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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十指纤纤,按在父亲唇上,什么都别说,我什么都不想听。母亲轻轻一叹,这些年你对我如何,我有数。绵绵思远道,远道却是愧对绵绵。 父亲长叹一声,眼角隐约有泪光:辛萝,是我对不住你,叫你心里难为了这么多年。 当日一错,你也难过半生。母亲温婉一笑,握住父亲的手,你若真有愧歉之心,便拿你下半辈子慢慢补偿我。 父亲唇角微生一缕笑意,伸手揽过母亲,再无言语。 那原是父亲守了大半生的秘密,他总以为母亲不知道。而母亲知道,为着怕父亲难堪,一直装不知道。 原是半生枕边人,原是互相为着对方好,何必苦苦相瞒? 玉娆倚在祠堂外的长廊下,福寿绵延的雕栏花样硌在背心里像烙着铁一样。她不要,她甄玉娆不要,这样相敬如宾地过了一辈子,恩爱也是硌在心里头的石子,甜蜜里戳着心窝子。 她要的,是一辈子相知坦诚的夫君。 玄汾是相知坦诚,可是这辈子,她心下一酸,玄汾未必成得了她的夫君。 明苑一日,皇帝对她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倾心如玄汾到底也生了嫌隙,因着皇帝题扇的一手《咏玉兰》,便要将那玉凤还她。然而qíng爱再深,她也得顾及家仇,仗恃着皇帝的垂爱,玉娆与皇帝对坐闲聊,缓缓道出管氏处心积虑,甄家满门冤屈。 甄嬛望着玉娆,十分怜惜:娆儿,委屈你。 玉娆螓首微摇:jiejie更委屈。她取出怀襟中一枚白玉鸳鸯佩jiāo与甄嬛,皇上给我的,我留不得。 甄嬛点水双眸锐利一睃,玉娆,大约你太像先皇后了。 像先皇后也好,傅如吟也好,jiejie也好,甄玉娆就是甄玉娆,只可独一无二,不能为人替身。 所以她晓得,玄汾待自己心意。 为着明苑那一日,玉娆原是要与玄汾生分了的。却怎知左避右避,却避不过玉隐出嫁那一日。她是玉隐名义上的四妹,他是清河王实实在在的幼弟。 一嫁一娶,谁也避不过。 酒宴上欢声笑语,她充耳不闻,只顾自己赌气,更不肯去看他。 终究她忍不了这样的尴尬,趁照料新嫁娘走到后苑来。清河王府的后苑极雅致,多种着雪白香花。因着初入夏,满壁满壁开满了盈白如雪的荼蘼花。她脸上被风一扑,心头也逐渐清凉下来。 六月初四的月亮如盈盈一弯眉,月光也是疏离的一层香云纱,花香疏影里,她想起玉隐心愿得偿的甜笑,想起享齐人之福的新郎倌却不十分欢喜。大约从此三人行,也是一团困局。于是,她悠悠叹了一声。 那一声没吓着自己,却被他的声音吓着了。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立在她身后多久了,她只听见他的声音沉沉在背后响起:我不晓得你存了拒绝皇兄的心思,所以先前鲁莽了。 红玉点玲珑晶的坠子一下一下扫在一阵热一阵凉的面颊上,她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难不成要我昭告天下么?她心里骤然生了无限委屈,我以为你能明白的。 玄汾的呼吸悠远而绵长,一息,又一息,好像是天边的风,软软贴着自己的耳根子刮过。良久,他才静静道:我明白的,只是不敢相信你会这样待我。 他停一停,仿佛是苦笑,那笑声远远地寥落:我是最不得志的亲王,你跟着我会吃苦。 玉娆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自己再也说不出话来:我是罪臣之女,自由颠沛蜀中,不识大体,你跟着我会吃苦。 背后那人嗤的一声笑,月光透过枝枝叶叶也清明起来,卿须怜我我怜卿。 她呀的一声羞得捂住了脸,他渐渐走近,伸手拢在她肩头。 曾经年少困顿,身为皇子也不得父皇钟爱,若无六哥怜惜,只怕未必有他今日。可是此时此刻,有她在身边,玄汾只觉得年少时所受的种种委屈与辛苦皆不重要了。 有她就好,有玉娆就好。 默然良久,玉娆微微仰起头,看见满树开着白玉兰,小朵小朵如白玉盏一般,香远益清,直能醉人。 玄汾的手心按在肩头guntangguntang的,她不好意思起来,指着那一朵开得最好的白玉兰道:你去帮我折一枝,好不好? 玄汾满心甘甜,甚觉欢喜,一扬身子便跃上树折那一朵下来。那白玉兰树长得虽高,枝条却失柔韧,有风chuī过一晃,他未曾调匀气息,险险便要落下来。 玉娆心惊胆战,忙伸手要扶,眼看他稳稳下来,心中舒了一口气,手却犹自伸着。玄汾心中一动,qíng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将那朵小小香花放在她手心。 玉娆触手所及处,只觉他十指修长,掌心却微微有些软,不由脱口道:你的手心好多ròu,好像猪蹄! 玄汾一愣,笑得几乎打跌,索xing牵住玉娆的手举起,猪蹄牵猪蹄,好不好? 玉娆本自悔失言,听他如此说,反而不尴尬了,一壁笑着一甩手,谁要做猪蹄,起开! 玄汾手上微微用劲,诚恳道:我握住了,便一生一世不撒手。 他靠得那样近,平素冷冽双眼因着柔软qíng怀如日饱涨的湖水,如能溺死人。玉娆满心慌乱,微微后退一点,口不择言,别那么近看我,这两日为了玉隐的婚事跑进跑出,我都变难看了。 玄汾亦随着她近前一点,故意端详道:嗯,是难看。他停一停,悠悠道:本来就不好看。 玉娆心下一甜,她知道自己长得美,因着美,所以更怕玄汾重色而非人。于是她小儿女心怀上来,朝他甜甜一笑:多谢你不嫌弃。 那一笑如能醉人,他甘愿此生沉溺不起。 哪怕拼着要被皇兄责罚,哪怕要被降位废俸,都不要紧,不要紧了。 玄汾便那样站着,他一动也不愿动。玉娆便在他身前寸许远。其实玉娆的身量并不娇小,是颀长的美人儿。可是站在玄汾面前,生生就被比得矮了下去,玉娆却满心欢喜,她喜欢玄汾这样高,这样高,她抬起头能看清他新刮的下颌,有微青如璧的颜色,叫她安心。 立得久了,风拂过满架荼縻飞扬如落雪,积得人满身。 玄汾轻轻念了一句: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这是《诗经》里的《邶风》,说的是在纷纷大雪中,两个人手拉着手一道走路。北风肆nüè,雨雪冰冷,但两人的心中融融洽洽,十分甜美快乐。 她低低吟道: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玄汾心中感念莫名,轻轻吻一吻她光洁的额头,郑重道:别害怕,即便谁要阻挠,我总是在你身边。 大jiejie贵为淑妃却那样辛苦,二jiejie嫁入王府却三人难行,三jiejie心如枯井且委屈自己。甄家的女儿都不是美满姻缘。 可是这世间总容得下一对痴qíng儿女,一段佳偶天成。 哪怕再难,她也不愿放弃。 因着jiejie的指点,因着玄汾的坚决与勇气,仗着皇帝心中对纯元皇后不断的眷念,她终于在皇帝面前吐尽心声,与他终成眷属。 那是佳话。 可是在成婚那一晚,那话并不佳。盖头掀下,合卺酒喝完,新郎倌的礼服褪去,里头是她当年给他fèng补过的那件明蓝提花方格长衫。 玉娆大惊失色,连连道:哎哎,哪有人大婚之夜穿这个衣服的。 玄汾一脸无辜:这是我最珍视的娘子为我fèng补的蜈蚣杉啊! 啊啊!玉娆简直要晕厥过去,起身去抓他的衣服,脱下来!脱下来!一辈子不许再穿这个! 玄汾动作多快,一下便闪开了,口中还喊:啊!娘子你别急,别急!周公之礼是要行,只是容小生脱个衣裳! 玉娆何曾听过这样的话,简直又羞又怒,喝到:站住! 呃的确是站住了,可是也不是站住,是新妇玉娆穿着大婚礼裙,一个不利索绊了自己一脚,扑倒在了玄汾身上。 dòng房花烛夜,守在外头想听房的人只听见新郎一声苦笑加长叹:猪蹄亲猪蹄,唉 新郎很快不说话了,新娘也顾不得喊痛,这个亲亲的猪蹄仿佛比手手的那个猪蹄要软很多很多啊! 夜深沉 皇后的番外 良夜深沉。 十六扇朱漆雕花长窗dòng然而开,一轮明月雪色光华无遮无拦倾倒而下,真真是空明世界,清透如琉璃。 我倚在窗边,不自觉便带了一抹笑意,轻声问:绘,吩咐你折的牡丹折来了么? 绘喜滋滋的:回禀皇后娘娘,庭院里早起新开的并蒂牡丹,奴婢早已按娘娘的吩咐折好供了起来。 我沿着她所指看去,珐琅双耳连理瓶里,一双嫣红牡丹灼然盛放,映着殿中一树树仙鹤衔芝的蜡烛,越加显得流光艳转。 连理瓶,并蒂花,无一不是成双成对,映衬着今夜的花好月圆。连红罗百子百福纱帐的金帐钩,也被宫女们细心地换成了赤金流苏鸳鸯钩。 我满意地颔首,才发觉绘换了一色暗粉熟罗深赤纹理的宫人服,我微笑:怎么换 了这样喜气的颜色,本宫记得你早起穿的是暗绿的衣裳。 绘抿嘴一笑:娘娘不知,奴婢与剪秋、绣夏、染冬都换了呢,也给咱们宫里多添点喜气。 我拈过绢子算是一笑,华妃盛宠,莞嫔后起之秀风头渐起。后宫的色大多在她们那里,也难怪,绘她们想多点喜气。 到底,绘和剪秋,是跟了我多年的人,也能揣摩我的几分心意。 这样让凤仪宫上下欢喜的日子啊。 今夜是十五。 每个月的十五,是帝后必定要一起相处的夜晚。这是大周百年的祖宗规矩了。天知道是哪位祖宗定下的这条规矩,在我初入宫还是娴妃的日子里,我常常嗤笑这条规矩,来日我做了皇后,若是只有每月的十五夜可以和心爱的玄凌一起度过,那是多么可怜与可悲。而且,帝后之间平起平坐,想见便可见到,为何一定要定在某一日,一定要在一起呢。 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定下这条规矩的祖宗是多么地睿智。她一定也是一位女杰,或者是一位位高权重又深宫寂寞的太后,才如此体恤,给了以后的历代皇后,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