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山
“哼!”巧云冷笑,“我眼里揉不得沙子。你尽管赖好了!我晓得你的贼心思。” “咦!”杨雄倒诧异,“你猜到哪里去了?你说,我是啥心思?” 巧云原来疑心丈夫不放心自己,以为会做出败坏他名声的事来。然而此刻听他的语气硬直,看来倒像是自己多疑了。如果他没有那种心思,自己一说,反倒是提醒了他作此顾虑,那岂不太傻? 她的心思也很快,这样转着念头,很快地想通了,便不肯多说,重新躺了下来,咕噜了句:“‘哑子吃扁食’,你自己肚里有数就是了。” “越说越玄了,我自己有什么数?你说!”说着便来推她的身子。 看他这等咄咄逼人的神态,巧云倒觉得有些穷于应付,只好想法子封他的嘴。 “鸡都快叫了,你还要不要睡?”说了这一句,她转身向里,随他怎么样问,她只是装得倦不可当、急于想睡似的,一概不睬。 见此光景,杨雄只得按捺下想跟巧云同圆好梦的心,强丢开巧云为他带来的一切猜疑烦恼,翻个身合眼睡去。 第二日是轮着他歇班的日子,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只见石秀已忙忙碌碌在收拾店堂,预备着明天开门做生意。杨雄插不下手去,寻潘公不见,说有朋友约出去了;待与巧云说说话,她却又在厨下忙着。独坐无聊,不免又想起金线的巧笑娇语,正心思活辘辘的,想到她那里再盘桓一天,只见潘公提着两尾鲜鱼一方rou,走了来说:“今日也算开斋,恰好你不上衙门,等吃了饭,我有件事要与你好生计议。” 这倒好,省得杨雄三心两意、彷徨不决,当时连声答应:“我在家,我在家。” 于是潘公提着鱼rou送到厨房,交代了东西也交代了话,无非劝巧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做个贤惠妇人;又说“家和万事兴”,如今的日子过得兴兴头头,切忌口角,自召戾气。 “女儿!”潘公又说,“你也须念他的许多好处,譬如打水陆做斋主,你要到报恩寺里住七天,跟他一说,他没得半点啰唆。换了别人,只怕未见得这样子好说话。” 潘公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唯有这句话是巧云听了进去的。“对!”她自己在心里说,“你好在外头拥着那些没廉耻的女人吃酒作乐,我就寻不得消遣?那七天我也好生乐它一乐。” 就这自己的一念鼓舞,脸色好得多了,手脚也勤快了,剖鱼切rou,做了四样极入味的肴馔。饭桌上虽少开口,但杨雄有话问到,却也照答不误。看样子真如俗话所说的,“夫妻无隔宿之仇”,一天懊恼,都风流云散了。 及至饭罢,石秀亲自到猪圈里去喂食。看他一走,潘公便邀杨雄到他屋里去谈,谈的是石秀的终身大事。 “人总要讲良心,说实话,你这个结义兄弟是拜着了。”潘公说道,“日子虽还不长,看得出是个终生之交。我早就有个想法,如今看来可以谈了。” 潘公说石秀好,杨雄自然欣慰;他也听迎儿说过,潘公真把石秀当作儿子看待,照此看来,“莫非爹爹要认石三作义子?”他问。 “这倒无须,感情厚,不在名分上。我是为三郎打算,年将而立,也该娶一房妻室。”潘公徐徐说道,“闲时寻思,他这头亲事也难。” “怎的?”杨雄问,“只要有合适的人,办喜事不难。” “原就是难寻合适的人,高不成,低不就,他的眼界又高。丑的看不上眼,不善持家的也难谈。多时物色,白费心思。” “照这么一说,现在是寻着了?” “也不能这样说。你看那个叫胜文的如何?” 这有些匪夷所思了,娶妻总要身家清白;门户人家的女子,花轿抬来作妻房,也忒稀奇了些。 “莫看我老朽,我是极开通的人。”潘公依然是从容不迫的声调,“今朝三郎回来,我问起那个人,他只是红着脸笑,看来极其中意。而况照你昨天说,胜文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我看,这头亲事可以谈得。” 杨雄想想也不错,便点头说道:“既如此,是爹爹跟他说,还是我跟他去谈?” “这事不是这等做法。” 潘公到底上了几岁年纪,想得周到,做得谨慎。他认为石秀那里千肯万肯,一说便妥,先不忙跟他提起。要紧的是胜文那里,先要探她的口气,肯不肯从良?若是肯了,还要问她的身价。隶籍官妓,先要查她的来历,究竟归地方文官管辖,还是“营妓”,才好去寻门路,替她脱籍。 “爹爹说得是!”杨雄敬重老丈人,心诚悦服地说,“我便照你老人家的话,按部就班去做。今日无事,即时动起手来。” 趁着一团高兴,杨雄到了金线那里,先打听石秀跟胜文夜来的光景。 夜来的光景,金线无从得知;这天早晨的情形,即是她亲眼所见。胜文粉脸生春,娇羞无限,打后门送石秀离去,只是牵着衣服,絮语不休,想来必是殷勤订下后约。 “石三郎呢?”杨雄问道,“怎么跟她说?” “我是远远跟过去,哪里听得见他们的私话!但见你那结义兄弟,又点头、又摇头,不知是何意思?” “他对胜文如何,你总看得出来。” “莫非你倒看不出来?”金线怨怼地说,“你那兄弟是有良心的,不似你!怎么留也留你不住,半夜里定要赶回去跪踏脚板,真正是加料的贱骨头。” 听她这样埋怨,杨雄唯有报以苦笑。“你别扯到你自己身上,只说胜文。”他问,“你可知胜文的花籍在哪里?” “还不是跟我一样。” “这是说归营里管,”杨雄又问,“可是跟你一个营?” “你打听她做甚?” “你猜!” “莫非你看中了她?”金线笑着说。 “正是。”杨雄也报以戏谑,“我打算把她接回去。” “不害臊!”金线用手指刮着脸羞他。“你看中她,不知她看得中看不中你?胜文的眼界最高,除非你那兄弟还差不多,不过——”她摇摇头说,“难!” 听得这一个字,杨雄不由得关切:“难!难在何处?” “第一,胜文的假母厉害得很,出名的叫作‘阴世女秀才’,皮笑rou不笑,眼睛一眨是一计。” “这也没有什么!”杨雄又问,“可有第二?” “第二是,有个营官看上了胜文,在她身上花的钱不少了,至今连亲个嘴都不能够。”金线顿了顿说,“只怕饶不过她。” 这倒是个难处,杨雄问道:“饶不过她便如何?” “你想呢?” “无非脱籍有麻烦,别的还有什么?” 金线微微冷笑,不再多说。这神态可疑,杨雄料知她还有不曾说出来的话,于是把潘公和他为石秀所作的打算,细细告诉了金线,同时向她求计。 “这件事先声张不得。”金线悄悄说道,“那个营官为胜文着了迷。人都是一样的,心思一钻入死巷子出不来,什么怪念头都会想得出来。而且他也有过话,胜文心高气傲他佩服,除非不脱籍便罢;不然,他弄不上手,别人也休想。” 杨雄吓一跳。“怎么?”他问,“那人难道有什么决绝的手段?” “可不是!说这话时,靴子里插着把短刀,拔出来钉在桌上,吓得胜文两天吃不下饭。”金线叹口气,“也怪胜文自己不好,话说得太死。” “胜文说些什么?” “那营官要替她脱籍,说是跟他的长官求过了,只要缴了‘官价’,便可如愿。你道胜文怎么说?说是为她脱籍,送她回家,她供他一辈子长生禄位;若是要她嫁他,她宁可不脱籍。” “唉——”杨雄大为皱眉,“如何说这伤人的话,人又不是泥菩萨,总有气性,换了我也不依。” “就是这话啰!”金线说道,“不要说脱籍,只怕他们这样好下去,那人就会吃醋,会有一场架好打。” 杨雄心想,石秀名唤“拼命三郎”,这场架要打起来,说不定就会出人命。 照此看来,这件事着实扎手。俗语道的是:“民不与官斗。”倘或为了争风相斗,那营官一定吃眼前亏,而事后必用势力相压。这一来自己必得出头替石秀去顶,又一定顶不下来,变成惹火烧身,如之奈何? 这样想着,脸上便有忧疑之色。金线摸不透他那转弯抹角的心思,只觉得杨雄似乎胆小无用,事情还未临头,先就怕成这个样子,倒不便再多说了。 杨雄是真的有些害怕,也有些懊悔,不该邀石秀到“醉仙居”去吃酒,无端惹出这么些糟心的事,于今只有设法教石秀与胜文疏远。此念一出,不免内愧:讲义气,为朋友尚且两肋插刀,何况结义兄弟?自己这等畏首畏尾,算的是什么江湖好汉? “我倒不信!”他的神态、语气都变过了,“男女之事,要两厢情愿,胜文看不中他,他又待怎的?难道真个敢不顾朝廷法度,动刀杀人?” 金线听他的话忽然硬了,只当跟走夜路、吹哨子一样,无非自己壮自己的胆,心里有些好笑,口中便语带讥嘲了。 “是啊!朝廷的法度,原是只准你动刀杀人。” “不错!只好我杀人。”杨雄又说,“我是奉命杀人。那营官的刀也跟我的刀一样,不好随自己性子乱用的。” “这都不去说他了。”金线懒得管闲事,“说我自己的正经。二十是干娘的生日,院里姐妹都有孝敬,只有我两手空空。” 杨雄会意,本来就揣了十两银子在身上,预备送金线买匹头、作夹衣服穿,这时便很爽快地摸了出来,问道:“够不够?” 就因为他摸得爽快,金线不好意思再需索,点点头说:“够了、够了。” 也就因为这十两银子,金线又有了管闲事的兴趣。“节级,”她说,“我替你出个主意,你看好不好?” “你是说我那兄弟的事?”杨雄连连点头,“自然好!若是主意不错,能把这件好事办成,我另外有赏。” “哪个要你赏!事情办成了,我自会向石三郎讨媒礼。如今我替你出个主意,我着人去寻快活三,他是蓟州城中的地理鬼,人又热心,与他商议,必有结果。” “对!”杨雄笑道,“此人有趣,就不为谈正事,与他一起吃酒,也是好的。” 于是金线差遣一名小厮去寻快活三,同时又叫侍儿去邀胜文。 快活三不知在何处快活,有得那小厮的一双脚好跑;胜文却是近在咫尺,一唤便到。她本来生得文静,喜怒不形于颜色,看上去便似礼法谨严、不苟言笑的高门淑女,而此时却是飞扬顾盼,未语先笑,特别是那双眼睛,如雨后春水,盈盈欲流,正是那怀春少女,得遂鸳梦,宵来温馨萦绕心头,有些神魂颠倒的情态。 “恭喜、恭喜!”一见面,金线便这样笑着跟她说。 这话突兀,换了别人一定会诧异地问:喜从何来?但胜文情虚,一下子就飞红了脸,又要掩饰,便假意嗔道:“没头没脑,说些什么?” “你说没头没脑,我说有情有义,还不该恭喜?” 平日口角犀利的胜文,竟招架不住。“不跟你说!”她转脸向杨雄招呼,“杨节级什么时候来的?” “来得有一歇了。” “昨夜醉得那样子,却道是定要回家,也不怕金线恼你?” “我才不恼。”金线接口,“他又不比你那石三郎有情有义,谁来管他回不回家?” “你听听!”胜文指着金线对杨雄说,“此刻还在恼你。杨节级,今夜可不许再走了。” “回头再说,先谈你的事。”杨雄以眼色向金线征询,“先跟本人说了吧?” 金线收敛笑容点点头。见此光景,是有极正经的事要谈,胜文也就端然而坐,用略带不安的眼光看着杨雄。 “到里头去谈。” 里头是间套房,四面隔绝,只得一扇天窗。胜文越发惊疑。“何用如此隐秘!”她问,“究竟为了何事?” “我先问你一句话,”杨雄说道,“你跟我那兄弟,到底如何?” 原来是问石秀!胜文惊疑消释,代之而起的仍是羞意:“如何叫‘如何’?没头没脑,教我怎么说?” 想想也是,自己问得太笼统了。杨雄正在沉吟该如何措辞时,金线却性急地说了:“是问你,可愿意嫁石三郎?” 胜文一愣。情意再投,却还不曾论到嫁娶,一时竟不知作答。 问得笼统不好,问得太实在也不好。“终身大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杨雄说,“我们还是慢慢谈。我先说我那兄弟的情形与你听。” 说媒的嘴总是靠不住的,在杨雄口中,石秀变成了殷实商家的子弟;也不说他流落在蓟州,说是生性好武,到河北来是想投到“老种相公”帐下,立下边功,讨个一官半职,只以路见不平与杨雄结成知交,特意留下他在蓟州。 至于他的为人,杨雄觉得不必多说,“想来你已尽知。若是你愿意跟他一辈子,别的好处我不敢说,第一,明媒正娶;第二,我包他不变心。”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金线一半帮腔,促成好事,一半说的也是实话,“我们这种人家,最难得的就是这两点,你都有了。再说石三郎,那等的相貌气概,天生就是军官的模样,将来一定挣副诰封与你。胜文,你休错过了好机会。” 这话其实说得多余,胜文已经千肯万肯,只是害羞不便说,而且也还有关碍,想了半天,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他今天来不来?” 这个“他”,自是指石秀。“怎的?”金线问说,“莫非媒人的面子不够,你不愿搭理,一定要跟他本人说?” 平日言语利落、机变极快的胜文,这时为咄咄逼人的金线问得张口结舌,无法分辩,只向杨雄解释:“杨节级,你休听她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杨雄安慰她说,“有话慢慢谈,我知道你有难处。” “是!”胜文急忙接口,“我的难处,金线尽知。杨节级,多有得罪,我告个便,待与金线有几句话说。” “好、好,我在前面坐,你们姐妹先谈。” 于是胜文首先埋怨金线,不该不体谅她的苦衷,在杨雄面前拿话教她受窘。接着又问,那些难处如何跟杨雄透露。 “说实话吧!”金线答道,“我都说与他知道了,而且还替他出了主意,请快活三来商议,已着人去请了。” 这一说,先解消了胜文不知如何向杨雄诉说苦衷的一个难题,但是,“跟快活三商议没用,只有请教一个人,才有妙计。”胜文说道,“不过这个人怕求不动。” “哪个?” “我娘。” 胜文的假母极有计谋,是金线所知道的,但不见得能对付得了那个死缠住胜文的营官。“何以见得?”她摇摇头,“我倒不信。” “你不要不信!我娘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你娘说过?”金线问道,“说过要对付那人?” “是的!我娘曾说:好便好,不好我自有法子,叫他不得上门。为此,我依旧敷衍着。只是——”胜文皱着眉说,“越缠越紧,我也真有些烦。” “那就趁早请你娘拿计策出来,早早了断此事为妙。” 话是说得容易,如要劝得动胜文的假母,却着实要费些功夫。不过,无论如何,两个结并成一个,要解起来总省些事,所以唤进杨雄来,一说经过,他也大感快慰,说是等快活三来了再商议。 “也不必等快活三,我还有个主意——” “有主意就说。”杨雄催问胜文,“怎的吞吞吐吐?” 胜文做了个诡秘笑容,还是迟疑着,仿佛有所顾忌似的,几番欲语还休,却终于经不住杨雄和金线的眼色,说了句:“要从一个人身上下手。” “是哪个?” “这个人,”胜文看着金线说,“你该想得出来。”说着,回转脸去笑了。 金线恍然大笑,抚掌笑道:“不错、不错,怎的我想不起这个人?” “若能跟这个人有了交情,一说就成。” “这倒不难。”金线说,“你这件事是个连环扣,一个扣着一个,先从容易解的解起,虽费周章,到头来必定成功,恭喜!恭喜!” 她们这样交谈着,却把杨雄惹得不耐烦了。“你们打的什么哑谜?”他粗鲁地吼道,“真正是妇人不好共事,牵丝扳藤,惹人冒火。” “莫心急,总要告诉你的。” 金线笑着把杨雄拉到一边,揭破了胜文家假母的一个秘密:她养着一个人,名为干儿,实是面首。这个人叫张中立,刚刚二十出头,生得好一副雄壮身材,只是不务正业,成日价在闹市厮混,也会花拳绣腿,也会踢球唱曲,倒是富家公子的一个好帮闲。 “原来是他!”杨雄想一想说,“我也见过这个人。怪道他近来衣服光鲜,没事擎个金丝鸟笼闲逛,日子仿佛过得极舒泰,原来有个倒贴的户头在那里。” “既然你见过,便好套交情了。” “慢!慢!这路人物,快活三一定相熟,是托他的好。” 果然,等快活三来一问,他说前日还与张中立在一起吃酒。胜文的假母租了房子私养着他,快活三亦知其事。 “杨节级,”快活三不解地问,“何以忽然提到这个人?” “自然有事拜托。”杨雄转脸吩咐,“胜文,一半是你的事,你先敬三爷一杯酒。” “是!”胜文心甘情愿地答应。 于是金线执壶,胜文捧杯,斟满了酒,捧向快活三。“慢来,慢来。”他缩手不接,“这杯酒吃得吃不得,我须先问一问清楚。” “自然吃得,是杯喜酒。” 杨雄的这句话羞着了胜文,粉脸生霞,赶紧扭了过去。快活三却大为快活。“怎的?”他开了嘴,“胜文要做新娘子了?” “先吃酒!”金线抢着说,“吃了自然告诉你。” “我吃!我吃!这杯酒非吃不可。” 于是他一仰颈项,把杯“喜酒”都灌了下去,然后含笑看着杨雄,等他谈这桩喜事。 到听明白了,快活三越发快活,他跟石秀一见投缘,有此好事,如何不喜?只是,“跟那姓张的又有什么相干?”说了这一句,自己省悟,紧接着又说,“可是要托张中立去说媒?” “这是一桩,还有一桩。”杨雄又说了定计的经过。 快活三聚精会神地听完说道:“两桩事其实只是一桩。如肯将胜文许配石三哥,那面她自然去撕掳停当,不须我们费心,更用不着我们去求她的情。” “言之有理。”杨雄举杯相敬,“那就重托了。” “石三哥的喜事,你就不说,我也要抢上来插手效劳。”快活三喝口酒,沉吟半晌又说,“我有句话,胜文你休介意。你假母是门户中有名的黑心人,你看,她要有多少到手,才肯放你?” “这难说,要看张中立可肯着力?” “张中立是她一床上的人,胳膊不会朝外弯。银钱上的事,帮忙也有限。” “这也是实在话。胜文,你说一句。” 胜文不知道该怎么说。假母要多少是一回事,石秀出得起多少又是一回事。照她的想法,自然越少越好,只是少了怕假母不肯,多了怕石秀出不起。她自己倒有些私房可以贴补,但这话只能跟石秀私底下说,此时一说出来,心高气傲的石秀作何想法,十分难说,不但很可能拒绝,说不定觉得卸了他的面子,就此绝迹断交,岂不是大糟特糟的事? 然而不说也不行。快活三问到这话,自然有帮衬石秀之意;杨雄与他结义兄弟,更难袖手,自己要说了数目,他们才有个斟酌的调度。胜文心想,假母那里总得要五百两银子,才肯放手。自己有二百两银子私蓄,可以悄悄贴补在里头,就只说三百两好了。 快活三是懂“行情”的人,听胜文一说,摇摇头不以为然。“论你的身价,绝不止这个数。”他说,“也罢,且做着看。” 这一来杨雄肚里也有了数,只待回家与潘公商议,筹划这笔银数。这面有快活三与张中立去打交道,里外着力,这头姻缘十拿九稳了。这样盘算着,心里自然喜悦。想到石秀一个流落的穷汉,不多日子,立身有业,再有这一房如花美眷,有那知情的人谈起来,必说是“杨雄够义气,石三郎不枉了与他结义一场”,这个面子就很光鲜了。就因为这一份陶然自足之意,格外有豪情逸兴,大杯灌酒,与金线、胜文笑谑不断。好热闹的快活三,却只是默默举杯,在心中另有一番盘算。 吃到微有醉意,只见石秀潇潇洒洒地走了来。金线便拍手笑道:“新郎官来了!” 石秀只道寻常打趣,微笑不答,但见杨雄满脸欣悦,快活三双目炯然,而胜文却是庄容平视,矜持异常,这神色便都可怪,得要问一问。 “你们说我什么?” “不曾说什么!”快活三抢在前头回答,一面向嘴快的金线使个眼色。 这一来,金线就不敢造次了。“说你与胜文,郎才女貌一对儿。”她满斟一杯,拍拍胜文旁边的座位,“请这里坐!” 石秀是爽快人,看大家都不肯说实在话,也就丢开不问,等坐了下来,举杯自然先敬初交而极投机的快活三。 “三哥,”快活三照过了杯问道,“明日午间可得闲?” “就是午间要照料买卖,最不得闲。”石秀答道,“而且明日重新开门第一天,柜上一定忙。” “那么过了午市,总可以抽得身了?” “是的。”石秀问道,“王三哥问这话做甚?” “相邀一叙。”快活三闲闲答道,“我有个好去处。” “我跟王三哥一见如故,何必作这等客套,反倒显得生分了。” “不敢、不敢!三哥当我自己人,我如何反当三哥是客气朋友。其中有个说法,借此一叙为三哥引见一个朋友。” “那好!”石秀很爽快地答应,“这等说,我一定到。” “承情之至。不过,这个朋友,说句实话,高攀不上三哥,而且怕你也看不上眼。” “这是什么话。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敢自大?” “若得三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快活三又说,“这个朋友,是个浪荡闲汉,也会些拳脚;论身份,实在不高,不过最敬重像三哥你这样的人,看在这些微心意上头,请三哥给他个面子。” “好说、好说。只不知王三哥要我如何对待令友?” “无非看在我的薄面,与他说两句好话。若是他有什么浮薄短浅叫人看不上眼的地方,担待则个。” “那容易。”石秀问道,“令友贵姓?” “姓张,叫张中立。” 等快活三说到这个名字,在座的人,无不默喻。石秀为人心高气傲,若说为了有求于人,向张中立这样不务正业、倚恃娼门为生的人去巴结,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所以快活三套个交情,从中拉拢,等石秀与张中立相熟了,言语一投机,自然什么话都好说。这是快活三老谋深算的一片苦心,须得助成他,不必将真情说破。 因此,这天自始至终石秀都不曾知晓,快活三要为他引见的那个朋友,实在就是他的大媒。 第二天午市方罢,石秀正吃了饭,打算去访快活三,只见他领了个童儿,肩上挑着食盒,臂弯里挟一领篾席,已先来相邀了。 两人谈着走着,来到西门外一处荷塘,柳荫下铺开篾席,先坐下休息。那童儿十分能干,煎茶煮酒,摆设果碟。刚刚安排停当,只见远处来了一骑,白马红缨,鞍上一名男子,穿一件玄色绸衫,敞着胸口,腰际束一条极阔的绣花鸾带,手里拈一支皮辫子编结的马鞭,昂首天外,扬扬得意地款款而来。 “中立、中立!”快活三大声喊着,又回头对石秀说:“就是此人!” 为了快活三有话招呼在先,石秀便起身迎接,表示敬意。等张中立下了马,快活三两下相见,彼此以“兄”相称,一个叫“张兄”,一个叫“石兄”。 “张兄”有些小人得志的模样,吃过三天饱饭,忘掉了自己的出身,做出那纨绔子弟的派头,顾盼之间旁若无人,右手食指勾住马鞭的套环,一面说话一面甩,样子极其轻佻。 这副行径,自然叫石秀看不上眼。快活三也觉得张中立狂得未免过分,深怕石秀忍不住要发话,所以连连使着眼色,示意忍耐。 “请坐,请坐!”快活三捏住张中立的右手,借着相挽入席的样子,不叫他再甩马鞭子。 张中立也不让一让,管自南面而坐。快活三向石秀皱一皱眉做个鬼脸——石秀倒体谅他,报以豁达的微笑,就在张中立对面,盘腿坐下。 “小张,”快活三指着石秀说,“这位石三哥是杨节级的结义兄弟,为人最豪爽不过,是位好朋友。我与你自己人,说句老实话,将来你要请教石三哥的地方一定不少。” “噢,”石秀略有些不安地说,“不敢,不敢!” 张中立不懂快活三的话,是暗示他收敛那飞扬浮躁的神态,只觉得有些困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要请教石秀的事,于是问道:“石兄眼下做何生理?” “只在我那义兄老丈人家帮着料理买卖。” “你是说潘记rou行?” “是的。” “这等说,你只会杀猪?”张中立自觉这句话十分俏皮,得意地笑了起来。 石秀有些着恼,便冷冷答了句:“也会杀人。” 这一说,张中立笑不出来了,笑意虽无,笑容仍在,那神气就显得尴尬难看。快活三有些着急,赶紧咳嗽一声,转脸催他的童儿:“快拿酒来!怎的这等慢吞吞的?” 借这缘故,盖没了张中立的窘态。石秀却是心里懊悔,一则要看快活三的面子,再则不值得与此人一般见识。因此取了酒来,他抢着举杯道歉:“张兄,我不会说话,担待些。” 却也怪,张中立就吃这一套,一抑一扬,对石秀便有敬畏之意,连连谦谢:“好说,好说!石兄言重!” 见此光景,快活三自觉欣慰,便凑趣说道:“你们两位都是好酒量,先干两杯再说。” “怎么是干两杯?”张中立问,“莫非有个说法?” “对!有个说法。第一杯叫喜成双。” “好个喜成双。这一杯我吃。” 张中立很爽快地干了一杯,亮一亮杯底,石秀也照样干了。等童儿斟满第二杯,快活三又有个说法。 “这第二杯也是个‘双’字,叫作‘好事成双’。”说着,向张中立诡秘地一笑。 “这一杯自然也要干。”张中立借着举杯,遮掩了他脸上微现的窘色。 石秀眼尖,由这两人神色中看出来言外有意,想来是张中立有“成双”的“好事”,便即笑道:“这一杯不该我吃。” “怎么不该你吃?”快活三说,“原应相贺。” “是、是!”石秀急忙答道,“应该,应该!张兄,‘好事成双’,我奉贺一杯。” “休听他的话!”张中立有些着恼,“都是谣言。” 石秀不明白他意何所指,只觉得他神色可怪,便不敢造次,笑笑不作声。 快活三有些不安。“原是说作耍,”他歉意地赔笑,“你休气急,罚我一杯。” 有了这话,张中立自然不愿多说,也不宜再显气恼的神色。快活三为了讨他的欢心,便只拣他爱听的话说,向石秀盛道他曲子唱得如何好、球踢得如何妙、脚上手下的功夫如何来得! 这一碗加料特浓的米汤,灌得张中立化怒为喜,越显得意气飞扬,站起来伸一伸胳膊,鼓足了劲往外一挥,顺势拉开了架子,打了一套拳,一招一式,劲道十足,打完了抱拳说道:“献丑,献丑!” 石秀心肠直,看他这套拳只能哄外行,实在说不出大好处来,就只微笑不答。 “怎么?”张中立问道,“石兄,你看我这套拳,可还有欠功夫的地方?” “我不大懂,不敢瞎说。” “哪里!石兄,你客气就不是当我自己人了。来、来!”他跨开两步,“我们下场走一走。” “不、不!”石秀抱拳笑道,“我实在不会。” 张中立只是不信,苦苦相邀。快活三心想,要教张中立佩服,便得在这时候露一手,于是向石秀使了个眼色:“自己弟兄,玩玩不妨。”接着,他又向张中立说道:“石三哥功夫怕不如你,千万点到为止。” “快活三,你放心!”张中立挥舞着手臂,高声答道,“我手下极有分寸,伤不着石兄。” 石秀和快活三都笑了,只是笑得不同。张中立的态度倒是好意,却有些太不自量,所以石秀觉得好笑;而快活三却是苦笑,他那两句话是对石秀说的——只怕伤了张中立的面子,特意倒过来说,不想这个“妄人”全不理会,居然真的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岂不是只好苦笑。 因为有此苦笑,原已会意的石秀便向快活三点点头,以目示意,默契于心。这一下,快活三才真的放心了。 “来、来!石兄快请下场。” “我真的不大会。”石秀笑道,“几手‘三脚猫’的拳,不成家数,倘或误打误撞冒犯了张兄,还请见谅。” “彼此!彼此!”张中立抱着拳说,一撒拳拉成个让对方进拳的架子。 石秀心想,打败了他,他心中一定不快,就不为快活三的交情,好好吃酒相叙,也不值得如此;若是自己有意落败在他手里,一则于心不甘,再则更长了他的骄气,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将来必有大栽筋斗的日子,那就反变成害了他了。 这进退两难之下,如何着手,却真费踌躇,因此一面拳来脚往走圈子周旋,一面不住在思索。这样两个圈子下来,一眼瞥见路旁有堆石灰,灵机一动,顿时有了计较。 于是渐引渐近,到得那个地方,突然往路边高喊道:“请等一等。” 说着他弯腰脱下快靴,倒过来抖两抖,仿佛里面有什么沙子,要拿它去掉似的,其实他是借这弯腰脱靴、穿靴的工夫,暗暗捏了一握石灰在掌心里。 等重新交手时,石秀就不是一味退让了,闪转腾挪,其疾如风,不但逼得张中立连连倒退,而且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弄得晕头转向,一身是汗。 好在石秀不为已甚,每到要紧关头,不是装作失手,便是慢了半步,教张中立那颗心一起一落,悬悬不已。先还当他毕竟欠些火候,到后来方始察觉,原是石秀有意相让。 理会到此,心中不免自惭,而且也自悔鲁莽,但一交上手便成了骑虎,总得找个“落场势”才能罢手。然而这又谈何容易,自己只能招架,不能还手,哪里去找这个保得住面子的“落场势”? 这样一着急,心浮气躁,拳就乱了,蛮打硬攻,全无章法。 不想这一来反倒见效,石秀似乎不敢硬挡,接连后退。张中立见有败中取胜之望,精神陡长,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拳接一拳直捣过去。 “好罢手了!”在一旁注视的快活三大声喊说。他是恨张中立不知趣,深怕真个惹恼了石秀,反击过来,难免下了重手,因而声音是在着急之中带着些气愤。 石秀哪里会恼,神闲气静,十分从容。此时听得快活三的警告,便决定罢手。石秀摸准张中立的势子,等他一拳直取面门时,身子往后一仰,右脚扬起,作出仰得太急、站立不住的样子。 张中立一看大喜,暗叫一声:“合该我露脸!”接着便撒拳变掌,招数由“推窗望月”化成“关门落闩”,双掌向外一推,立即翻右掌横挥,去“砍”石秀那只扬起来的右脚。 石秀是有意露一手,不等到他的掌到,腰间一凝劲,平地一个“鹞子大翻身”,后仰变作前俯,右脚一屈一伸,往后直踹。 这要踹着了,正在张中立胸口,非当场吐血不可!快活三大惊失色,脱口急叫:“踢不得!” 石秀原无意踢他,一面踹,一面挺腰,腰一挺直,那只脚自然落到地上,旋转身来,抱拳说道:“我输了,我输了!张兄的拳好厉害。” “承让!承让!”张中立红着脸说,“不分胜负。” “对、对!”快活三听见了说,“不分胜负、不分胜负,最好不过。” “请过去吃酒。”石秀低声说道,“张兄,你的衣衫脏了。”接着指一指胁下。 张中立低头一看,胁下清清楚楚一个白手印;再看那面,又是一个;索性脱下那件黑绸衫来看,背上还有一个。 三个白手印,便是着了石秀三掌,如果真的对敌,怕已被打得伤筋披骨。而最使他困惑不解的是,自己着了三掌竟会一无所知。照此看来,自己的功夫,真差得太远了。 “石兄!”张中立兜头一揖,“你非教我几手不可!” “哪里、哪里,我实在不会什么!” “你看看!”张中立转脸对着快活三大声嚷道,“到这一刻,石兄还装佯,该不该罚酒?” 不想石秀能使张中立服善如此,快活三大为高兴。“真正不打不成相识!”他笑着说,“不必说什么罚酒,再喝杯‘喜成双’。” 吃过了“喜成双”,张中立又双手高举酒杯,奉敬石秀,说要拜他为师。这一来,石秀就不肯吃那杯酒了。 “笑话!我这点功夫,自己都还要再投明师回炉改造,如何做得你的师父?” 张中立改了称呼,不敢再以“兄”字相称。“你老忒谦了!”他说,“我是手低而眼高,岂能不识好歹?”接着,便细谈刚才交手的经过,石秀如何有意相让,哪一拳可以取胜,哪一脚可以致命,通通都指了出来。 这等至诚令石秀不能不感动,也不能不诧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快活三自然也有同感,便劝石秀说:“三哥,你就许了他吧!” “万万不行!”石秀紧接着他的话说,“如果说闲来无事一起琢磨琢磨,倒无不可,‘拜师’二字,再也休提。” 张中立还要坚持,快活三料知不可相强,便又倒过头来劝这一面:“既是如此,中立,你无须再多说了。好在你是要请三哥指点,三哥已经答应教你了,何必定要在名分上争?” “我不管,我只叫师父。” 这等惫赖,无法可治,石秀便随他叫去,当时便就刚才交手的情形,口讲指画,拿张中立的缺失一一指点。教的人是不厌其详,被教的人十分用心,倒把快活三冷落了。 讲得告一段落,张中立忽然问道:“师父,你可会点xue?” 一听这话,石秀便不悦了。“这是极狠毒的武艺,”他放下脸来说,“你问它做甚?” “师父,你莫以为我有害人之意。只为我吃过人的亏,至今懵懂。有人说那是点xue,所以我问一声。” 有此解释,石秀的颜色复又缓和。“你先说,”他问,“是怎的吃了人的亏?” “我先提一个人,不知师父可知道——报恩寺的海和尚。” 石秀心中一动,点点头:“海和尚如何?” “这贼秃是个花和尚。”张中立说,“他手下专有两个人替他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个是个头陀,俗家姓胡。这胡头陀只替他跑腿,是个小角色。另有个人,可就非同等闲了,我吃亏就吃在他手里。” “噢,想来这和尚也会功夫?” “不但会,还好得很。听说是少林寺的,名叫悟先。”张中立喝了口酒,接着便谈他们怎么吃了亏。 据张中立说,有一日午间他多吃了些酒,神思困倦,天气又热,想起报恩寺宽大爽垲,是个纳凉醒酒的好地方,便一个人晃荡着膀子直奔那里。 张中立的打算是觅个地方,好好歇个午觉,这自然以禅房为宜。佛寺是人人皆可随喜之地,哪知竟有个小沙弥挡着,不教他进禅房。张中立不是什么肯忍气吞声、不惹是非的人,两下便吵了起来。 正吵得不可开交时,出来一个和尚,又高又胖,浓眉大眼,长得一副罗汉相。“他走过来,装作劝架,只说:‘施主休动气,外面待茶。’说着伸手过来,拿我的膀子一托。”张中立左手扶着右手的肘后,比拟当时的情状,“就这一下,让我麻了半边身子。我知道着了他的道儿,自己知趣,连声答说:‘好、好,外面吃茶,外面吃茶。’那和尚牵着我的膀子到了外面,也不知使的什么手法,只在我腕子上捏了两下,又是轻轻一抖,说也奇怪,顿时又不麻了。” “这和尚,不用说就是悟先了?”快活三问。 “正是。”张中立说,“事后我仔细打听了才知道。据说这悟先不守清规,被少林寺老方丈撵出山门,却不知怎么会在报恩寺挂了单,做了海和尚那厮的走狗。” “怎说是走狗?”石秀问。 “如何不是?像那日他对付的情形,便似恶狗守门。”张中立问道,“师父,我那半边身子麻,可是被他点了xue?” “当然。点的是‘软麻xue’。” “佛门子弟学这点xue,就见得他不是善类了。”快活三大摇其头,“我听说少林寺自达摩禅师留下了‘十八罗汉手’强身健骨,便在荒山野寺,凭这十八手功夫,亦足可敌得住邪魔外道,何须学这狠毒的点xue?” “是啊!”张中立紧接着说,“那日亏得我见机,不然被他点了重xue,不知是怎样送的命,到死都是个糊涂鬼。” 石秀本是疾恶如仇的脾气,此刻听张中立和快活三话都说得在理,便又勾起了他那好打不平的本性,握拳在席上捣了一下,大声说道:“这厮如此可恶!几时我会会他!” 听这一说,张中立又惊又喜。“师父,”他提醒他说,“那贼秃会点xue,师父可有把握破他?” “点xue我不会,不过我懂xue道,那就不要紧了。” “师父、师父!”张中立高兴地喊道,“你老教教我!再遇着那贼秃时也好有个防备。” 于是石秀又一一指点,哪里是“软麻xue”,哪里是“暗眩xue”,如何是“两指点”,如何是“单指点”,又如何是“膝盖撞点”。 “你只记住,致命的只有九个xue。”石秀把“脑后”“气海”诸xue,交代得特别明白,特别叮嘱:“我只懂如何护身,不懂点xue,更不会‘解法’。你可千万莫去瞎试,胡乱伤人。” “师父请放心。若是我不听你老的话,任凭处治。” 见张中立对“师父”这般敬重,快活三暗暗心喜。本想等他们混得熟了、交情厚了再开口商谈,照眼前的投机,还等什么? 于是到日落黄昏分手的时节,他将张中立拉到一边,悄悄订下了后约,约他明日中午在王六酒家吃酒。又格外叮嘱,莫说与石秀得知! 第二天日中,张中立擎着个金丝鸟笼,逍遥自在地来赴快活三的约。一到王六酒家,快活三从小阁子里迎了出来,携着手进去一看,只见两副杯筷,一瓶上好官酒,四个极精致的冷碟,已摆设得停停当当,是专候客的模样。 “快活三!”张中立笑道,“今日这顿酒,吃下去怕不落胃。” “咦!这叫什么话?” “必是有事要支使我,且不是省力之事,不然不得这等破费!” “你说这话也不摸摸良心?你少吃了我的?”快活三捺着他坐下,“闲话少说,先坐了吃酒。不是什么费力的事,你尽管开怀畅饮。” 彼此原是玩笑开惯的,张中立便笑嘻嘻地坐了下来,说过两句闲话,开口动问:“那‘不费力的事’是什么?” “只要你跟你干娘说一声,将胜文放了出来。自然也不会叫她吃亏,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她一个人捧不动!” “还说不是费力的事!”张中立叫了起来,“三百两银子要她放胜文,只怕天王老爷去说都不成功。” “不成功也要成功!这不是别人的事。” “是你的?” “我?”快活三笑道,“若是我,就算你干娘肯了,胜文也不肯。” “这话倒说得再实在不过。”张中立笑过了却又皱眉,“我倒想不起,还有哪个是胜文看得上眼的?” “天下之大,怎会没有?” “你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师父。” “是他!”张中立诧异不止,“怪道!” “怎么呢?” “昨日我干娘问我,在哪里吃酒,我说与杨节级结义兄弟石三郎在一起,你道她怎么说?” 快活三又打趣他了:“你干娘跟你说私语,哪个晓得?” “她是这等说,休与那姓石的在一起!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他自己倒不曾打主意,是我们替朋友着想。”接着,快活三把前因后果都说了给中立听,说完又加了一句,“如今这千斤重担就在你身上了。” “只要我挑得下来,莫说是师父,就凭你的面子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张中立耸耸肩说,“你听我干娘的口气就知道了。” “你干娘还不是听你的?”快活三有意激他一激,“中立,我当你小兄弟一样,你有话跟我实说,你若是怕你干娘,不敢跟她开口,就算我不曾托你。” “哪个怕她!”张中立脸红脖子粗地说,“哪里就不敢开口了?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她!怕什么?” “那就是了!”快活三的态度跟他相反,极其平静地说,“只要你说,她一定听。这点小事,而况又不是白讨她的人。如说连干儿开口都不顺从,还做什么干娘?干儿的面子在哪里?” 听这口气是吃定在自己身上了!张中立是好面子的人,一时愣在那里,半晌开不得口。 “罢,罢,”快活三做出那无奈的豁达的神气,“你实在为难,都怪我不好,不该说这个,反倒害得你扫了酒兴!” “哪有这话!”张中立忽然得了个计较——实在是下了决心,“若不允我时,我便不认她做干娘,从此一刀两断,永不往来。” 听他发了狠,快活三暗中快活,只是不便再怂恿他蛮干硬干,只斟过一杯酒去,歉然说道:“中立,事缓则圆,为朋友害得你们干娘干儿反目,就事情做成了也无趣。你休心浮气躁,开怀饮酒,等我细细琢磨出一着妙棋来。” 快活三平时也如潘公般喜欢听书,听了些计谋在肚子里,此时思得一计,可教胜文的假母不敢再留胜文。他自觉此计极妙,只是有一层难处,似乎不便向张中立明说,因为一说,便大大触犯了张中立的忌讳。 张中立与他干娘的暧昧是从不肯承认的,如今要行此计,先须他肯承认有此暧昧——快活三是这等妙计:与张中立跟胜文说通了,假作接近,假作情投意合。胜文的假母自然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好歹要遣嫁胜文,那时便容易为石秀说话了。 这一计百发百中,就怕张中立假撇清。快活三正在思量如何说服他时,张中立却先开了口。“快活三,我打算定了,”他说,“你兑三百两银子来,一切包在我身上。” “果然如此倒省事,”快活三大喜,但亦不免疑惑,“你怎的有此把握?”他问,“可能先说与我听听?” “有何不可?”张中立说,“我那干娘,凡事好作商量,就是铜钱银子上不肯吃亏。我就在这上头与她扯皮。我说我与石三郎耍钱,输了三百两银子,人家愿意出此数,共是六百两银子,算作胜文的身价。她若不肯时,也好办,只与我三百两银子,我拿去还石三郎。她必不舍,那就只有舍却胜文了。” 快活三觉得这个做法倒也简捷,便点点头说:“你肯这等与你师父着力,难得之至。不过胜文身上有何牵缠,却须你那干娘料理清楚。” “不就是那痴心的营官吗?没事,我干娘已经在办了。” “是什么办法?” “无非调虎离山。”张中立说,“我干娘不知走了什么门路,他们营里不日便有公文到,将那营官调到陕西老种相公帐下,人一离了蓟州还怕什么?” “妙!”快活三击案称赏,“你那干娘真个足智多谋!只怕一个人。”“哪个?” “她那干儿张中立。”快活三笑道,“见了你就无计可施了。” 果然,歇了两日,张中立有了回音,说是他干娘肯了,央快活三写了张欠银三百两的借据,画了花押,仍旧交回快活三,嘱他转交石秀。 快活三不曾交与石秀,交给了杨雄。杨雄又说与他老丈人得知,商量停当,将石秀拉到后园,劝他成家。 “多谢潘公与大哥成全,感何可言。只是这番美意,我石秀只有心领。” 听这一说,潘公与杨雄无不大出意外。“莫非你嫌胜文的出身不高?”潘公说道,“若是这个心思,倒是我与你大哥冒昧了。” “不是!不是!”石秀乱摇着手说,“我不存那世俗之见。只是自觉还不到成家的时候,事业未立,无端添个累赘。虽说潘公与大哥不拿我当外人,到底我自己该有个分寸,不好弄个家累在身上。” “此言差矣!有道是成家立业。三郎你听我的话,”潘公极恳切地说,“不是我托大卖老,实在我拿你当子侄看待。你费心费力,拿这rou行当自己的买卖,这番至诚的心我岂不知,将来少不得帮衬你自己也立个门户。创业不易,要有个同心合意的人做你的内助,这就是先成家后立业的道理。至于眼前,你小夫妻两个,一个月的花销也有限。我与你开一份薪水,包你够用,谈不到什么家累。” 这话驳不倒,只是石秀另有隐衷:为了巧云,他宁愿潘家亏负他,也不愿沾潘家的光,免得落得一世的话柄。这话要说出来便伤了感情,所以只好这样推托:“潘公这等说时,我若不领情,便是不识抬举了。且让我再为潘公出个一年半载的力,我必遵老人家的吩咐,领大哥的厚意。” 听这一说,竟似潘公一手拉着石秀,一手又拉着胜文,硬逼他们成婚。潘公只好向杨雄问计:“女婿,你道三郎的话如何?” 杨雄看出石秀有话不便当着潘公说,因而答道:“等我与三郎慢慢商量。” 私下探询石秀如何肯说,怕巧云会有闲言闲语,一口咬定自觉受之有愧,好歹等个一年半载再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杨雄只好将实情说与胜文。 胜文自然大失所望,她不会明白石秀的隐衷,只道他看自己是门户中人,有轻视之意,不免着愤;所以见了石秀,那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我劝你以后少来!这地方辱没了你。” “这是怎么说?”石秀心里有数,口中却不能不这么说,“我什么地方错了,你生我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