿的,就不与推官一道去府衙了。”姚征兰向推官致歉。

    顾璟站在她身边,向推官略一颔首。

    推官巴不得他们不去,他能回去好好跟知府大人汇报这女尸之事,当即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带着人和尸体走了。

    姚征兰看耿七。

    耿七一脸凝重:“就是范氏,虽然脸上多了条疤,人也瘦脱了形,但我还认得她。”

    姚征兰点了点头,跟顾璟道:“回去再说吧。”

    三人回到客栈,武宜君和陆冰河已经备好晚饭在等他们了。

    姚征兰和顾璟各自回房洗漱了一番才下楼来,李逾也下来了。

    顾璟问他:“腰可好些了?”

    他点点头,神情还有些萎靡,道:“今天下午来的这个大夫医术好多了,估计再休息个几天就没事了。”

    陆冰河问姚征兰:“案子办得如何了?”

    不等姚征兰开口,武宜君在一旁兴奋道:“姚评事和顾大人联手办案,那叫一个天造地设珠联璧合,精彩极了。短短一个多时辰,就破了那么复杂的一桩杀人案,看得我都想去大理寺当官了!”

    陆冰河和李逾闻言,面色都有些不同程度的改变。

    李逾不满道:“不会说话你就少说几句,什么天造地设珠联璧合?听着就rou麻!”

    武宜君得意道:“事实如此,你吃醋也没用。”

    “好了,你俩不要争了。万焘案已经查清了,顾大人,说说范氏的情况吧。”姚征兰抬头看着对面的顾璟道。

    顾璟道:“范氏我只看到她颈部有一处创口,不过这处创口足以致命。创口形状很奇特,不是被利器划或刺的,而是像被什么边缘略有宽度的东西给扎进去的一般。双眼中度浑浊,隐约可见瞳孔,推断死亡时间应该在一天左右。”

    “一天左右?难不成,昨天我们在府衙时,那名小厮着急忙慌地来找谢德春,就是因为范氏出了事?”李逾猜测。

    姚征兰想了想,道:“被边缘有一定厚度的东西扎死,又正好在我们去府衙拜访的时候,那范氏自杀的可能性很大。她用自杀的方式迫使看守她小厮不得不去前头向谢德春禀报此事,让我们看见了小厮脚上那双绣着她银锁花纹的靴子。”

    “但是,她如此冒险,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她又怎能确保,我们一定认得那花纹呢?”李逾提出疑问。

    “从她脸上那道疤不难看出,为了逼迫陈大人,谢德春一伙对范氏恐怕是无所不用其极。她丈夫无辜被杀,如今自己又被用来威胁生父,受尽百般折磨,陈大人还未必相信她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望中,我们的出现就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不管成不成,她都要奋力一搏。”姚征兰看着桌上的灯盏,搁在桌沿的手微微握紧。

    “结果她成功了,这就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顾璟语气平静,只是下垂的眼睫彰显了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