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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她 第18节

    施少连摩挲着茶杯:“自然是好。”

    他常用这话搪塞施老夫人,次次冰人来介绍,施少连只道好,原先施老夫人还欢欢喜喜的去打探,但他都心不在焉的。

    施老夫人但想着甜酿的话,忍不住道:“我看着这孩子倒是极好的,和你甚是相配,施家也是正正经经的人家,说起来半分也不差,只要我们心诚些,总能打动人家。”

    施老夫人看着他的神色:“祖母也不是逼你,慢慢来,今年先忙着两个meimei的婚事,待明年……你可得答应祖母,早些安定下来。”

    施少连突然懒散往椅背一靠,交叉十指,垂下眼睫:“先等二meimei嫁了吧。”

    因去年的上元节出事,施老夫人心里多少还有些膈应,不许家里人出去观灯,只在家里各处树梢屋檐挂了些彩灯,让姐妹们在家里猜灯谜。

    流光易逝,一年匆匆而过,甜酿心头也有些淡淡的,搂着喜哥儿偷偷哭了一场,苗儿看着心酸,又是安慰又是讨她欢心,好半晌才拉着甜酿出了绣阁去看灯。

    施少连见她眼睛红彤彤的,心知肚明,却也不戳破,拎一盏兔子等给甜酿:“红眼儿的白兔子。”

    她披了一席薄薄的斗篷,洁白如雪,光彩夺目,知道施少连打趣她,也拎起一只鼠灯笼:“披黑袍的子夜神。”

    他看着她微微叹气:“meimei。”

    几日后,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是个身材瘦高的中年男人,獐头鼠目的,衣裳陈旧,看着不像个正经的人,说话里还带着一丝丝吴江口音。

    那男人在施家门前盘桓片刻,上前同门房道:“我要找王妙娘。”

    守门的老苍头楞了楞:“您是哪位?”

    “我是王妙娘的娘家表哥,叫周荣。”那商客道,“我听吴江人说她嫁来江都,正路过,特意来看看她。”

    门房去报,出来迎客的人是施少连,见面揖了揖。

    原来是王妙娘姨家表兄,只是关系生分,这些年里也只见过一两次面,后来这表兄外出经商,更是断了联络,去年回吴江,听闻王妙娘外嫁,正好此次路过江都,故来探看一二。

    “原来是表舅。”施少连吩咐人送酒送菜来,陪着略说了几句话。

    “如何不见妙娘来?听说我还有一双侄儿侄女,这次来也一并来见见。”

    施少连面上露些尴尬之色,吩咐仆人:“去将二小姐唤来见见表舅。”

    甜酿是带着泪来的,一见来人,哭道:“是何处来的舅舅,如何从未听姨娘提起过?”

    周荣又将过来渊源说了一道,甜酿听他说话,虚虚实实,有些话的确不假,抹抹眼泪:“舅舅来晚了……姨娘……姨娘她已不见了……”

    来人大惊:”侄女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甜酿将去年上元节之事一五一十和周荣道,说罢两人连连抹泪,那人又听说甜酿即将外嫁:“侄女儿的婚事,如何没有娘家人帮衬,你姨娘不在,我是你亲舅舅,理当留下,亲眼瞧着你出嫁才是。”

    她面上露出一丝惊慌之色,呐呐的:“这……这倒不必,舅舅在江都只是路过,还是先紧着营生为好。”

    周荣囔着不肯,施少连站在一旁,面上也有些儿难为之色,陪着说了半日话,最后吞吞吐吐难言之隐:“实在不是不招呼表舅,只是这小半载,家里有些儿难事,请表舅体谅。”

    又吩咐人,端出了一个黑托盘,掀开一看,晃眼的一摞纹银:“这一百两纹银,给表舅充路资只用,若是明年表舅再来江都,我们再好好招待。”

    周荣直直的盯着银子点头,施少连吩咐人给表舅整理褡裢,和甜酿两人将人送出了门。

    兄妹两人双双站着,甜酿收了眼泪,看着那人远去。

    二月的日子过的焦急又迅速,已有许久许久都不见张圆,院试散考那日,一直布在绣阁的香案终于撤去。

    后头几日,施老夫人招呼苗儿和甜酿往正房去,施老夫人身边立着个外头办事的男仆,施老夫人笑道:“院试的红榜放出来了,圆哥儿果然整齐,拿了个院案首,况二哥也不差,拿了甲二等。估摸再过几个时辰,亲家都要传人来说话了。”

    姐妹两人都舒了一口气,院试结束了,后头就等着筹备两人的喜日子了。

    第23章

    早在放榜那日,张夫人一早便命自家小厮去看红案,小厮一溜烟的回到张家,说到院案首这三字,张家阖府上下喜不胜喜,齐齐向圆哥儿道贺,

    张圆又问况学的消息,得知也中了,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一直被母亲拘着读书考试,闷了许久不得出门,喜冲冲的往外走,被自己母亲唤住:“你做什么去?”

    “去告诉甜meimei一声。”他笑道,“她这阵儿定然也挂着我的事。”

    “祖宗,你这会儿拿还有空去寻她。”张夫人见他穿着日常的旧褂子,忙不迭道,“还不快快去换衣裳,等会儿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要来道贺,后几日的簪花宴和同窗会也有够你忙的,亲家那边早等着红案消息,怕早就知道了,我让小厮去传个消息就是了。”

    张圆想了想:“那母亲遣人和甜meimei说一声,我一闲了就去看她。”

    果不其然,一时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齐齐上门来道贺,施家和赵安人、况家都遣人送来了贺礼,赵夫人也忙着往各家回礼,三日后的簪花宴上,提学大人和江都知府又夸赞张圆勤勉好学,聪慧多识,要他好生备着明年八月的秋闱,张圆这日第一次喝的微醺醺的回来,捧着帽上的簪花,只嘟囔着要送甜meimei家去,张夫人哭笑不得,和婢女齐力将张圆劝睡下,这才回了屋。

    张圆的两个哥哥,都止步于举子,授官后都怠于学问,唯有这个幼子,继承了他父亲几分书痴性子,张夫人愿他走的长远,连婚事也要定在院试之后,只怕儿女情长扰了他的心性,此时见他对甜酿的心思,一时喜忧参半,喜的是以后成婚,小夫妻两人自然举案齐眉,感情深厚,忧的是他太过情深,以后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如何熬得过。

    张夫人摇摇头,暂将这些心思抛下,又往前院去,簪花宴之后要入读府学,故亲友都送了些礼束来,多是些文房四宝之类,其中尤其以施家和赵安人家送的贵重,施家是儿女亲家,贵重些是看中新女婿,但赵家……张夫人心中冷哼一声,昔年提亲时搪塞之景还历历在目,如今见儿郎大有出息,便也有了结交修好之意。

    二月底,柳绿杏红之际,趁着张圆念府学之前,张夫人举办了场家宴来家赏花,一来是答谢各家对圆哥儿的历来关照,二来也是圆哥儿的婚事,要提前置办哪些行头,迎娶礼节和宾客宴席,这些都要一一和施家提前商量好。

    赏花宴原是未邀请况家,想着况家近来也不得闲,春天正是整园子的时候,况且况学也要入府学,打点的事儿也不少,二儿媳杜若喝茶时,淡淡道:“前两年里都邀请了况夫人来,这次又不请,难保他家不会多想,娘只管下帖子去,他家若是不得闲,自然会推拒。”

    张夫人想了想,亦是道理,故尔多邀了况家,宴席那日,女眷们济济一堂,足足来了五六家客,忙的张夫人脚不沾地。

    施老夫人对赵家有修好之意,近来两家往来颇多,此日又在张家遇上,只是近来不见沈嬷嬷,难免有些好奇,问道:“沈嬷嬷如何不在?”

    赵安人笑道:“这嬷嬷前些日结了干亲,认下个干儿子,儿子孝顺,想接她回自家养老,故上门三番两次来相求,把嬷嬷的契文赎走了。如今她不尽日在我跟前服侍,只是每隔几日上门来,跟我说些话就是。”

    施老夫人听罢,道:“不枉她焚香念佛这么多年,最后终得福报,也是安人慈善,放她文书归去。”

    赵安人道:“看她孤苦,人又本分,不如放了去,也是主仆情分一场。”

    沈嬷嬷是八两银子自投入府,如今十两银子赎回,赵安人又贴了些旧衣裳器物,赏她回家养老,自觉情分已够。

    甜酿这时正陪在施老夫人身边,一声不吭听着两人说话,恰见张圆和施少连相伴而来,一个惨绿少年风度翩翩,一个温润端方气质养成,两人双双在施老夫人和赵安人身边作揖。

    以赵安人的眼光看起,两人相貌皆好,算得上是男子里头出类拔萃的,近来施少连常遣人往赵家送礼送物,言语熨帖,颇得好感,若不论家世背景前途,赵安人还是偏心些他……可惜了……圆哥儿是她看着长大的,心性挚诚,后头的路还走的远,只是如今已经有了婚配……亦是可惜……

    她想起窈儿的婚事,只得强打起精神来应对,又转眼一看窈儿,一副笑嘻嘻没心没肺的模样,又觉头疼。

    这一日施家在张家多留了半日,待余客散尽,两家才坐下来细细喝茶说话,杜若来的晚些,白日那条待客的水杏红的裙太亮眼,回屋换了身淡色才回去陪婆母说话,见施少连和张圆坐在外间茶厅说话,向两人福了福,才进屋里去。

    施少连先是见得杜若眉眼的神色,而后闻得花香中一股极淡的药香,喝茶的手轻微顿了顿。

    家中开着生药铺,他又通药理,偏偏这药味,他是极其熟悉的。

    施家众人在张家盘桓至入夜,用过晚饭才走,施少连去瞧甜酿的神色,只见她双颊嫣红,顾盼生辉,嘴角微微往上抿着,是放松又喜悦的神情。

    长辈们说话,特意把张圆和甜酿这一双儿女遣出去玩耍,怕两人害臊,饶是如此,甜酿还是偷听去到不少,要掐着哪几个吉时良辰,何人送嫁何人接亲,新人走的每一步要设些何物,抛洒的果脯蜜饯和喜钱,各种微而小的细节,都蕴含着对新人的祝福,只盼着多子多孙,多福多寿,举家喜庆。

    “二meimei……二meimei……”他轻声唤她。

    甜酿的目光无意识的落在施少连的脸上,眼神里再没有狡黠和机敏,全是婉转的柔情蜜意,带着一丝丝痴傻的柔顺,闪烁的喜悦光芒,沉沉浮浮的羞怯和期待。

    哪里就这样好,值得她从头到尾,花尽心思谋划着把自己嫁出去。

    施少连止住话语,把目光望向她之外,这是又一年的初春,正是花红柳绿,莺飞草长,夜空如洗,明星模糊,他从没有得到过,自然也谈不上失去。

    沈嬷嬷近来可谓是苦尽甘来,自打认下这门干亲,儿子儿媳孝顺,孙儿体贴,近来又得了一笔颇为可观的财,恢复了白身,便拿出二两银子来给干儿子:“知道你们夫妻两人孝敬,将一间大屋挪给我住,和孩子们挤在一屋内,但这也非长久之计,还是赁间阔绰些的屋子,一家人才住的安心。”

    干儿子只是不受:“这都是干娘的养老钱,还是干娘自个留着用,等我攒齐了银子,再换也不迟。”

    沈嬷嬷笑眯眯的:“放心,我这进项年年里都有,尽管拿去花销。”

    夫妻两人喜不迭的谢过干娘,换了间阔约临街的门房住,又携了些酒楼剩下的酒菜回家,烫了一壶热酒,请梳头婆子来家吃酒,权做乔迁之喜,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坐了一桌,推杯送盏,酒酣面热,所谓酒后吐真言,干儿子喝醉了酒,满面涨的通红,落泪擦着沈嬷嬷的袖说起打小辛酸事,只恨没有爹娘庇佑,又追着沈嬷嬷喊亲娘,惹的沈嬷嬷也连连心酸。

    梳头婆子在一旁笑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合该是天生的缘分,天生的一家人哩。”

    自此一家人关系更为亲热,沈嬷嬷真将一家待如亲儿一般,推心置腹,言语恳切,其乐融融。

    她手头还攒着六七十两的银子,临街人多,往来热闹,跑搁在家中不安全,又看左邻右舍有做些小生意的,也动了些心事,想做些保本生利的买卖,干儿子听说,也有些心思,只因在酒楼跑堂送饭,只赚的几个辛苦钱,养家糊口都勉强。

    梳头婆子听说母子两人心思,笑道:“若是信得过老身,把这钱托给老身贷出去,每月得的八分息钱也够你们一家子吃喝了。”

    沈嬷嬷动了心思,干儿子听毕,和沈嬷嬷进言:“我们一家都是忠厚老实的本分人,贷钱虽是息钱高,但我听说,如今官府查的严,不许私放钱债,若我说,还是买个铺面,置个田产,才是稳妥。”

    “若是买铺子开门营生,一则没什么手艺,二则也没有路子,还要招徕伙计,怕是不易。”梳头婆子道,“不如去周边买些田产,每年收租收佃,旱涝保收,老了还是归处。”

    沈嬷嬷亦点点头:“还是置田产稳妥。”又因梳头婆子人脉广阔,邀她打听何处可有田地可买。

    没几日,梳头婆子喜滋滋来,正说起城外有家人家,因家中有事需卖田周转,急需银子使,将十亩上好的水田,连同上头盖的庄子一道出售,只因卖的急,只要八十两银子。

    “哪里有这些银子。”沈嬷嬷皱眉也觉得惋惜,“如今怎么凑,也只得七十两罢了。”

    梳头婆子将那田大大夸了一番,听见嬷嬷犹豫,只得叹气:“既然银子缺些,那就罢了,老身再慢慢相看吧。”

    干儿子默默听完,隔日就捧了十两银子归家给沈嬷嬷,道是向酒楼东家借的,舍了两年的工钱,要凑给沈嬷嬷买田用。

    一家人齐齐去看过田产,又见过卖主,是个和和气气,说话斯斯文文,穿绸衣的中年人,双方请牙人来签田契,付了二十两的定银,约好隔日交银子。

    哪知到了隔日交银子时,这事情生了枝节,因着水田贱卖,有另家买主上门,肯付一百两买下这块地,这卖家贪财,又收了另一份的定银,三家人家共吵起来,因沈嬷嬷在前,先占了理,牙人再三调停,让沈嬷嬷再补足十两银子,这块地就归了沈嬷嬷所有。

    只是一时半会又上哪儿再去借去,梳头婆子出了主意,城南有家当铺,她识得些人事,肯往外借当银子,利钱只取三分,只要等秋来,这田庄的新粮产出来,卖了换钱就能偿上借银,事成之后,沈嬷嬷舍她一匹缎布即可。

    沈嬷嬷急的昏头涨脑,被梳头婆子和干儿子挟着去当铺支银子,另和卖主约定,两日后把买银补上,将田产过契。

    因事儿急,那当铺的借据也未细看,急急签字画押,将十两白花花的纹银捧在手里,这才心里落定,往家里去,儿子儿媳伺候睡下,只等着去契所过契。

    沈嬷嬷这几日连着被闹的头疼,这一觉便睡的昏昏沉沉,再起来已不知时辰,只觉身子沉乏,连声喊人倒茶,却久久未有人至,睁眼一看,满屋皆空,一人皆无,屋里一些好些的被褥用具都被搬空,只剩些破烂留着,心下惊疑,又去摸银子,那借来的十两银,连同原先的五十两都不翼而飞,顾不得梳头穿鞋奔出门来查看,恰好屋主又来收房子。

    “这屋是我干儿子赁了整两年的。”

    那人懒洋洋掀开眼皮看她:“我不识得你的干儿子,有人赁了一个月,到今日刚好收房。”

    沈嬷嬷不信,和那人哭诉起来,房主不理睬,将东西一卷,将门锁一锁,自己出了门,她无法,只得去酒楼去寻,酒楼的东家也是惊诧:“我楼里并无嬷嬷说的这个伙计,怕是嬷嬷寻错了吧。”

    沈嬷嬷这时方才如梦方醒,披头散发去寻梳头婆子,又去寻买田庄的牙人,那梳头婆子只笑道:“你自己拜的干儿子,寻我做什么用,我哪知他哪儿去了?嬷嬷再好好去寻寻。”

    牙人道:“昨日里那田产已售给他家,你家的定银也退了,正被你儿子取走了。”

    她腹中如火烧,怔怔在街巷坐了半晌,似乎看见赵安人的马车在街尾一闪而过,急匆匆的奔上前去,却被个脸生的、仆丁装扮的汉子拦住:“沈嬷嬷,你的卖身契可在我这儿,跟我走吧。”

    沈嬷嬷大惊失色:“什么卖身契,我是清白人家,何时卖给了你家。”

    那仆丁却只顾拖着她走。

    “青天白日,当街抢人,求路过大老爷、好心的大娘子做主。”沈嬷嬷瘫倒在地上,只顾撒泼哭喊,哪里还有往日半分慈眉善目的模样。

    有路过人好奇,见这半老妇人哭的如此凄惨,上来探问一二,那仆丁不慌不忙从怀中抖出几张纸:“这嬷嬷的亲人,将她的卖身契转给我家主人,换了十两银,昨日,她亲自签字画押,又向我家借了十两银,签了个死契,文书、字迹、手印、保人上头都写的清清楚楚,诸位请看。”

    众人一看,确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怕是人家家里头的逃奴,也无话可说,眼见着人将老妇人拖上驴车,捆住手足,不知往何处去。

    驴车七拐八拐,不知去了何处,沈嬷嬷被推搡着进了一间屋子,不见人来说话,任凭叫喊也无人应答,只有每日三餐,门哐当一声,有人送些干冷的饭食来。

    几日后,有人进屋里来,男人沉稳的脚步,年轻又温和的声音:“给沈嬷嬷倒壶茶来。”

    沈嬷嬷被磋磨了数日,亦是昏昏沉沉,看见来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施家小官人?”

    施少连温和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