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僧,朕劝你适可而止 第8节
淳离依旧是勤快的人,挑水从不偷懒,洗衣服会连大家的一起洗,雷打不动,从没任何怨言。他曾说自己为了信仰而出家,想来应该是选对了路,遂才会这般无怨无悔。 湛寂一去了无音讯,她偶尔会听见香客们闲谈,说佛子在北方的战场上。 当今天下几分,北方被鲜卑部落占据,外有柔然、高车等边陲国虎视眈眈,南齐位居南方虽占地优越,但萧氏皇庭内部不断爆发争权夺利的斗争,心根本没放在边疆固守上。 而今各国因为南齐内乱而蠢蠢欲动,边境随时摩擦不断,湛寂在战场游历……他可能全身而退? 佛教之初本是小乘佛法,意在个人修行。而传入东土后逐渐发展为大乘佛法,不再局限于解脱自己,而更注重普度众生。 那日淳修说湛寂佛子心怀苍生,她本以为只是简单的传经说道。现下看来,这位佛子心里怀揣的,恐怕是大乘之志,是鸿鹄之志。 对萧静好来说,学习是苦涩的,戒律清规……也是苦涩的。除了“五毒”,他们还有很多要戒的东西。 无杀意,慈念众生,不得残害蠕动之类; 无贪意,思念布施,却悭贪意; 无yin意,不念房室,修治梵行,不为邪欲; 无妄语,思念至诚,言不为诈,心口相应; 不饮酒,不醉迷,去入逸意; 无求安,不著华,不傅脂粉,不为歌舞倡乐; 无求安,不卧好床,卑床草席,捐除睡卧,思念经道; 奉法,时过中不食。 前面几条中,她都姑且还涉及不到,就是最后一项——时过中午以后,不能再进食,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根本挨不住饿。 好在淳修师兄体谅,并不让她守这条戒,他说是师父吩咐的。 她有时候在想,湛寂应该是念她是带发修行,且总有一天会离开,所以才不要求她做那么多吧。 学习之余,也是快乐的,至少在清音寺,没有攀比,没有权衡利弊,没有过于明显的明争暗斗。 湛寂虽然不在,却有淳修一直在照料她,倒也过得安稳。冬去春来,她十一岁了,成长迅速,模样和身体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与以前差别甚大,而这个差别将会越来越大,因为随着她一天天长大,总会告别曾经稚嫩的自己。 那一年,她似乎懂得了许多,见小不点断了脚也要蹦跶着寻吃的,她终于明白湛寂为什么会让她养一只带残疾的松鼠,养先天缺陷的小动物,能学到它身上直面困难的精神。 以前因为怕死,她撒谎;因为怕死,她几次三番质疑湛寂为什么不收自己,好像什么都是理所当然似的;因为怕死,她让自己变得胆小怕事。 萧静好此时方明白,这世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也没有那么多缘分,更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 一切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直面恐惧,才不会惧怕恐惧。 辗转又到冬天,再翻过年,她就十二了。战争的原因,人口锐减,存活率很低,自南齐开国以来,便有女子十五不嫁便会殃及父母的规定。所以她这个年龄若在一般人家,估计夫家都定好了。 萧静心下好想着,十五吧,满十五她就下山。 腊八这日,天上下着鹅毛大雪,清音寺被镶上了一层银装素裹,蜿蜒的群山,幽静的菩提古道,都被裹上一层厚厚的白。 僧人们纷纷夹起大锅,以杂粮扮粥,施发给前来上香的香客们吃。 相传,在释迦牟尼成道之前曾修苦行多年,形销骨立后,才发现苦行不是究竟解脱之道,决定放弃苦行。 此时正遇见一位牧女呈献乳糜,他食后体力恢复,便端坐在菩提树下沉思,于腊月初八“成道”。 所以每年的十二月初八,佛寺都会举行法会,以米和果物煮粥供佛。 萧静好一直忙到下午,才抽出点闲坐在未燃灭的柴堆前烤火,却碰见了出去喝酒吃rou正翻/墙进院的淳渊。 他今年十七,已是个爽朗清举的成年男子,生得一副好皮囊,丹凤眼,笑起来时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加之又是和尚,更容易给他能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她差点被砸到,淳渊哎哟一声,捂着光头道:“大冷天你杵在这里做甚?” 她其实想告诉他,如若真受不了佛门的清规,又没受戒,大可就此离去,何必委屈自己。但人各有志,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她也不好多做评论。 见他露出的锁骨处有一块若隐若现的红印……萧静好顿时面露惊色。 她出生皇宫,即便母妃强力控制不让她接触那些事,可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耳濡目染。 “你……” 他……这是破了色戒? “嘘。”,淳渊用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孩儿别乱想。” 他有些微醉,手里还拿着一只烤羊腿,笑得一脸知足。 “吓到你了?”淳修胡乱揉了几下她的头,“以后师兄注意,咯,给你羊腿,我肚子疼,跑个茅厕……” 他说着捂上肚子弯着腰跑了出去,生怕晚一刻就会出来似的。 “我……不吃”,她被硬塞了只羊腿,进退两难也忐忑不安。 两年来,没粘过一点油荤,更别提rou类。闻到那勾人的味,胃酸在胃里翻腾雀跃,说实话她是想吃的。 她低头哈气,搓着冷得已经失去知觉的手指,就是这个动作,老远看去像是啃什么东西。 她刚预感到大事不好,耳边就想起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吼,“好你个静好,手里拿的是什么?” 第8章 、拈花 淳渊是无意的,两年来她知道他的德性,可是这次,算是害惨她了。 湛明禅师跟抓十恶不赦的犯人似的,带一堆师兄弟前来,围得水泄不通。 他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羊腿,闲些将她拉进了火坑里,还阴阳怪气道,“我说最近是谁在爬围墙,原来是你,为了偷吃,竟不惜犯戒。我这湛寂师弟可真是教了个好徒弟啊。” “………”她愣在原地,那张能言善道的嘴巴忽然变得不会表达。 如果说实话,淳修会受罚,不说,人证物证聚在,她要被罚。惩罚是去十几里之外的山下挑水,连续半年! 两害相权选其轻,淳修皮糙rou厚,他能行。 如此一想,萧静好如实道:“是淳渊师兄让弟子帮他拿的,师伯可以去问师兄。” “胡说八道,老衲的徒弟怎么会做这种事?倒是你,大雪天独自一人躲在这后院,不是偷吃是什么?”湛明显然不信她的话。 她其实很怕冷,寺里被子有限,每人只有一床,且太薄。一到冬天,冻得她根本睡不着。今日烧大火做腊八粥,见着还有火星,便来蹭蹭火气。 湛明见她还有心思发愣,喝道:“请家长来,既无心向佛,领回去好好吃个够。” 不是挑水么,怎会如此严重?不过他素来与师父不合,怕是恨屋及乌,公报私仇。 萧静这样想着,垂眸久久才说:“弟子……没有家长。” “你师父便是你的家长,去叫来,让他看看自己好徒弟是个什么德行。”湛明言语激烈。 淳修师兄去了藏金阁,淳远大师兄下山采办,淳离去放生池还没回来,还有个当事人淳渊,这会儿若没掉茅坑就是醉晕了,没有谁能跟她作证。 惩罚她是假,看她师父笑话才是真。 萧静看了眼对方手里的羊腿,说道:“弟子没犯戒,清者自清。师伯说东西在谁的手里便是谁吃的,那现在,我是不是也可以说是您吃的?” 湛明气得来回踱步,手指着她,“瞧瞧,瞧你这倔强的模样,佛堂学了两年的戒律清规,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就会伶牙俐齿不是?” 她固执着,咬牙不语。 “师弟,得饶人啊且饶人,我看他只是初犯,教导一番定能改过自新,何需闹得这般难堪。”,这时湛空禅师开口劝道。 “不行,若以后弟子们都效仿他初犯不受罚,清音寺的秩序如何维持?”湛明正色道,“去叫你师父来。” 萧静好满是无奈,“师伯为何这般咄咄相逼,师父游历你们都是晓得的,我如何去喊,去何处喊?” “死鸭子,嘴硬。”湛明说,“你师父回来了!今日说什么你师徒二人都要给个交代。” 师父回来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消息来得太突然,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真是流年不顺,人刚回来自己便捅这么大个篓子,把师父脸都丢尽。 若是前些月寺里举行斗法大会那会儿回来,还能看到她跟兄弟们一起与别寺的僧人谈经论道,多少有点样子。 两年来她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生怕做什么败坏了湛寂名声,这下倒好,直接请“家长”。 淳修是指望不上了,若真叫人去茅房逮他,定少不了一顿皮rou之苦。但她要背了这锅,师父就会受牵连。两年前就是因为自己,他才被“流放”,若此番再受波及……那她萧静好就真的太不是人了。 两边都是不可割舍的义,为什么要让她从两难的题里选,根本做不出选择。 短暂的等待,已胜过于萧静好两年的佛门生涯。她像被油锅里的蚂蚱,蹦跶着也煎熬着。 正忐忑,忽听湛明嘹亮一声,哟“师弟,你倒是来得巧,不请自来。” 萧静好一颗心跳得厉害,从那抹素白僧袍闯入眼帘时,她就灰溜溜垂下了头。 她心想如果现在解释,师父还会不会说她邻牙咧齿,毕竟湛寂两年前对她那句“邻牙咧齿、照本宣科”的评价,她至今记忆犹新,似在昨日。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看见那双僧鞋停在自己面前,鞋子略显陈旧,滚边还带着些许长途跋涉的尘土。 她好死不死抬眸看了一眼,又心惊胆战迅速锤下头,勉强稳着声唤道,“师父!” 对方静默了片刻,响起一声淡如白水的,“你错了吗。“ 不是问句,只是简单的陈述。 萧静好思量再三,摇头。 “抬头。”长路漫漫,他应该喝了不少冷风,导致声音有些沙哑。 他说话语气没有以前严厉,更不像初次见面时那声“积善行德并非来者不拒”锋锐。 自两年前那件事后,萧静好一直深感自责与愧疚,天知道她有多怕这位师父,听他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才战战兢兢抬起头。 不比不知道,一比才发现她看湛寂的角度都不一样了,以前是仰视,现在虽然也是仰视,但角度缩小了不少。 两年过去,他模样一点没变,深邃的眼,高挺的鼻,云淡风轻,飘扬而立。还真是初见惊艳,再见依然。 但细看能发现他脸色过于白。现在坊间都在传湛寂佛子在雍州,以一己之力,凝聚城中所有百姓力量,和雍州兵一起击败了北魏的军队。 会不会因为这样,他才会元气大伤至此。萧静好默默想着,心中的愧疚又增了几分,唉,都怪自己…… 湛寂不动声色好打量着眼前人,竟被冻得浑身颤抖……他握佛珠的手一紧,放缓语气道:“既没犯错,有何可惧? 她没想到他会无条件信任自己,心下欣喜,规规矩矩说了个“是!” “笑话,你说没犯便没犯。”,湛明尖声反驳,“徒弟犯错,师父同罚。师弟真是辛苦,刚回来恐怕又要下山了。” 湛寂慕然看去,侧目问:“东西在谁手里就是谁的?” “当然!”,湛明理直气壮刚说罢,神色突变,甩手扔了羊腿,恼羞成怒道,“你两还真不愧是师徒,连口气都一样,强词夺理、偷换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