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夜奔
反狠狠白了他一眼,仿佛恨他不懂事似的。 李小二不敢再啰唆了。等吃了饭,她回到卧房,他跟了进去,夫妻俩并坐在床上,她才把如何情急无奈,装作粉头卖弄风情,与那伴当订下了后约的经过,委委屈屈、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怪不得你这等疙瘩,原来真是条‘美人计’了!”李小二安慰她说,“都看在林教头分上,叫你受屈,我领情。” “我也不要你领情,只那厮晚上来了,你自与他去讨口风,再无我的事了。” “这如何使得?你知我口齿笨,不是为难我?”李小二又说,“便敷衍敷衍他,让那厮多看你两眼,又不少了你一块rou!” “哼!”做妻子的冷笑道,“你倒真大方。天底下怕也只有你这种男人,心甘情愿,作践自己。” “我哪里愿意?你说得我真像活王八似的!”李小二怨气冲天地叫屈,“原是关着林教头的祸福,我又信得过你,才这等说。你当人家一双色眼盯在你脸上时,我心里一点儿不在乎?” 他妻子默然,息了好一晌才开口:“好了,你就休管,我也自有计较。”说完,把身子倒在床上歇午觉。 等一觉醒来,洗洗脸,拿刨花水抿一抿头发,刚刚收拾停当,听得外面小伙计在招呼客人,细辨声音,正是那伴当来了。 “来了,来了!”李小二也溜了进来,低声相告,“那色鬼这么早就来了!” 这话听得她非常刺耳,心一横,恨声说道:“等我来打发他走。你听着——” 李小二的妻子为她丈夫留下一道锦囊妙计,然后重新涂脂抹粉,换了件鲜艳衣服,袅袅娜娜地走出店堂。 那伴当就占了账台旁边的一副座头,脸冲着里,等她一现身,视线就碰上了。“客官,倒是言而有信!”她抿着嘴笑了笑,低头走着。 “自然是真的。”伴当很认真地说,“我说话最实在。来,请这里坐!” 李小二的妻子有片刻的踌躇。附近人人都知她是什么人,倘要陪着客人坐,像粉头侑酒似的,实在不雅。想一想,天色尚早,酒客还稀,就陪着坐一会儿,也无大碍。于是依着他的话,拣了个略微隐蔽的位子坐了下来。 里面是先有了联络的,也不问客人要什么,一大盘酒菜管自端上桌。李小二的妻子便亲手斟了一杯,说道:“客官请用。这酒后劲足,管住自己些。” “奇了!”那伴当笑道,“我也走过些地方,凡是酒店,无不劝人多吃,只娘子你这里与众不同。” “倒不是别的。”李小二的妻子报以娇笑,“只怕客官吃醉了发酒疯。” “不会,不会!”说着,他一只手便伸了过来。 她急忙将手一缩,故意嗔道:“你这位客官不老诚,口不应心!倘或再是这等我便走了。” “休走,休走!”那人急忙央告,“恕我这一遭!” “且安安静静说些闲话,我便陪你。” “好!原要说些闲话才有趣。”他一仰脸,把杯酒倒在嘴里。 李小二的妻子替他斟着酒问:“客官还有几日耽搁?” “只明日便回东京了。” “想是公干已毕?” “是啊!就为与牢城管营说句话。话说到了,人就要走了。” “上千里的奔了来,就为说句话?”她微蹙着眉,装得大惑不解地说,“何不捎封书信来?多省事!” “这句话非比等闲,书信上不便说。” “想来是军情机密?” “娘子也知道军情机密?”那伴当笑着,脸上却有怀疑和警惕的神色。 “我一个不识字的妇人,哪知道什么军情机密!只不过在这牢城前面住得久了,凡有配军投到,都先在这里歇脚,听他们谈那些军中之事,胡乱学舌,客官休见笑。”说着又抬起藕也似的一只皓腕,替他斟了杯酒,“老实说与客官,没话找话,无非巴望客官谈得高兴,宽饮数杯,小店便好多卖一壶酒。你说我听,酒罢丢开;若是军情机密,客官千万休说,说了便是害我!” “哟!此话怎讲?” “我虽不识字,也识得些轻重:泄露军情,不是当耍的事。客官纵然信得过我,我也素来口紧,不会乱说;却是真的泄露了,说来我也知情,那时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嫌疑,却不是害我?” “娘子好伶俐口齿!”伴当笑道,“却有一件,你不知军中规矩,牢城只管配军,又不发兵打仗,哪里来的军情机密?” “既如此,就不是听不得的话了!” “别人听不得,娘子你听得!”有了几杯酒在肚里的人,遇着对劲的朋友,尚且无话不说,何况是个卖弄风情的妇人?那伴当明知有些话不能说,只是喉咙口痒得难受,非说不可,便看一看四周,把个头凑过来,低声问道:“东京禁军中有个教头叫林冲,娘子可知道?” 李小二的妻子,猛然心跳,借着怕他口中的酒气作掩饰,把头偏了过去,不让他发现脸色,然后,定一定神答道:“远在东京的事,我怎得知道?” “如今不在东京,就在这牢里。好体面的人物,你可曾见过?” 她故意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不曾见过!牢城的配军,轻易不得出来,不曾见过的多得很。” “你不知这人,却是最好。我与你说了,你千万告诉不得别人——实在的,我也不知细情。” 不知细情,总知大概,那就够了!于是她闲闲说道:“原是不相干的闲话,细情也罢,粗情也罢,你说你的就是了!” “这话不错。”那伴当喝了口酒又说,“我也是听我主人说起,只为有个姓洪的到东京去告了一状,府里特地遣我主人到沧州牢城,来与管营说句话,只知这句话关着林冲,却不知什么话。” “还有呢?” “还有什么?” “哟?”李小二的妻子嗔道,“无头无脑,究不知你说些什么!哪个府里遣出你这等人来办事,真正气数!” 那伴当为她数落得讪讪地十分不好意思,无可奈何,只得报以窘笑。 还有句要紧话骗不出来,而天色将暗,诸多不便,她心里有些着急,凝神想了想,便又说道:“往常听那些配军说,童太尉专会打败仗,怪不得会派出你这等老实人来!” “我又不是府里派的,府里派的是我主人,而且也不是童太尉,管禁军的是高太尉。” “噢——”李小二的妻子歉意地娇笑着,“这等说来,是我冤枉你了!客官休生气,待我敬你杯酒。”等拿起酒壶,摸一摸又说:“酒凉了。”随即回头大喊:“快取热酒来!” 门口原埋伏着人,听得这一句暗号,蓦地里撞了进来,踉踉跄跄的,碰翻了一条长凳,口中只喊:“小二,小二!” 李小二的妻子,赶紧回过头来,叫一声:“孙五哥,这等慌慌张张地做甚?” 听她这一说,孙五反站住脚踌躇了,略略透了吃惊,他把声音放平静了说:“小二嫂,我有句话说出来,你休吃惊!” 他教“你休惊”,她偏偏吃惊,“吧嗒”一响,酒壶掉在地上。那伴当转脸去看时,只见她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问道:“孙五哥,可是我家、我家……” 她的话还未完,李小二又从里头冲了出来,神色仓皇,手里还拿着个油晃晃的勺子。 孙五一见他便迎了上去。“快,快!”他的语声低而急,“你老丈人在咽气了,等着你们小夫妻去送终。” 接着他的尾音,“哇”的一声,李小二的妻子便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奔进房去。李小二也是把勺子一丢,解着围裙,团团乱转,嘴里只叫:“怎的就这么快,怎的就这么快!” “倒是你快些!”孙五又催,“老人家上痰了,呼噜、呼噜直响,一口气上不来,可就再也见不着面了!” 于是李小二站定脚,定一定神,似乎这时才想到该做什么事,断然决然地说:“上排门!今天买卖做不成了!” 小伙计答应一声,叫出厨房里的下手,一起动手上排门,乒乒乓乓地撞得极响,加上里头李小二妻子的哭声,乱成一片。那吃酒的伴当好不扫兴,却还舍不得离开,只巴望着店家娘子还会来打个招呼。 看看是这等不知趣,李小二只好装作刚刚发现,走过去赔个苦笑:“客官,实在要得罪了!”随即又取了张干荷叶,把熟食包了一包,摆在伴当面前:“客官,权且将就,过两日等我奔了丧回来,再请照顾,一定补情。” 伴当看看无法,勉勉强强地站起身来。李小二又不肯算钱,这下反弄得他不好意思,取了块碎银子,约莫一两钱重,丢在桌上,怏怏而去。孙五也就走了。 这时李小二的妻子自然不哭了,但也不敢再开店门。直待小伙计来报,说那客人走上进城的大路,去得远远的了,李小二才拍手大笑,跷起拇指,夸奖他妻子是“女诸葛”。 “休得意!”小二嫂的心思细密,指出警告,“防着他明日还来。” “便来也不怕。”李小二大声答说,“光天化日之下,他敢怎的?” “不是这等说,怕他识破机关,与他主人说了,另生jian计来害林教头。” “这话倒说得是。”李小二想了想说,“明日就歇一日,装得像些——这癞蛤蟆若是心不死,叫他扑个空!” 这话说得不中听,恼了李小二的妻子,一个白眼瞪了过去。做丈夫的知道自己得意忘形,把话说坏了,少不得低声下气说好话,把她哄得回嗔作喜才罢。 当下弄些现成的酒菜,大家饱餐了一顿。李小二再三嘱咐手下和小伙计,休得泄露。到了第二天一早,弄了张“家有要事、歇业一天”的纸条贴在排门上,把妻子送回娘家去盘桓,随即便到牢城来寻林冲。 看是那洪教师捣的鬼,林冲长叹一声:“我凡事当心,宁愿自己委屈,保个平安,谁知无意中还是结了冤家。唉,天地虽宽,步步荆棘!” 李小二听不懂他的感慨,关心的是此事的内幕:“是高俅遣来的人,再无可疑,却不知可是陆谦那厮的主意?”他停了一下又说:“说不定陆谦也在沧州,只不敢露面罢了。” “嗯!”林冲点点头,“说得有理。依旧要拜托你和小二嫂留意。那厮的相貌好认,左眼下有块青记。” “教头放心,我自留意。只眼前不知管营有甚花样。”说到这里,李小二喜滋滋地又说,“教头,我有着好棋,此事须托出柴大官人来做主。趁此刻你便写封书子,我到柴家庄上去跑一趟。” 林冲也觉得这步棋是个先着,非走不可。但听李小二说,管营与那姓何的见面时,半推半就,不甚起劲,或许管营是打的这个主意:礼只管收,害人的事不做。果然如此,倒不好向柴进造次直陈。林冲踌躇了一会儿,想到了妥当办法:“小二,我有个计较在此,你看可使得?” “教头说了再商量。” “我在想,管营既与柴大官人交好,或者不致有害我之心。如今再请柴大官人来重托一托——话不必说破,说破了大家不好做人。你道可是?” “教头想得周全。我此刻就去,只说教头想柴大官人想得紧,千万来见一面。等来了,有话教头自与他说,书子也不必写了。” “书子不写也可,却也带份礼去。”说着,林冲取了五两银子,交与李小二,托他代为备办礼仪。 到得将晚,李小二匆匆来回报,柴进出猎去了,已留下话,等回到庄上,千万请他到牢城来一趟。林冲虽有些失望,但意料三五天之内总还不要紧,便谢了李小二,把此事暂且丢开。 等了几天,始终未见柴进到牢城来,天气却大变了,西北风一日紧似一日,天色阴沉沉的,只像要下雪。林冲一个人冷冷清清守在天王堂,只巴望着李小二,等他来了,一则可以弄几壶酒来挡寒,再则也有个人说说话,才遣得去这份凄凉寂寞。 李小二不曾来,来了个差拨。林冲慌忙起身迎了出来,问道:“差拨哥怎的得闲到此?” 差拨不答他的话,却笑嘻嘻地问道:“林教头,你如何谢我?” 林冲一时摸不着头脑,想了想才答说:“平日多亏差拨哥照应,年近岁逼,原该请差拨哥吃一杯——” “不是,不是!”差拨摇着手说,“我今日另有一桩好消息来报与你得知。你可知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 军中有草料场,林冲是知道的,马匹的草料、军汉的卧具、火房的柴薪,都取给于草料场。“却不知牢城也有草料场。”他问,“差拨提起它,自然有缘故?” “自然有缘故。”差拨答道,“牢城也有营产,数处山头,放与老百姓耕牧,只纳草料。草料有干有湿,有长有短,收纳入仓时,自然可以挑剔,所以管草料场是个好缺,每月颇有惯例钱好觅。管营为了柴大官人的面子,久想照看你,如今管草料场的老军身弱多病,便着你与他对调。你在那里每月寻几贯盘缠,他到天王堂来养病,却不是两全其美?” 林冲颇为心感,唱了个喏说:“多蒙管营和差拨哥成全,只是……”他踌躇着问:“有句话不知可说得?” “有甚说不得?尽说,尽说!” 于是,林冲放低了声音问:“每月这惯例钱,不知该孝敬多少上来。差拨哥只管吩咐,我自奉上。” “原来为此!”差拨笑道,“都说林教头行事漂亮,果然不错。不过管营既是有心照看你,这一层不必再提。我的话,到你那里去时,请我一顿酒就够了。” “这等时,差拨哥尽管日日来。” “只有空自然要来。”差拨看一看天色说,“这爿天,转眼就有一场大雪好下。三五天不得放晴,耽误了交割不好,趁此刻就走吧!” 听得这话,林冲一时作声不得,未曾想到如此仓促。别的都可放下不管,无论如何该当通知李小二一声。 因此林冲便打算着先请差拨到李小二店里吃顿酒,顺便也通知了自己的去处。话到口边,陡觉不妥:自己与李小二相熟,差拨未必知道,一到了店里,便瞒不住了。“那件事”未见端倪,一要靠李小二打听消息,二要靠他店里做个退步,终究以秘密为宜。等接收了草料场抽空再来一趟,或者捎个信给李小二,都无不可,不必忙在今日。 这样想停当了,便欣然答应,理了个包裹,把几两银子、几件衣服随身带着,交了钥匙,到天王庙前拜了几拜,跟着差拨出了牢城,取路东门,直投草料场而来。 走了上十里路,果然下起雪来。鹅毛似的雪片越飘越密,两人脚下加紧,一口气奔到了草料场。一带黄土墙,两扇木栅门,推开一望,四下里都是马草堆,正中草厅上红红的一团,是生着好旺的一盆火。 差拨领着林冲,三脚两步奔了进去。一踏上草厅,差拨一面拂身上的雪,一面向那老军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 “这大雪天——” 差拨抢着说道:“大雪天便如何?若非大雪天还不来呢!一场大雪下个三五天不停,在这四面通风的草厅上,要好筋骨才熬得住。你,怕不冻死你这把老骨头?得福不知,真正气数!” 当下办理交割。老军拿着一大串钥匙,挨次揭开封皮,开仓点看。才开得两间,差拨发话了:“天色不早,雪又下得密,迟了怕赶不进城,这天气不是当耍的事。” “那便如何?”林冲和老军异口同声地问。 “这仓厂都有官府封记,况且你们两个老实人,一个不会错,一个不会骗,只点一点外面散堆的草,便了事了。” 两人依了他的话,把那已盖了一层雪的草堆点了点,记下数目回到草厅。老军指着厅后说道:“那里的锅铲盘碗,我不好带,都赠予你。” “他在天王堂里也有。”差拨又对林冲说道,“你们两个就对换了吧!” “好,好。啊!”林冲猛然想起,“我不曾带铺盖。平常时候倒挺得过去,今日下雪——” “不要紧!”差拨抢着说,又是自作主张,“铺盖也对换好了!” 于是老军去收拾了行李,也只是一个包裹,临走时指着壁上挂着的大酒葫芦说:“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沿大路两里多路,便有市面。” 林冲答应着把他们送出大门。回身进来,先去看住的地方,是草厅旁边一间茅屋,西北角的墙崩坏了一大块,茅檐半塌着,朔风卷着雪花,直飘了进来。摇一摇木柱子,咯咯作响,他慌忙放手,怕真个把屋子摇坍。 “这怎么住?”他自言自语地说,“待晴了,第一件事去唤泥水匠来大修一修。” 到得草厅上,仰起脸四下一望,心里发愁,这厅上也比里面屋子好不了多少,真要拆了重盖。心里这样想着,不觉走到檐前,凝望着灰蒙蒙将晚的天色,突然涌来万感凄凉,几乎流下泪来。 叹口气回到火盆边,只剩下几星残红,他添了两块炭,心里寻思: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吹旺了炭,去包裹里摸出块碎银子,摘下酒葫芦,拎着不便,寻支草叉挑在肩上,带了钥匙,锁了大门,戴上毡笠子,投东而去。 虽是一条大路,却不好走。地气还暖,初下的雪已化成水,渗入泥中,泞滑不堪。烂泥粘在靴底上,越走越重,十分累赘。 一路皆无人烟,走了里把路才看见一座古庙,破败不堪,连庙门上的匾都已不知去向。林冲走到里面一看,破神龛里一尊少颜落色的金甲尊神,东面一位寒酸落魄的判官,西面一个猥猥琐琐的小鬼,不由得失笑! “真是!”他心里在说,“背运的人,遇见的神道都是背运的!” 刚转了这个念头,随即便生歉意,已是背运的神道了,何苦再来笑它?于是扑翻身拜了两拜,口中祷告:“弟子林冲,方才出口轻狂,冒犯尊神,罪过、罪过!待弟子灾晦满时,拜托柴大官人来兴庙中的香火。” 拜罢起身,把靴底的烂泥刮一刮,依旧挑了葫芦往东而去,又走了里把路,果然望见一簇人家。其中有一家,高高地从竹篱笆上挑出一面酒旗,林冲便径投了来。 虽是雪天,仍有酒客。林冲走到檐下,掸一掸身上的雪,取下毡笠,就在进门的一张桌子坐下。 酒店主人迎了上来问道:“客人从草料场来?” “是呀!”林冲奇怪,“你何以得知?” “这酒葫芦我认得。” “原来如此。”林冲又说,“如今是我管草料场。” “今日晌午还见那老军来沽酒。你是几时接的事?” “今日午后。” “刚接事就来光顾,好极,好极!”酒店主人很高兴地笑道,“我先奉请一杯,权当接风。” 说着转身去取了一壶酒、一盘牛rou来请林冲。三杯下肚,周身皆暖,林冲着实有流连之意,但天色不早,路不好走,想想又不敢耽搁,便谢了主人,又沽了一葫芦酒,买了两块熟牛rou、几张饼,一起包好,揣在怀里,挑着酒葫芦,冲寒冒雪,赶了回去。 就这片刻间,雪下得越发大了,兼且有风,满空中白絮飞舞,上下翻腾,就像一片银海里有几条玉龙戏水,洒落无数鳞甲。风雪迎面乱扑,既劲且急,林冲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好在积雪已厚,走起来倒还爽利。他只低了头,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直冲,一口气到了草料场门前。 这一阵急奔,倒驱除了寒气,周身发热,吐气成雾。林冲略略喘息一会儿,伸手到怀里去摸钥匙。门还未开,又是一阵风起,这阵朔风是好大的旋风,贴地上卷,带起积雪,纷纷如乱撒吴盐。林子里呼呼作响,枝叶摇摆,树顶上整团的雪往下落,发出低沉的扑击声。那风势乱卷逼到林冲面前,林冲竟连张嘴呼吸都困难,慌忙转身相避。 刚转过身去,猛然听得“哗啦啦、唏喇喇、叽哩哩”的连串响声,声音不大,但似在近处,放眼一看,并无异状,不知声从何来。 正困惑之际,陡然心中一动,急急开了锁,把门一推,朝里望去,只叫得一声:“苦也!” 果不其然,那两间草厅和一间偏屋,建得简陋,年久不修,经不起雪压风卷,到底坍了! 林冲站在门口,只懒动脚步。“如何这等背时倒运?”他心中自语,“这两间原该坍塌的厅屋,早不坍,晚不坍,偏偏就在我接管的第一日坍了下来!” 真个“时衰鬼弄人”!林冲再想一想,倒又好笑了,转念又想:倒亏得坍在此刻,若是半夜里坍塌,自己正在睡梦里,说不定压杀了还不知因何而死。做了异乡糊涂鬼,那才真叫天大的冤屈! 就这自我安慰的一念,林冲精神复振。走近细看,厅屋都只坍了半边,钻进去摸索,幸喜那老军留下的被褥还是好好的。心中思量,未坍的半边屋也靠不住,这里是万万睡不得的了,且带了被子到那破庙里将就一夜,等天明再作计较。 主意打定,把被子卷紧,摸着根草绳捆好,钻出破屋,用草叉挑了酒葫芦和被卷,走出大门,依旧锁好,重奔来路。这时雪倒小了,但来时脚印,隐约可辨,一路行走,不甚费力。 到得破庙,关上庙门,却寻不着门闩,怕风大刮开了,移块大石头来顶住。然后来至殿上,映着雪光,仰望那尊金甲尊神,忽有穷途末路、喜逢故人之感,于是抖一抖身上的雪,抹一抹供桌上的灰尘,把一葫芦酒、一包熟牛rou和几张饼供好,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一面拜,一面祝告:“尊神在上,弟子林冲,时运不济,在牢城天王堂过了两个月清闲日子,却又调来管这草料场,原以为稍脱拘束,是走了一步好运,哪知竟弄得无处存身!没奈何,权且相投。浊酒粗肴,略表敬意,尊神请来享用!” 拜罢起身,四下里寻了一转,觅着一堆朽草,摸一摸倒还干燥,取来在避风的一角铺好,打开被子,然后把供桌上的“福食”撤了下来,坐在草铺上,扯被来盖了下半身,靠着墙壁,慢慢地喝着冷酒。 这算是安顿下来了。从午间起一直忙到此刻,才能静下心来,回想这一日的经过。管营、差拨自是好意,趁要下雪的天气,作速交割,也是为了原来那老军有病在身,免得困于风雪,越发添病,处置得不错。只是管营既受了高俅的财物,不来相害却反倒给了个好差使,这与情理不合,究竟是何用意,须得细想。 想来想去,寻思管营无非是看柴进的面子。不过既受了贿,不能没有一个交代,调离了牢城,人面不见,便有一番话好支吾。这是管营的一番苦心,情意着实可感。 想到此处,陡觉心头泛起无限温暖,身上的冷越发不在乎了,酒兴也越发好了,把一葫芦酒都吃了下去,醉眼迷离,神思困乏,靠壁的上半身慢慢地缩了下去。就在要入梦的刹那,陡然一惊,睡魔远避,把双眼睁得大大的。 那双惊疑不定的眼,只望着西北天空——一片云蒸霞蔚的火红色,隐隐还有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林冲迷惘地望了一会儿,猛然一跳而起,顾不得着靴,便赤脚奔了出去,扒着壁缝一看,一圈火墙,远焰腾空,黑烟滚滚之中,吐出无数橘红色的火舌,随着风势卷到东、卷到西,映着茫茫白雪,景色瑰伟奇丽,令人目眩神迷,惊心动魄! 林冲看得傻了!怎的草料场会有如此一场大火?这也是一场大祸!看守不力,损折军需,若依军法判时,便是死罪。一想到此,五中惶急,颓然跌翻在地,只觉苍天无眼,这等来折磨一个人,哀愤无告,几乎又滴下眼泪。 林冲眼眶一热,自觉羞惭,挺一挺腰站起身来,深深吸了口气,咬紧牙关,镇慑心神,细细想去:莫非是火盆中余烬起的祸?却又不似,就算是熊熊的一盆火,烧着坍下来的梁柱木料,但上有极厚的积雪,往下一压,何愁不灭?就算厅屋中烧了起来,仓厅四周,又何得一下子尽皆起火? 这一想,林冲的心往下一沉,旋又昂扬。“必是有人纵火!”他失声自语,随即奔进殿来,穿上靴子,匆匆扎束,提了那支草叉,待奔草料场去探望究竟。 到得门口,林冲把草叉一丢,来移那顶门的大石块。刚俯下身去,听得门外有人说道: “且在这里立一立,看这一场火!” 入耳声音好熟,林冲慌忙屏息不动,侧耳静听。门外“沙沙”踏雪的声音,估量有四五个人。上了台阶,便来推门。 推了半天推不动,有个陌生的声音说:“咦,怎的推不动?” “莫管他!”又是个熟识的声音。 这就有两个熟人了!林冲好生奇怪,皱着眉苦苦思索,从牢城里的熟人开始,一路想过去,想到柴进庄上,猛然醒悟:这不是洪教师的声音吗? 想到一个,另一个也想到了,最先说话的那人是陆谦。 霎时间,林冲只觉血脉偾张,心中万马奔腾般涌起无数念头,听得门外在说话,却以心里太乱,竟听不出说些什么。于是把个指头伸到口中,牙齿咬到rou里,才能把自己的一颗心定下来。 “这场火好看!”是陆谦的声音,极其悠闲,“比元宵宫门前的烟火更妙!” “不知那厮可会逃了出来?”这是洪教师在问。 “你想呢?团团一场大火,怕不烧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枉自乱蹦乱跳,到头来化成一堆焦炭。” “这才消得我心头之恨!也不枉我两番奔波。” “虞候!”有个陌生的声音说,“火已烧过八分了,走吧!看有人来,见了不便!” “你说的什么话?”陆谦不耐烦地呵斥,“大雪断路,哪得有人经过?” “话倒不是这等说。”洪教师也想走,“怕有人来救火,你我露了踪迹不好。” “洪教师,你有所不知。”陆谦的语气缓和了,“高衙内那场相思病,亏得你来告密献计,才得一线生路。临行之时,太尉唤我到后堂,拉着我的手一再咐嘱,说:‘你此一去,务必办得千隐万妥了来。要有沧州牢城管营申报林冲病殁的公文,便好作个证据,叫张教头死了那条心。办成交差,我自有赏;办不成时,休来见我。’哪知我使人与管营一说,只是不允,好不容易才磨得他许了把林冲调出牢城,你我来放这把火,活活烧死了他……” “这就是了。”洪教师抢着说道,“草料场失火,烧死了林冲,牢城管营层层申报,却不是铁证?” “话是不错,须知坏就坏在这层层申报,层层行文追查,一时到不得太尉府里。所以我必得等火熄了,捡取林冲的骨殖,回到东京才好交差。洪教头,诸事有我,只要林冲一死,把他妻子抬来救了高衙内的相思病,你我一生富贵不愁,何不稍忍耐片刻?” “也罢!我便等着看那厮烧成了怎等一个鬼相!” 林冲发觉自己的手足都在发抖,怨毒入骨,处事冷静异常,顾虑到一移石头打草惊蛇是绝大失策,心想陆谦和姓洪的要等火熄去捡骨殖,这得有极长的时间等待,自己尽不妨谋定后动。 于是他悬起了一颗心,把脚步放得极轻,先找到一处空隙,悄悄向外窥望:火光白雪映耀着看得极其清楚,一个陆谦,一个洪教师,此外还有两名伴当,手里都持着弓箭,其中一个肩背上还斜套着一大圈麻绳。 林冲一看这情形,觉得有些为难,陆谦和姓洪的,已决意非杀不可,那两名伴当也不能让他们逃走,免得走漏消息,但以一敌四而要一网打尽,却怕照应不到。更费踌躇的是,没有样称手的兵器,一把草叉,济不得事。 盘算了又盘算,林冲想好了先后步骤,蹑手蹑足地走入殿后,爬墙上屋,翻到前面。为怕踏雪有声,双足交替着轻轻提起,轻轻放下,好些时候才走到檐口,取雪捏了两个雪球。 就这时候,又听得门外的人在推庙门。果真推开了,庙里遮掩躲藏的地方多,那就要大费手脚了。林冲心里着急,便不暇细想,纵身一跃,同时大喝一声:“好一班狗贼!看我是谁?” 合力在推门的四个人,莫不吓一大跳,急急转身。陆谦眼尖,刚喊得一声“林冲”,一个捏得极结实的雪球打了过来,左眼痛彻心扉,顿时栽倒。 那两个伴当听说是林冲,吓得魂飞天外,拔脚便奔。洪教师倒不曾逃走,从靴子里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狞笑着扑了上去。 林冲这时还顾不得跟他纠缠,脱手又是一雪球飞去。洪教师拿起匕首来格,两下相激,雪花乱迸,纷纷落在他脸上,那冲过来的势子,自然就缓了。 这原是算就了的,林冲等雪球飞去,立刻蹿步去追那两个伴当——不是追人,是追弓箭,看看追不到,大声又喊:“你两个替我留下!我不杀你们。” 一个还是头也不回地狂奔,一个回身看了一下,跪倒在雪里,颤声说道:“教头饶罪,不干我事!” 林冲抢步上前,说得一句“我不杀你”,随即伸手从他肩上摘下弓来,顺手从箭壶里拔了支箭,搭在弦上,朝前望去。背着一圈麻绳的那伴当正亡命飞奔,但腿快怎敌箭快,林冲弓开如满月,直指着他后心;就在待发的刹那,忽觉于心不忍,把弓略略往下一低,才把箭射了出去。只听漠漠雪空中,弓弦振出清响,余音未绝,那伴当的屁股上长了条“尾巴”,踉跄两步,一仆倒地,渗出血来,地上如落残红,两相映照,格外鲜艳。 这时林冲已倏地转过身来,同时又拈了支箭扣在弦上。洪教师正持着匕首来寻斗,见此光景,不由得便站住了脚,双眼睁得老大,只盯着他的右手,防他手一松箭射了出来,好抢先伏身趋避。 林冲却不曾看他,视线越过他身后,落在陆谦的背影上——这哪里逃得掉,但林冲还不肯就要他的命,看准了一箭射去,果然中在他膝盖后面的腿弯上,那陆谦就像马失前蹄般,顿时一蹶不振。 射倒了却又不料理,这一刻他还来不及料理,让陆谦在软软的雪上先躺一会儿再说。且转身又往后看,跪下讨饶的伴当,正奔过去救护他的同伴。那两人手里虽还有一张弓,林冲料他们不敢偷放冷箭,也不敢就此逃走,便也丢下不管了。 “洪教师!”林冲面色如铁,冷冷喊道, “多蒙照顾,今日须有了断!你还客气什么?请啊!” 洪教师不知他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愣着无从回答,略一僵持,猛然省悟,他手里有弓无箭,怕着何来?于是胆气一壮,挺着手中匕首,大步冲了过来。 他的棍棒功夫稀松平常,却不知他的劈刺究有几许功力。林冲不敢大意,凝神看着,等他冲到面前,把那弓当朴刀用,斜着往上一格。洪教师也知是虚招,身子一偏让了过去,随即左脚进步,右手一伸,雪亮的匕首一直递到林冲胸前。 想不到他敢走此险着!林冲倒是一惊,胸脯往后一吸,拿着弓的右手疾如闪电般砍了下来。洪教师一击不中,也即缩回了手。两人各自后退。第一个回合过去,彼此难见高下。 第二个回合就看出高下来了。林冲手眼身步,丝毫不乱,那洪教师却拿着匕首乱冲乱刺一副情急拼命的样子。缠斗得愈久,他的弱点暴露得愈多。林冲看出可乘之机,索性把手里的弓一抛,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要来夺他手里的那把匕首,好在别处去用。 洪教师是鬼摸了头,不知林冲抛弓正是克敌制胜有把握的表示。心里还在庆幸,那把弓在他手里舞着多少可以阻挡,这一抛了下来,就近得他的身了!兵器是“一寸长、一寸强”,匕首虽利,吃亏在短,但对手无寸铁的人来说,六寸长的这把匕首是够强的了。 如果凭借那把匕首,但求自保,林冲倒真还不易制服他,这时见他脸色凌厉,走步如风,是着着进逼的势子,心中冷笑:正要你如此!不近我的身,怎夺得你手中物? 正这样想着,洪教师已刺了过来。林冲直到匕首近身方滑步闪避,也不过刚刚让过刃锋。洪教师又惊又喜,惊的是林冲好快的步法,喜的是毕竟近他的身了。但一个念头未曾转完,敌人的影子已经消失,急急转过身来,只见林冲也是刚刚站定,双手箕张,等待进扑。 这还有什么客气?洪教师凝神一想,有了主意,决定声东击西,就这一招中要送他见阎王——杀了林冲,还救了陆谦,在高太尉面前立下如此大功,怕不讨出一场富贵来! 心里这样在想,脸上不由得就有喜色,这一来恰泄露机关!会武的人,原要讲究招数虚实,林冲本有防备,现在看他的脸色,越发断定必有诡谋。因此,眼睛盯在洪教师的手上,看他出手的动静,好判断哪一招是虚,哪一招是实。 洪教师是打算好了的,挺刃直刺,顺势而行,先一招刺他的右胁,他必往左避;半路里改变势子,自己这面由右往左,两面一凑,恰好刺中心窝。 于是疾风骤雨般扑上去,一刺两刺,自己都还没有看清楚,第二刺刺了个空,一只手从林冲右臂下穿了出去,随即被夹住了,同时脸上着了一掌,火辣辣的疼,最难受的是鼻梁上又酸又痛又麻,不由得把眼泪流了出来,手里的匕首自然也捏不住了,往地上一掉。 匕首掉在雪地上没有声响,林冲背后不曾长眼睛,自然看不到,因此洪教师吃了冤枉苦头。林冲把他的手是在右胁下夹住了,怕他手中的匕首乘隙反刺,所以一掌打过,接着把他的头一揿,往后使劲推去,这时右臂自然松开了,跳开一步,顺势外踢,定睛看时,那把匕首直插在雪上,便一伸手先取在手里。 洪教师却是惨了!经他一挟、一掌、一揿、一推,都还好受,就这最后一脚,正踢在胸前——林冲的鸳鸯拐子腿名震东京,这一脚少说也有百把斤分量,洪教师胸头一阵火烧般痛,喉头发腥,一张嘴鲜血直喷,旋即倒了下去。 林冲倒又把他暂时丢开了,提着匕首,急步走到陆谦面前。先看见雪中的血水,心中不免一动,仿佛有恻然之感,但等一见了陆谦的脸,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妻子受辱,自己受苦,种种酸辛悲愤,慢慢排遣开了的,此时都奔回心头。“你好毒的心!”他咬着牙说,“我不知你究竟是人是禽兽!若留你在世上时,不知还有多少良家妇女、安分百姓害在你手里!今日害人不成,放你走了,哪还有天理?”说到此处,激动不已,一翻手腕,狠狠把匕首往下一掷,正钉在陆谦胸前。 一阵抽搐,双眼上翻,陆谦已经了账。林冲把匕首一拔,鲜血直喷,算逃得快,衣服上还是斑斑点点沾上了许多。 这是林冲第一遭杀人,望着陆谦胸膛上汩汩流着的血,手脚都有些软了。转眼再看洪教师,僵卧如死,情状不妙,急急赶了过来一探鼻息,哪里还有气?这家伙不济事,经不得林冲一脚。 “唉!”他长叹一声,“何苦害了自己一条命!” 愣了一会儿,猛然想起还有两个人在那里。抬眼去看,一路血迹,断断续续地远去;再凝望时,两点黑影将近消失,那两个人毕竟逃走了。林冲也懒得去追,只想回到庙里好好息一息、想一想。 庙门有块大石顶着,自然推不开;绕到庙后,土墙有个缺口,爬着跳了进去,回到草铺,颓然往下一倒,只觉头上昏沉沉,心中空落落,说不出的那种烦躁不安的难受。 三更已过,大风又起,刚刚出了一身热汗,此时冷了下来,贴rou的布衫裤,倒像是水里捞起来未曾绞干了似的,冻得他牙齿咯咯地抖,冷到心里。再想到门外尸首,有人发现了必来追寻。又听得远远锣响,隐隐人声,必是去救草料场的火了——救火的人多,若是一涌而来,好汉难敌! 于是林冲越发坐立不安,想一想还是一走为妙!等思量到走,立即又想起小旋风柴进,顿觉走黑路望见了光亮一般,精神一振。 说走就走,什么都不要了。依旧由庙后破墙跳出来,不敢投大路望草料场旁经过,略辨一辨方向,朝北不择路而行,高一脚、低一脚,跌倒爬起,弄得满身泥雪,筋疲力尽。 走了个把更次,影绰绰望见一丛疏林,似有人家,再定睛细看,仿佛有灯光,心中大喜,鼓勇奔了过去,果然有数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出火光。林冲这时什么也顾不得了,举起手来,便“咚咚”地在一扇大松门上擂了几下。 里面问道:“谁呀?” “是我。”林冲听他声音苍老,便尊称一声,“老丈,请开门。” 等门一开,立刻便是一阵暖气扑面而来,里面地炉里烤着好旺的一堆火。但开门的老者,却手把着门不放他进去,口中问道:“你是什么人?有何贵干?” “我是牢城的差人。”林冲随口编了一套话,“公差回来,中途遇雪迷了路,身上尽皆湿了,借火烘一烘,望乞方便。” 这一说才得进去,林冲看屋里共是五个人,一老四少,一律庄客打扮。那四个年轻的,都是似睡似醒,看有生客来到,一个个揉着惺忪睡眼,坐了起来。 “众位拜揖!”林冲总唱一个喏,“深夜打扰,恕罪、恕罪。” “好说。”老庄客答道,“你自来烘衣服,我们不招呼你了。” “请便,请便!” 说着,林冲脱下布袍,就地炉上去烘,一面烘一面便觉双眼生涩,睡意渐浓,迷离之中,只见那老庄客招了两个年轻的在一边,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林冲心内一动,但实在困乏得紧,就懒得去管他们了。 正在摇头晃脑要打盹时,那老庄客走过来摇着他的肩膀喊道:“客官、客官,休睡着。” “噢、噢!”林冲强打精神,睁开眼睛望着他问,“老丈可是有话说?” “你可是牢城的差人?” “是啊!” “如何脸上却有金印?” “噢,这个!”林冲的睡意消了一半,“原是配军,管营的提拔我做个使唤的差人。” “我再有一问,客官你休动气。”说着,把眼斜看了过去。 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林冲恍然大悟,心内便也一惊。是自己疏忽了,那件布袍上斑斑点点的血渍,露在别人眼里,自然要生猜疑。 “老丈是说这件衣服上的血渍?” “正是。” “这有个缘故。”林冲慢吞吞地答道,“说来也许老丈不信。” “且说了看。” 这一磨时间,林冲才编好了一个“缘故”:“中途遇见两头狼出来觅食,亏得我带着把叉,叉杀了一头,另一头逃走了。这血,便是狼血。” 老庄客与那年轻的几个对看了一眼,仿佛不信。然后另有一人问道:“你那把叉呢?” “那把叉?”林冲答说,“用力过猛,把个木柄折断了,拿着无用,抛掉了。” “原来如此。”老庄客点点头,唤那年轻庄客,“小四,天冷得紧,看酒在哪里,取来吃!” 小四答应着去取了一大壶酒、几只粗碗来,斟好了酒,捧向林冲,却紧看了他一会儿,眼中神色,像有句话要问似的。 “多谢,多谢。”林冲啜着酒,望着火,在细想自己的那套谎话,再抬头看一看年轻庄客的脸色,憬然有悟,便即说道:“列位小兄弟,想是不信我叉死了一头狼?” 小四和他的同伴没有答话却都笑了。 “我原有把笨力气。”林冲徐徐放下酒碗,顺手拈起了一根手臂般粗的木柴,轻轻一折,折成两段,投入火中,微微笑了。 几个年轻庄客脸色一变。老庄客咳嗽一声,举起酒碗相敬:“客官吃酒!”又说:“不知那狼死在哪里?天亮了去抬了回来——好一张狼皮,何苦便宜了别人?” 林冲赧然,不便多说什么,只笑笑以示不置可否。 见他不愿开口,那些人也没有话,但劝酒却极殷勤。林冲正要借酒来挡身上的寒气,浇心中的愁烦,所以也不作客套,吃了一碗又一碗,迷迷糊糊地往下一倒,醉得人事不知。 他这一倒,老少五个一齐丢下手中的酒碗,跳了起来。老庄客摇一摇他的身子,大声喊道:“客官,客官,醒醒!” 林冲鼾声如雷,任他如何拨弄,毫无知觉。再去搜他身子,却有几锭银子,老庄客拿在手里,连连冷笑。 “这配军!”他不满地说,“明明是在牢城里杀了人,夤夜逃命,却不说实话。看这几锭银子,只怕还是谋财害命。” “闲话少说。”小四问道,“醉是把他醉倒了,这厮醒了,不是个好相与的,作何发落?快说了好动手。” “自然是送到大官人那里去。大官人与牢城管营相好,看是把他送回牢城,还是放他逃命,就看这厮自己的造化了!” 于是小四和他的同伴去寻了一圈绳子,把林冲结结实实捆好,觅根门杠,抬了出门。其时天色将明,大雪已停,却冷得厉害,北风锐利如刀,砭人肌肤。一老两少三名庄客,冲寒疾行,倒还忍受得住;气血停滞的林冲,却是生生从醉乡中冻醒了。 醒来浑身皆痛!头上是宿醉犹在,刀劈一般地痛;身上是绳子勒在rou里,火烧一般地痛;加以手足发麻,雪光炫目,胸腹作呕,口渴若狂,而且心中着急,顿觉如入地狱,不知何处迸出一股力量,蓦地里一个鲤鱼打挺,凌空往上一蹦。 抬他的两名庄客,就像遇见诈尸似的,吓得魂不附体,身子一抖,双手一松,连人带门杠摔落在雪堆里。 走在后面的老庄客也是一惊,慌忙问道:“怎的,怎的?” 惊魂稍定的小四结结巴巴地答道:“我也不知怎的,醉得人事不知的人,又悬空在那里,无缘无故蹦了起来,你道吓人不吓人?” “有这等事?我来看。” 这一看越发吃惊!林冲面如金纸,气息已闭,竟昏厥了过去。 “坏了,坏了!”老庄客气急败坏地喊道,“快快松绑!越快越好。” 于是三个人手忙脚乱地解开了绳子,把林冲的身子放平。老庄客叫小四嘴对嘴为他布气,自己与另一名庄客替他尽力按摩手足。忙出一身急汗,总算把林冲救活了。 救是救活了,却又成了个极大的难题!要依旧捆绑,怕他再一次昏厥;不加束缚,又怕他缓过气来,恢复精神,不是他的对手。 就在这 “擒虎容易纵虎难”、进退失据的一刻,林冲开口了。 “你这位老人家,”林冲看看老庄客,声气微弱地怨责,“看来也是个忠厚长者,却如何这等对我?” 老庄客的脸一红,但听他的话,看他的眼色,不像是个不讲理的人,便索性老实说了:“你也休怨我们,只怪你自己行迹离奇。明明是杀了人,却说叉杀了一头狼,你待骗谁?” 林冲已是心力交瘁,拼着听天由命了,便叹口气说:“也罢,你们送我到官府好了。只是我又冷又乏,容我缓缓自走,休再凌辱我。” “我们也不送你到官府,只送到我家主人庄上,听候发落。那时看你自己的造化!”老庄客停了一下又问,“你到底可曾杀人?” 林冲点点头,撑着身子慢慢站了起来。一旁在静听的小四看林冲的气概神情,是个英雄落魄的模样,心中忽生怜惜,便走上去扶着他说:“待我来搀着你走。” “多谢,不必!”林冲顺手取了一团雪放在嘴里,站直身子,闭一闭眼,等晕眩略定,睁开眼说:“往哪里走?你们领路吧!” 于是小四领路,四个人一起朝北面一大片林子走去。一路走,一路老庄客又问他:“你杀了什么人?” “仇家。” “在牢城里?” “不是。” “你既是配军,”老庄客越发要追问了,“怎不在牢城?可是私逃出来的?” 林冲摇摇头:“说来话长,见了你家主人再说吧。” “你想来会武艺?”小四回过头来说道,“我家大官人好武,又最看顾配军,虽与牢城管营相好,你只说几句好话,他作兴有个担待,送你盘缠,放你走路。” 这是好意关照,林冲十分心感,细想一想他的话,突然发觉,这人说的“大官人”,不正说的是小旋风柴进? 于是他急急问道:“你家大官人尊姓?” “我家大官人身份尊贵,就是——” “且住!”林冲大声打断,站定了脚说,“待我猜上一猜。你家大官人,就是江湖上人称‘小旋风’的柴大官人?” “正是。”老庄客赶上了一步说道,“请问,你怎得知道?” 林冲且不答话,愁颜一解,笑容渐展,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道我是何人?” “原要请教。” “我叫林冲。” “啊!”一老两少异口同声地惊呼。 “原来是林教头。”老庄客惶恐万分,“这,这是哪里说起?来,来!” 他手一挥,三个人就在雪地里跪倒。林冲不敢受他们的大礼,跳了开去,扶起老庄客,连连谦称:“不敢当,不敢当!” “林教头,真正冒犯了!”老庄客又说,“也怪林教头自己,真人不露相!早说了哪得有此一番波折?” 心情愉悦的林冲大声笑着承认:“怪我,怪我!” 笑声未戢,陡然警觉,自己是个犯了命案的亡命之徒,怎得如此放纵无忌?就这脸色一变之间,那老庄客也记起了林冲还闯下大祸在那里,便四下里一看,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林教头,你到底杀了什么人?” “一个是从前在你们庄上的洪教师……” “该杀!”小四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休插嘴!”老庄客喝道,“听林教头说。” “还有一个姓陆,东京高太尉府里的虞候。” “啊,林教头!”老庄客大惊失声,“这场祸水不小!是在何处杀的人?” “草料场投东,一座破庙前。” “小四!快去打听。我陪林教头先回庄上,等打听着实了,即刻回来。” 小四答应一声,匆匆去了。老庄客又叫另一个庄客回到原处,关照那两个同伴,不得泄露宵来林冲望门投止的经过。这样一一安排停当,他才领着林冲急忙忙来见柴进。 柴进吃了半夜的酒,上床还不多时候。门外大雪,室内如春,柴进睡得正酣,却让老庄客在房门上一阵急擂,扰了好梦,十分不悦,掀开帐子,没好气地喝道:“可是失了火,杀了人?这等来吵闹!” “大官人,是我。”老庄客隔着房门答道,“正是失了火,杀了人。” 这一说把个柴进吓一跳,赤脚跳下地来,拔闩开门,大声问道:“你待怎讲?哪里失火,杀了哪个?” 老庄客从门外望到床上,只是柴进独宿,并无侍女,便不须顾忌,一闪而入,低声报告:“大官人,林教头来了。他身上背着一件命案。” 啊!柴进越发把残醉都吓醒了:“他人在哪里?快请进来!快,快!” “休这等大呼小叫。”老庄客急忙警告,“大官人,林教头的这件命案非同小可,切忌张扬。” “噢。你说,”柴进放低了声音,“他杀了哪个?” “一个洪教师。” “奇了,怎的杀了洪教师?也罢,不打紧。” “还有一个就不比洪教师了,是东京高太尉府里派来的……” “这不用说,”柴进抢着说道,“必是陆虞候。” “大官人知道就好。我去把林教头请了来。”老庄客走近一步,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