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贞子歌
女贞子歌 堆积在心头的疑云越来越浓了。 为什么要迁到苏州,在十五岁的琴娘看,就是件不可解的事。她听她父亲说过,她家在常熟已住了三代,虽然没有负郭之田,至少有容身的住宅。亲戚故旧亦多在常熟,这对她家的生计关系极大——父亲是以笔耕为生的名士,坐馆兼卖文,都要靠相知有素的亲戚故旧上门求教,才有束脩和润笔的收入。到了苏州,人地生疏,好比一条鱼,由江河移入涸辙,鱼而有知,绝不愿遭遇这样的困境!然则父亲的移家,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也曾悄悄问过母亲,所得到的答复是:“听说常熟有土匪要闹事。苏州是省城,兵多,保护得严。” 这话初听好像有道理,细想一想就不对了。“为什么人家不逃难?”她问,“偏我们要逃?” “不要多问!”母亲不耐烦了,“你也该懂点事,不晓得大人心里烦?” 琴娘如何不知道?每每看见父母避人低语,想问不敢。而最可怪的是,老家人郭祥与她死去大哥的乳母老胡妈,也在避人低语,而避的正是她! 这就不能不使琴娘怀疑,那些“低语”与己有关。然而她却再也想不出,什么与己有关的事,严重诡秘到这样的地步? “如意!”她向与她同年的丫头说,“你去打听打听看,他们到底在讲些什么?” “小姐,小姐!真正想不到!”如意喘着气说,“戴老爷被绑到法场杀掉了。” 琴娘吓得神色大变,明知戴老爷就是戴高,却必得要问一句:“哪位戴老爷?” “还有哪位,自然是戴少爷的老太爷。可怜!戴太太跟戴少爷也充军到山海关去了。” 听这一说,琴娘更有摧肝裂胆之痛,勉强支持着问:“这,到底是犯了什么罪?” 如意打听得相当详细,戴高是被牵涉在“朱三太子”一案之中。民间相传,李自成破京师的时候,崇祯皇帝的第三子流落民间,称为“朱三太子”。从顺治初年以来,一直为遗民志士奉为幼主,要扶保他恢复大明江山。在清朝的皇帝看,这就是大逆不道,因而处心积虑,要捉“朱三太子”。半年以前,终于捉住了,审问的口供中,提到曾在戴家住过,因而戴高被株连在内。大逆重案,戴高被判死刑,家属充军。 “戴少爷真是孝子,他到衙门里去哭求,自愿代父受一刀之罪。”如意说道,“衙门里不准,拿少爷关了起来。等斩过戴老爷,才拿他跟戴太太一起充军。如今只怕已经到了山海关了。” 最后两句话,在琴娘已是听而不闻了。魂动神摇,一颗心仿佛已飞离了胸腔,昏昏沉沉地只隐约听得如意的狂喊。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她无从回答,也无法听闻,在一片昏乱的回忆中,渐渐地出现了清晰的景象。 “研生!今天我与尊翁有个文酒之约,到晚才得回来。我留下一文一诗两个题目给你。”王锡爵递过一张纸来,“做完了,替你师妹温习温习功课。” “是!”戴研生接过题纸,很快瞟了琴娘一眼。 虽是闪电似的一瞥,那略带顽皮的笑容,已深印在他脑海中。想到没有老师监视的时候,与琴娘隔桌相对,眼中是如画的眉目,耳中是银铃似的娇语,鼻中是芝兰般的脂香,他便像醉了酒似的飘飘欲仙了。 “阿琴,”王锡爵又告诫女儿,“你可别欺负你戴大哥!” “谁敢欺负他!”琴娘嘟着淡红色的小嘴说,“只要他不煞有介事地摆架子就好了。” 王锡爵笑笑不响,扬长出门。戴研生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转脸看到琴娘,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在一本正经地看书,倒有些手足无措之感。 “我先做我的功课。等我做完了,帮你温书。” 戴研生搭讪着自语,一面说,一面坐回自己的座位,拿起题纸来看,文题是“发乎情止乎礼论”,限五百字;诗题是“暮春”,七绝不限韵。 这两个题目都不难,只是戴研生文思不能归束,便觉得茫然无所措手了。 “还不动手?”琴娘终于忍不住表露了她的关切,“等爹爹回来,看你怎么交卷!” “文思不来,无可奈何。”戴研生搔搔头苦笑。 “把心静下来就好了。” “就是静不下来。” “为什么?” “‘不见可欲,其心不乱’!” “咄!”琴娘气得脸都红了,“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回头我告诉爹!”说完,站起身来就走了。 戴研生大惊失色,赶紧追出去喊道:“师妹,师妹!” 琴娘不理他,一直进了垂花门——那是老师家的内室,虽是通家至好,亦不便擅自闯了进去。戴研生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一步懒一步地回到了书房里。 满心懊丧地枯坐自责,都是不能“发乎情止乎礼”之故。这样想着,忽然文思大来,不可抑止,于是抛却心事,展纸伸笔,五百字的一篇论,居然未到日中就已脱稿。 趁着文兴,再做那首“暮春”的七绝,中心恬然,大有“绿满窗前草不除”的意境。略略构思,便有了两句,正提笔写着,听见有人在喊:“戴少爷,开饭了!” 抬头看时,如意端着一只托盘走了来,是一大碗鱼面,两碟酱菜。戴研生一见便喜——鱼面在他口舌中,是天下的至味。 扶起筷子,忽然想到一件事。“小姐呢?”他问,“可有生气的样子?” “生气?”如意睁大了眼问,“为什么?” 这就可知琴娘并未生气。戴研生所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于是连连乱以他语:“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心一宽,胃口格外好,一大碗鱼面吃得涓滴不留。等如意收拾了桌子,他继续未完的功课,拿一首诗作完,开始誊清。而天色却突然变了,由晴而阴,然后刮风下雨。戴研生觉得一件薄薄春衫挡不住骤起的寒气,只是功课要紧,忍着冷依然埋头写字。 忽然,发觉背上加了一件衣衫,回头看时,正是琴娘。 这一喜非同小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捏住那葱管似的手指。琴娘慌忙退后两步,只是并无愠色。 “你自己看!”她伸着纤纤一指,临空遥点。 点的是他的那篇文章:发乎情止乎礼论。戴研生有些发窘,就像被人捉住了错处那样。 “今天的面好吃不好吃?” “怎么不好?”戴研生答道,“不好,我怎么会吃得光光?” “算你运气好,今天的鱼特别新鲜,爹又不在家。” 平日师徒共餐,王锡爵不喜鱼鲜,所以午餐很少有鱼,更无鱼面。戴研生由她这句话中,获得领悟,随即问道:“一定是你跟师母说的,下鱼面给我吃!” “你想呢?” “我想得自然不错。除了你,再没有别人想到我爱吃这样东西。” “你这话就叫没良心。娘也常说起的,说几时下鱼面与你吃——鱼要出骨去刺,麻烦得很,娘的手指头都刺破了,你还不见她的情!” “啊,啊!”戴研生大为不安,“我失言,我失言!你可千万不能把我这句话跟师母去说。” “那要看我高不高兴!”琴娘故意仰着脸。 “何必呢?一个人总有说错话的时候。”戴研生问道,“我倒请教,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 “你少说风凉话,更不能动手动脚。不然我不理你。” “好了,我依你就是了。”戴研生想起上午的情形,深具戒心,说,“实在我是怕你!不过引用了一句话,何致生那么大的气,拂袖而去,毫无商量的余地。我听老师常跟你说,女子以柔顺为上,莫非你忘了他老人家的话?” “哼!”琴娘撇着嘴,很不服气地说,“你少来教训我,只管住你自己就好了。如果不是我那样一逼,你哪里来的这篇文章。” 原来是有意相激!戴研生大出意外,想一想她的用心,却又大为感动,既爱且敬,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咦,咦!”琴娘急忙躲开,诧异地笑着,“前倨后恭,为了什么?” “师妹,我服了你了!”他很诚恳地说,“你这样激励我,我如果不用功,不但有负师恩,也对不起你。你坐一下,等我把功课抄完了,陪你温书。” “好!”琴娘欣然应声,“等你!” 她替他换上热茶,顺便为他理一理书桌,举动轻灵,但他仍旧能够感觉得到。只是他觉得说什么感谢的话都是多余的,唯有加倍用功,才是对她的安慰,所以头也不抬地振笔疾书。 “你看!”写完了,他将一文一诗两篇窗稿递给琴娘,神态显得相当得意,就仿佛做弟弟的做成了一件可人意的事,去向姊姊炫耀。 琴娘也很知分寸,认为不宜也不能置评,看了看说:“只看你抄得这么工整,就晓得是好的。一定会得三个圈。”说着,她拿他的功课,整整齐齐地放到她父亲的书桌上去,用个水晶镇纸压着。 现在该替她温书了。她读的是《列女传》,正读到“贞慎”篇,先背诵、后讲解。戴研生只得聚精会神地倾听,感觉上她是老师,他是学生。 “生为女子,能才德具备,自然最好。若是才德不能兼备,自然以德为主。才女如卓文君、蔡文姬,贞节有亏,说实话,我并不佩服她们。”琴娘接着又说,“吟风弄月之章,虽然无伤雅道,毕竟不是女子的本分。” 出语太庄肃,戴研生无法赞一词,只能就物喻人,指着窗外那株新绿茁长的老梅说:“师妹的性情,真像梅花那样高洁。” “梅花孤芳自赏,也太傲了些。” 这话使得戴研生微有反感。“树木拟男子,花草拟女子,”他说,“师妹连梅花都看不起,那么,自拟何物呢?” “喏!”琴娘指着东壁,“你看。” 壁上挂着一幅立轴,画的是花卉,构图颇为别致。画的是关塞夜雪,雪地里一枝万年青,一丛油绿之中搭着一蓬朱实,设色异常鲜艳。 “师妹以万年青自拟,我倒没有想到。”戴研生笑道,“多福多寿,万年长青。” “我不是这意思。”琴娘摇着头说,“我请问,万年青又名什么?” “冬青。” “还有呢?” “还有?”戴研生愕然相问,“还有什么?” “你看《本草》。” 戴研生于是取了李时珍著的《本草纲目》来,琴娘让他检查“女贞”这一条,见是这样记着: 女贞,释名:贞术、冬青、蜡树。时珍曰:“此木凌冬青翠,有贞守之cao,故以贞女状之。《琴cao》载‘鲁有处女,见女贞木而作歌’者,即此也。苏颜颂序云:‘女贞之木,一名冬青,负霜矜翠,振柯凌风,故清士钦其质,而贞女慕其名。’是也。” 看完这段记载,明白了出典,戴研生真个肃然起敬了!原来琴娘是贞女自誓。梅花是“岁寒之友”,经冬而始芬芳,诚然可敬,但似乎还嫌有意自标劲节,不如女贞,终年长绿而“凌冬青翠”,兼有松、竹、梅三者的长处。 “师妹,我真惭愧,竟不知冬青就是女贞!你自拟得好,长绿其身,赤诚其心!”戴研生突然起一种强烈的意欲,“我要作一首诗送你!” “好啊!”琴娘喜滋滋地说,“‘长绿其身’不敢望,‘赤诚其心’倒是不敢让!” 于是戴研生凝视着那幅画,然后负手踱了一阵方步,倏地转身,回到座位上,抢了支笔在手,一口气写了下来: 朔风遍吹劲草折,雪堕榆关夜凛冽! 一枝独秀映冬青,累累可似妾心赤? “如何?” 琴娘一面赞,一面浮现了出自衷心的笑意,读了又读,爱不释手。 “多谢,多谢!”琴娘终于把那张纸折了起来,“真说到我心里了!” 从那天以后,琴娘与戴研生就不曾再见过。因为就在那一天,王锡爵与戴研生的父亲戴高成了亲家。师兄妹既由一根红丝挽住,就是不避嫌疑,琴娘亦羞与未来的夫婿见面。 整整两年了!两年之中,朝思暮想,一片心都在戴研生身上,有时想到洞房花烛,自己被揭开盖头的刹那,便有无端的兴奋——心跳脸热,自觉忸怩万状,然而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萦绕不去,回味无穷。 如今呢?再也没有那令人心跳脸热的一刻了!天长地久,此恨绵绵何所寄托? 只有寄托在那首《女贞子歌》上——戴研生的笔迹,是唯一的真实! 听说琴娘大变常态,饮食不进,终日垂泪,喃喃不绝地念着一首诗,王太太大吃一惊,等问明白了这回事,不免在忧急之外还有气愤,气的是琴娘太不懂事。 泄露消息的如意自然是被痛骂了一顿。见妻子盛怒之下,王锡爵便劝她:“纸里包不住火,事情是终究瞒不住的。阿琴知道了也好,你多花点工夫劝劝她。她心里当然难过,你不要再责备她了。” 话虽如此,王太太的脸色依然很难看,走到女儿房里,把如意支使了出去却不开口。她知自己是在气头上,说话不够深沉警辟就不会有用,所以先得坐下来定一定神再作道理。 琴娘一向孝顺,但这几天的心已碎了,除了哭泣,什么都顾不到,所以虽能约略猜知来意,却不知有什么话好说。 经过片刻的沉默,母女的天性潜滋暗长,彼此都起了谅解的心,于是王太太怜爱地责备:“你是聪明懂世事的人,不想想看这是多大的祸?就不为父母想一想?一家人避到这里,等于隐姓埋名,为的是要躲开戴家,你这样子岂不惹人疑心?倘或泄露了底细,有人到衙门去告密,怎么得了?” 一颗心都在戴研生身上的琴娘,哪里想得到有这样严重的利害关系,一经说破,汗如雨下,不安极了!“娘,娘!”她有急切悔过的神态,“请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决不提半个‘戴’字。我自己心里知道,守着我自己的志向就是了。” “这话也错了!”王太太接口说道,“外面正有人疑心我们跟戴家有牵连,你现在不肯另嫁,不就是明明告诉人‘我家跟戴家是至亲’?” 这才是大可悲哀之事!琴娘泪如泉涌——情势逼迫,竟连守节都不可能,左思右想,唯有安慰亲心,于是毅然答道:“我明白了!不过恋旧亦是人情。娘能不能答应我,三年以内,不谈这件事?我今年才十五,还要跟娘学家务cao持,别的事也还谈不到。” “这当然可以。不过,婚事要看缘分,如果有了门当户对的好机会,错过了也可惜。” 这就等于拒绝了她的要求。看样子做娘的恨不得马上就把她嫁了出去,断绝祸根。这样做法也未免太狠了些,琴娘自然忍不住伤心。 王太太也颇为失悔,亲生骨rou,不该这样子相逼。因而赶紧将琴娘搂在怀里,一面替她拭眼泪,一面安慰她说:“不要这样子!父母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会做什么不近人情的事。说来说去,是为了一家大小的祸福。你能体谅父母,父母不会不体谅你的心事。洗洗脸,吃饭去吧。” “姓李,是至亲?”这使得新近落成的“后乐小筑”的主人范慕希困惑了!他没有这门至亲,然而他不愿意直截了当地交代司阍“挡驾”——三十年中南来北往,结交过许多明末的遗民志士,也许这时候到门的访客就是其中之一,说是“至亲”,无非假托,且见了面,自有分晓。 于是他说:“请到小花厅去!” 见了面大为诧异,确是至亲,却不敢相认,因为面貌变化得太多了。 访客先开了口:“表哥!” 面貌变了,声音未变,范慕希很快地问:“你是锡爵?” “是的,十六年不曾跟表哥见面了。” “是啊,所以我一时不敢认。”范慕希问,“表弟,你怎么姓了——”范慕希蓦然意会,自己缩口。 “表哥!”王锡爵也赶紧打断,放低了声音,“为了遮人耳目。请你告诫门下,不必说我到过府上。” “不要紧!你的遭遇,我也约略知道。”范慕希细看王锡爵,一袭青袍,境况寒酸,便即问道,“想来近况不好?” “唉!一言难尽。”王锡爵把头低了下去。 范慕希生具侠骨,恻隐之心大起。“表弟,”他拍着胸说,“不必发愁,一切都在我身上。来,来,请到我书房里来,细细谈一谈别后光阴。” 于是倾杯话旧。王锡爵细叙了受戴家牵连、不得不迁到苏州避祸的经过,以及这两年连番不幸的遭遇。 “先是我一目失明,”王锡爵又指着右眼说,“这只眼睛怕也难保,无法授徒为生,全靠内人十指做生计。” “是的。”范慕希说,“我久知表弟妹有‘针神’之目。” “起初倒也还好,都赞赏内人的绣件,上门求教的很不少。哪知道,唉!”王锡爵叹口气,“内人始终忧虑不释,白天辛苦,晚上失眠,终于一病不起。如今全靠小女接替。无奈小儿敬熙才五岁,姊代母职,又要cao持家务,实在也腾不出多少工夫来刺绣。” “不幸之至!”范慕希想了想问,“我记得我们分手那年,正是表侄女刚出生,今年十七了吧?” “是的,十七。” “亲事呢?”范慕希问,“戴家是此生无望了!总要有个打算才好。” “内人生前答应过她,三年以内,不谈此事。所以我也一直不曾注意,且等满了三年再说。” “呃!”范慕希又问,“那么,表弟,你今后作何打算?” “姓名不能见人,家乡亦难回来,而且又有残疾,”王锡爵凄然反问,“表哥,你想我能作何打算?” “打算还是要打算的。希望将来得一佳婿,能养你的老,就是打算。表弟,你不必发愁,我养你个十年八年,力量还够。”范慕希踌躇了一会儿说,“谊属至亲,而你境况又是如此,我就老实说了吧,我每月贴你二十两银子,你就静下心来,全副精神放在敬熙身上,总有教子成龙的一日。” “表哥!”王锡爵离席下拜,“穷途末路,得遇福星,内人在泉下也感激大恩。” “快请起来,快请起来!”范慕希逊谢不遑,然后又吩咐听差,“唤大少爷来见表老爷!” “大少爷”真是大少爷!梳一根油松大辫,穿一身华丽时装,飞扬浮躁,一副纨绔子弟的派头。而王锡爵老眼昏花,看出来只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鼎华!”范慕希喊着他儿子的名字说,“给表叔磕头。” 范鼎华“嗯”了声,站着不动,等听差铺好红毡条,他才跪了下去。王锡爵自然不肯受他的大礼,离席搀住,他也就免了这一磕。 “表弟,你在这里盘桓几日,我叫鼎华送你回苏州。认明了地方,将来也好走动。” 王锡爵自然也想在范家盘桓几日。一则,白头的中表弟兄,有多少亲情要倾诉,把杯忆旧自是人生快事,尤其是在连年颠沛的他,更迫切感到需要这样的安慰;再则,深知范慕希有魄力、多计谋,如果有数日相聚,或许可以谈出一条摆脱他的不幸命运的路子来。无奈他自知是个“黑人”,万一为人识破行藏,连累了范慕希,比自己被捕还更糟糕。因为他被捕下狱,哪怕罪至大辟,子女的生计和自己的后事,都还有范慕希照料;而范慕希倘或受累而致身系囹圄,自己的一家人,便都要陷入绝境了。 由于理解到这样重大的关系,王锡爵坚决地辞谢了至亲挽留的好意。范慕希听他说得恳切有理,也觉得以慎重为妙。但坚持要让鼎华送他回苏州——范慕希是极淳厚也极能体贴人情的人,他不愿意让穷途末路的王锡爵,有仰面求人、受了屈辱的感觉,因而在礼数上格外用心,特地叫儿子送了表叔去,借以表明他非常尊重中表的亲谊。 当天就下了范家自备的画舫,范鼎华也不大理这位表叔,下了船就躺在铺上看他的古本《金瓶梅》。常熟到苏州,不足一日的水程,朝发而暮至,王锡爵却费踌躇了。 论道理,自然要为范鼎华在家设榻。但这两年虽不至于穷得室如悬磬,而一切破旧粗糙的居室器用,实在不足以供这样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居住。想来想去,只有到家跟琴娘商量了再说。 正当范鼎华坐在王家客厅上,觉得什么都看不顺眼,预备起身告辞,并且打算着趁此一宵的工夫,到十里山塘去遍访勾栏,也不枉此苏州之行时,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一颗意兴阑珊的心,立刻就往上一提,自觉生气勃勃,连这王家客厅也变成个很有趣的地方。 “琴娘,”王锡爵说,“来见范表哥!” 琴娘双眼微抬,就这一瞥之间,范鼎华仿佛发现了两颗光彩夺目的黑宝石。然而眨眼间想细看时,琴娘已经垂下眼去,一只小巧的手,重叠着按在婀娜的左腰上福了福,轻轻喊了声:“范表哥!” “不敢当,不敢当!”范鼎华慌忙作揖还礼,双手高举,大起大落。等礼毕抬头,琴娘已经退到她父亲身后,正是烛光照不到的暗处。范鼎华望着她绰约的影子,只觉得云鬟雾鬓,仿佛九天云影中的董双成、许飞琼。 眼中惊艳,口中就忘了说话。琴娘却拉一拉她父亲的衣服,悄悄说了句:“爹,你请进来!” “噢,好!”王锡爵转脸又说,“鼎华,你请稍坐一坐!” “是!”范鼎华很快起身,恭敬地答道,“表叔、表妹请便!” 到家这片刻工夫,父女俩这是初次单独谈话。王锡爵以极兴奋的神情,匆匆说了此行收获,随着打开那一直不离身的包裹,将白花花两锭“圆丝”交了给女儿。 琴娘自然也高兴,但旋即双眉微蹙地说:“时候这么晚了,留客吃饭,什么东西都买不到;就买到了,现做也来不及。” “只好到馆子里叫菜来吃。” “那也得赶快,迟了,人家要熄火了。”琴娘回身找用人——郭祥已经去世,老胡妈还在,“快点,快点!到巷口元兴楼,叫他们配六菜一汤,菜要精致,价钱不论。” “这是一件,”王锡爵又说,“还要留人家住,起码也得备一副干净被褥。” “看样子是纨绔子弟,就有干净被褥,也未见得肯住。既然至亲,倒不如说老实话,不敢委屈他。”琴娘又说,“如果为了待客的诚意,爹不如今晚就陪他住在船上,明天送他开了船再回来。” 王锡爵想了想,点头答道:“这话也有道理,只好如此了。” 这一夜在船上,范鼎华通宵不曾闭眼,一闭眼,就是清清楚楚一个琴娘的影子在面前——说清楚,其实也不清楚,窄窄腰肢,纤纤素手,点漆双瞳和一头青丝,身上穿的剪裁得极俏恬的淡蓝竹布衫和头上戴的“一粒娇”的珠钗,无不清楚;不清楚的就是那张脸,美得不可方物,无以比拟,所以反而不容易留下明晰的印象了。 “总有一天捧着她那张俏脸,看它个够!”他在想,“我要问她:你为什么初见面就躲在暗处?你为什么不肯出来陪我吃饭?你是有心捉弄我,叫我心痒痒地为你废寝忘食?如今看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于是到家第一天,他就向他父亲说:要娶王家的表妹。 “你看见了王家的表妹?”范慕希问。 “是的,只见了一面。” “为人如何?” 范鼎华不敢说她美,只说:“端庄、能干。” “她娘是亲戚当中,出了名能干的,有其母必有其女;你表叔又是方正君子,家教自然很好,所以端庄亦可想而知。”范慕希点点头说,“这门亲事,倒是天造地设。等我跟你娘商量。” 范太太却不以为然。她嫌王家穷,而且王家又有隐祸在。范鼎华听到这话,大失所望,不过他有办法对付他母亲——范慕希一直在外面经商,范鼎华是母亲一手抚养大的,从小就被溺爱,若有什么不能顺遂心意之事,只要赌气不吃饭,做娘的自然就会屈服。此刻如法炮制,自有小厮传话丫头,丫头到上房里禀报太太,太太当然让步。 于是范慕希有苏州之行,随身携带一方传自周朝的白璧,预备等看中了意,赠予琴娘作为婚约的信物。 不速嘉宾到门,惊动了一家人,因为虽是至亲,但身份相隔,有如云泥。看尽了世间白眼的王锡爵,觉得老表兄此来,是降尊纡贵而援予于穷途末路,令人感激涕零。 看到举家张罗的窘迫,范慕希便说:“老弟台,我说老实话吧,你不必费心。我坐一坐,你陪我回船上去喝酒,我还有话说。” “那,那,”王锡爵嗫嚅着答道,“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范慕希抚着五岁的敬熙的头,用很自然的语气问道:“你姊姊呢?” “噢,噢!”王锡爵接着又急忙解释,“家务都靠阿琴,此刻正在忙着,仪容未肃,不敢见尊长,本来打算忙过一阵子换了衣服再出来,既然如此,我马上叫她出来叩见。”说着,便向里喊道:“阿琴,你不必费事了,表伯不在我家吃饭。你快收拾收拾,出来给表伯磕头。” 琴娘答应着,匆匆整装,她已经从门背后窥看过了,认为这位表伯虽以商贾为业,却不带丝毫俗气,神态厚重而洒脱,一望而知是古道热肠的好人,因而由衷地泛起满怀敬意。等换好衣服,先叫如意捧着红毡条铺设在堂前,然后踩着稳重的步伐,不徐不疾地走到红毡前面站定。 她一路走,范慕希便一路在端详。只见她脂粉不施,而一张宜喜宜嗔的脸,天生来又红又白;最难得的是气度举止,自然高贵。他在想:穿的是布衣布裙,已然如此,倘或凤冠霞帔、满头珠翠地装扮起来,更不知是如何的仪态万方。 “表伯!”琴娘用极清朗的声音喊着,随即盈盈下拜。 范慕希是早就有了定见,若非佳妇,只是王家的表侄女,应当客气,不宜受她的大礼。这个“假设”此时已不存在,所以心满意足地受了一拜。 “请起来,请起来!”范慕希亲手扶起琴娘,执着她的手,浮着浓重的笑意,忘形地凝视着。 这样子看人,自然会叫她受窘。她矜持地低着头,心里有些怨她父亲,如何不来搭句把话,好解她的围? “真正出色!”范慕希终于放下了她的手,视线却还缭绕着她的全身,“天下十三省,我几乎全走到了,真还不曾见过表侄女这样的人才!” 琴娘逊谢着,退后两步笑道:“表伯,您老人家的话太过分了。” “是啊!”王锡爵也欣慰地笑道,“太过奖了。” “不过分,不过分。我是真话。”范慕希欣然起身,“就这样吧!好极,好极!” 他们父女俩都不明白他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到了晚上,却都明白了。 “阿琴!”王锡爵问道,“你可知道表伯的来意?” “不知道。” “他是来给你提亲。不,应该说是求亲。表哥你是见过的,人稍微轻浮些,不过这也是富家子弟的常情,将来只要你多劝劝他——” “爹!” 这突然的一喊,让王锡爵注意到了女儿的神色有异,一目失明,看人比较吃力,凝神细看,才看清琴娘双泪交流,不由得大为惊诧。 “你哭什么?” “爹!女儿命苦。苦命人自己要认命,我老早盘算过不知多少遍了,我总算还有一双手,还有娘教我的一点本事,靠一张绣花绷子,我奉养爹爹到百年以后,那时小弟也成人了。白衣庵的当家师太答应过我,到那时候替我祝发收容我,今生已了,修修来世。” 这一番话说得太急,王锡爵心里虽也感到凄楚,却不以为她是谋定后动,绝不可易的打算。当然,他也知道她是为了戴研生,年纪轻,不明事理,钻到了牛角尖里,须得加以开导。 “你起的是糊涂心思!”他慈爱地责备,“男子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都像你样黄卷青灯了此一生,哪里谈得到五伦?我也晓得,你一片痴心都在研生身上。不过你要知道,虽是生离,等于死别。何况祸起不测,你又没有负他,为他苦了这几年也够了,要为自己一辈子打算。” “我哪里还能有别的打算?”琴娘哭着说,“爹,请你不要逼我。” 这一哭把一家人都惊动了,如意和敬熙不敢进来;老胡妈不同——她是晓得这件事的,便也走来相劝。 “老爷说的是好话。”她说,“太太临咽气的时候也说,不放心的就是你!” 提到死去的母亲,琴娘越发伤心,但只是不停地哭,却是什么话也没有。任凭王锡爵和老胡妈怎么劝,她咬定了将来要出家修行。 “唉!”王锡爵叹口气说,“随便你吧!只不过叫我对你表伯不好交代。” 他的猜测错了!范慕希听他说明隐情,大为动容,竟是肃然起敬的神情。 “这是贞女!可敬之至。我绝不敢勉强。” “表哥,”王锡爵自然感到意外,“你真的体谅?” “我几时有过戏言!”范慕希说,“保全贞女的志节,我责无旁贷。劝她不必出家,是将来的事,此刻倒要让她安心。如今她最大的志愿,是期望敬熙成人。不必让她为此cao心,我原带了些钱来,本来打算助她添妆,现在有更好的用处了。老弟台,你就带了去。这是我额外送阿琴的,有此备而不用的一笔款子,她以后才能过宽心的日子。” 说着搬出二百两银子来,当面交付。王锡爵辞既不可,受则有愧,唯有拜谢而已。 在范鼎华看,他父亲做的事迂腐不通;同时也觉得受了屈辱,自己哪一点不如戴研生?竟碰了这样大一个钉子! 最令人难堪的是,他自以为这门亲事十拿十稳,早就掩抑不住心头的兴奋,在他那班同为纨绔的朋友中间,将琴娘形容得绝世无双。人人知道“范大少爷”的新夫人是他的表妹,早则年内就要大办喜事。如今好事不成,落个话柄在外,叫自己怎么有脸做人? 因此,一连十天不曾出门,有朋友来访,一概挡驾。但却挡不住一个人——这个人姓汪,行三,天生是个“篾片”,由于身份不高,所以跟范鼎华的书童小丁,私底下也算是称兄道弟的朋友。 “你来干什么?”范鼎华心绪极坏,所以一见面就这样恶声相向。 “听说你范大少病了!我特来请安。” 那副油腔滑调,在此时只有引起范鼎华的厌恶,于是一瞪眼下了逐客令:“讨厌!你给我走。” “好,我走。不过我放句话在这里,明天你要求教我,再来找我的时候,就拿大红帖子来请,都请我不来!” “去你娘的!哪个倒了八辈子的霉,要来求教你!” “不错,你没有害相思病,自然用不着求教我。” 范鼎华的气焰消失了,定睛看着,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那“相思病”三个字的解释来。 “如何?”汪三笑道,“看样子,你也是害相思病的模样。” “是便如何,不是便如何?”范鼎华的声音不再是那样粗暴了。 “不是便不用谈。是嘛,我就是专治相思病。” “你倒说说,怎么个治法?” “‘你倒说说’!”汪三做出好笑的神气,“你倒说得容易,我费了三天三夜的工夫,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一着棋,哪能随随便便就告诉你?” 范鼎华让他引逗得心痒难熬,不由得又要开骂,转念一想,用人之际,且先忍口气。“你说好了!”他问,“要啥好处,一句话!” “一百两银子。” “可以。” “还有,”汪三问道,“老太太身边,是不是有个丫头叫美珠?” “你怎么知道?” “请你不必问,只说肯不肯给我。”汪三又说,“我晓得,你是老太太的心头rou,只要你说一句,老太太无有不依的。” 范鼎华想了一会儿,毅然允许。“这也可以。不过,”他问,“你的一着棋不灵怎么说?” “不灵分文不取。而且,”汪三斩钉截铁地说,“以后我也没有脸来见你了。” 就在定议的第三天,范鼎华和汪三一起到了苏州。钱多好办事,不过一整天的工夫,都已布置妥帖,于是汪三登门去拜访王锡爵。 “尊驾贵姓是汪?”王锡爵问道,“有何见教?” “此地不便详谈,借一步说话如何?” 王锡爵颇为踌躇,来人言行诡秘,不知是何路数,但看他衣冠楚楚,又不像有恶意,所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有事关府上安危的大事奉告,请勿自误。” 这一说,忠厚的王锡爵顿时变色,急忙答道:“是,是!请尊驾吩咐,到哪里说话。” “只要僻静的地方就好。”汪三答道,“我看不远有座古庙,倒也清静。” 王锡爵知道他指的是离他家一箭之路的三官庙,便跟了他一起出门。三官庙的香火久已冷落,庙后围墙坍败,却有一座没有顶的茅亭可以歇足,两个人就在那里密谈。 “王先生!”汪三一开口就说,“大清律例,你总读过吧!” 王锡爵当然读过,而且立刻就明白了汪三问这句话的用意,顿时脸色大变,张口结舌,无以为答。 “你不必怕!我此来并无恶意。不过,我有点替范鼎华不平——范鼎华的朋友,无不是替他不平,凭他的人才、家世,而且又是府上的至亲,哪一点辱没了令爱?” 原来为此!王锡爵那颗跳荡不定的心,才得略略平伏,将汪三的话重新体味了一遍,以为他年轻气盛,为了替范鼎华不平,特地来问罪。那只有好言敷衍了。 “汪兄!”他恭敬地抱拳,“都是小女性情乖戾,小弟教女无方,心中歉疚,无可言喻。还求汪兄代为向鼎华的一班至好解释,千万赐谅。” “这不是解释的事。”汪三使劲摇着头。 王锡爵的心又一跳。“然则应该如何赔礼。”他低声下气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