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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节

    第326章 忍

    自郭保吉带兵去往翔庆,郭家只剩下廖容娘带着二子一女留在京城,虽然不至于闭门谢客,却也再不复从前宾客盈门。

    廖容娘行事不爱张扬,出门交际得少,便是同娘家人来往也不算频密。另有两个继子,郭安南在学士院里表现寻常,知交自然不多,又兼每日早出晚归,不知在外做些什么,回家的时候都少;郭向北在国子学中读书,最近虽然人缘好了许多,却也不爱带人回府,至于郭东娘,进京之后也去了些赏花宴、诗会,甚觉无趣,平日更爱自外出游玩,不束缚于一府之中。

    正是因为这许多缘故,郭府闭门数日,外头居然极少传闻。

    那被沈念禾遣去送信的人将自己得见的情况一一说了,又道:“还未走近,就被人拦了,问得是来寻郭家的,特地解释说他家再不见外客,我说是故旧,也不进门,只送一封信过来,照旧还是不行……”

    沈念禾问道:“拦住你的是不是郭家人?”

    那人摇了摇头,道:“认不出来,不过看他说话行事,不太像是下人……”

    又将其人说话学了一遍。

    沈念禾听着只觉得古怪,不由得转头,边上郑氏也疑惑极了,不过当着外人的面,并不多做评价,只细细询问了几句,就将人打发了出去。

    那人一走,郑氏就同沈念禾道:“我看郭家这一回闭门实在毫无来由,不如叫人去问问国子学,或是看看学士院中是不是听得什么风声。”

    沈念禾却是觉得这做法不甚妥当,摇头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旁人又知不知道,如若当真惹了大事,这般贸贸然上门打听,反而会叫外头传扬开去,不如等三哥回来再说。”

    ***

    裴府里头两人满腹狐疑,内廷之中,周承佑却是半仰着靠在塌上,一手护着头,另一只手则是紧紧攥着被褥。

    床榻边上原本立着两个黄门,此时已经被他寻个理由发遣出去,只剩得陈皇后一人抹泪侧坐,急声道:“我儿伤成这样,怎能强撑着?还是叫个医官进来看看吧?”

    然而再怎么催得急,还是没有自家去打铃叫人。

    周承佑一手扶着头上那厚厚的方巾,那方巾原是象牙白,此时已经一半都被血液浸得全湿,染上深红的颜色。他靠着塌,莫说头,便是手脚都不敢轻举妄动,只用力压着伤处,直到感觉那血水渗得缓了些,才慢慢开口道:“儿臣犯了错,得天子纠错,又如何能叫医官,岂不是违抗君令?”

    陈皇后咬牙道:“我只说自家不舒服……”

    然而说到此处,她也晓得行不通又瞒不过,究竟还是闭了嘴。

    周承佑休息了片刻,等那一阵头晕过去了,这才睁开双目,却是觉得眼前有些发昏,尤其右边眼睛外头仿佛罩了东西似的,看什么都隔了一层深红色。他有心想要细究,碍于陈皇后坐在边上,生怕自己一露出端倪,对方就要不顾后果叫来太医,便把此事瞒了,强笑道:“母后不必担心,陛下手下晓得分寸,这伤处只看起来厉害,其实伤到的全是外头一层皮,里边并无什么大碍。”

    做儿子的一心要安慰亲娘,做娘的母子连心,哪里又会没有感觉。

    陈皇后把眼泪擦了,道:“此事必要回禀太后……”

    周承佑攥着被褥的手立时一紧,连忙制止道:“母后何必叫太后也跟着cao心,此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好,若是闹到慈明宫去……”

    他话音未落,陈皇后的面色就变了,便是声音也跟着尖利起来,叫道:“你哪里有错??再是老子打儿子,也没有照着头去打的,你莫要瞒着我,我已是知道了,那砚台砸下来,但凡再偏一点,你我母子未必都再有见面的这一时,要是由着他……”

    周承佑脸色遽变,道:“母后!”

    陈皇后顿时噤声不语。

    母子二人相面而坐,俱都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到底是为娘的心疼儿子,陈皇后先退让道:“纵使不能叫医官来看,你那宫中也有陪着习武的禁卫,他们当中必定有上过战场受过伤的,且问问要怎么打理。”

    一面说,一面又把放在床榻边上的一个玉瓶取了过来,要给周承佑上药。

    这一回周承佑倒是没有拒绝,小心放下手上的湿巾,正要把伤口露出来,却听得外头有人声不住喧闹,过了不多时,仪门官先敲了敲门,复又隔着门叫了陈皇后并周承佑两个,正要问话,一人已是嚷道:“拦着作甚!这清华殿几时连我都不能进了?!”

    原是周承顺。

    听得弟弟的生意,周承佑面上不由得多了几分无奈,便是陈皇后也叹了口气,道:“你弟弟来了,他却不是个好打发的,你自家同他说去。”

    外头拦了一阵,仪门官也好,禁卫也罢,俱都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好在周承顺面前跪成几列,苦苦哀求,有人甚至鼻涕眼泪都哭了出来。

    陈皇后听得闹腾,只好让殿外把人让了进来。

    周承顺孤身一人,连个随从都没有带,进门之后倒也乖觉,不待外头动手,亲自把门给反掩了,还栓了门闩。

    他到得偏殿,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太好,见到卧榻的周承佑,又看他手上捂着的帕子已经挪开,露出额头处血rou模糊的伤口,那伤处已经见骨,还在慢慢往外渗血,看起来十分骇人。

    “二哥!”周承顺惊呼一声,几乎是飞也似的奔到了周承佑床榻前头,伸手要去摸,那手才探到一半,自己又止住了,一副十分犹豫惊慌的模样,急急又左右看了一圈,这才叫陈皇后,“母后,二哥伤得这么重,怎么不见太医??”

    他把手在两边腰摆上擦了擦,也不知是擦去手心的汗水,还是擦去心中的担忧,整个人却凑得更近了,见得陈皇后不说话,忙又问周承佑道:“二哥?!”

    周承顺的声音又急又凶,他自小就脾气暴躁,天不怕地不怕,此时追问了半日,却只有周承佑敷衍他道:“不小心碰的。”

    他当即就站了起来,也不说什么,只接过陈皇后手里的药给周承佑打理伤处,手法倒是颇有章法,等到上了药,又取了纱布来轻轻缠裹住,等到处置完了,才冷声道:“二哥也不必把人当个傻子哄,我既是赶得过来,自然已经听到信了——皇上欲要处置郭保吉,说他与西贼有私,二哥上前拦着,被天家拿桌上的砚台砸得昏过去。”

    周承佑睁开了眼睛,看着自己弟弟,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再怎么也是亲生儿子,可听得弟弟这语气,倒似对周弘殷毫无感情似的。

    周承顺没有理会他,而是冷笑着继续往下说,道:“二哥脾性好,我却没有这样的秉性,上回打了腿,一躺就是半个月,前次扇巴掌扇出血来,牙齿都落了一颗,今次头骨都打透了,这要忍到什么时候?!”

    第327章 捧杀

    周承顺口中说着,将手中剩下的玉瓶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要往外走。

    陈皇后厉声喝道:“四哥,你要做什么!”

    周承顺站定了一息,头也不回,仍旧径直朝外走去。

    周承佑头晕目眩,才上了药,那血尚未止住,此时见势不对,拿手抓着帐幔,整个人使力坐起来,口中叫道:“老四!”

    那声音当中还透着几分虚弱,又兼用力过猛,还未坐直,已经往后又栽倒下去。

    陈皇后看到儿子行事不对,因怕他说出什么话来,此处隔墙有耳,若是被人听了去,当真悔之不及,她识得厉害,立时追了上去,只还未追出几步,听得后头声响,转头一看,周承佑头上才包扎好纱布上又晕开一块血迹,头仰着,双目紧闭,此时还不忘翻身想要下床,眼见着力不对,已经半滚了出来,半个身子悬在床榻边上。

    “二哥!”陈皇后再顾不得次子,惊叫一声,回头去扶周承佑,口中则是大叫,“老四,快来扶你二哥!”

    周承顺大步流星,人早已快到了门口,本来并无半点停留之意,听得不对,回头一看周承佑如此情状,吓得手脚都软了,急急往回奔,帮着陈皇后将兄长架了起来。

    陈皇后眼泪直掉,怒骂道:“你二哥这个样子,你还要给他惹事,你是嫌从前惹的事情不够多吗??”

    周承顺在有话说,看到周承佑这副模样,那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得自辩道:“儿臣哪里是要惹事,只是二哥伤成这样……那人……连个太医都不叫过来,他而今哪里还是个……”

    周承佑强忍着头晕,睁眼止道:“老四!”

    周承顺不怎么搭理母亲,对兄长的话倒是很听,从善如流地闭了嘴,到底还是不放心,道:“我去外头找个大夫进宫,就说是要给母后献个养生方子……”

    又同陈皇后解释道:“原是济源堂的坐馆,惯看跌打损伤。”

    周承佑原本还要拒绝,陈皇后已是急忙点头,按着儿子道:“便是不能叫医官,也当叫个大夫来才是,伤成这样,如何能不当回事!”

    又问周承顺道:“让他早些进来——那人口风紧不紧的?”

    “是个妥帖人,有家有室的,不会在外边乱说什么。”周承顺回道,“二哥这伤处不能再等,我一会叫让人去寻他,看看趁着宫门未落,先喊进来再说。”

    母子二人自顾自地已经将事情商定,边上的周承佑歇了片刻,倒是攒了些精神,教训弟弟道:“你带个生人出出进进的,还怕不够引人注目吗?”

    又对着周承顺道:“我这伤处血都止了,上了药自己就会好,不必从外头叫什么大夫。”

    对方没有理他,已是重新站起身来,掸了掸袖子方才在地面上沾的灰,又整了整冠。

    周承佑对自己这弟弟颇为了解,出声拦问道:“你要往哪里去?”

    周承顺倒是一副已经平心静气的样子,道:“我去看看父皇。”

    儿子去看父亲,放在寻常人家里半点都不奇怪,可周承顺从来不爱往周弘殷身边跑,平日里如果没有被召,抑或有事,罕有凑近的,眼见他今日如此主动,实在不合常理。

    周承佑心中越发警惕,半撑起身子,又将右手扯住了弟弟的袖子,道:“你改日再去,今晚就在此处为我守夜。”

    周承顺没有拒绝,而是一口应了下来,在此处同陈皇后一起坐了片刻。

    周承佑额头一路往上,直至头皮,足有半个巴掌大的伤口,流了半日血,其实身体已经有些虚弱,又兼吃了药,紧张了半日,眼下躺着躺着越发觉得困倦,原还想看着弟弟,可没多多久,就慢慢睡着了。

    等到兄长睡着了,周承顺才把陈皇后轻轻拉到了一边,道:“母后,我听得说陛下要追罪郭保吉,二哥死命拦着,又出头去劝,才被拿砚台砸的头,是也不是?”

    陈皇后摇了摇头,道:“那时垂拱殿中算上黄门也只有几个人,你二哥不肯说,旁人也不敢说,没人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她说到此处,面上表情全是不满,道:“你那……他病了这一场,更是叫人不明白了。”

    虽然嘴上说“没人知道”,可看那陈皇后的表情,分明是确有其事,只是她不好直说而已。

    周承顺自然听懂了,颇有些恼火,道:“什么时候不好找郭保吉麻烦,偏要此时找,怎么也得把仗打完再说罢?”

    临阵换将是为行军大忌,哪怕是周承顺这样没打过仗的,也知道不妥当,周弘殷马背出身,曾经亲自带过兵,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然而即便这样,他还是要急着给郭保吉治罪,叫周承顺忍不住以为龙椅上那一个病糊涂了。

    陈皇后叹了口气,道:“倒也不全怪他,听闻翔庆军中有些传闻实在闹得厉害……”

    她并没有继续说,而是顿了顿,道:“你二哥向日忠厚,一心只顾着公事,从不挂住自己,明明晓得出头并无好处,回回都还是忍不住,你平日里也劝他一劝。”

    说到此处,陈皇后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左肩。

    她肩膀上的伤口不动时隐隐作疼,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多半已经淤青了。今日垂拱殿中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若不是她冲得快,将上头砸下来的笔洗跟香炉拦住,太子伤的就不止头上这一小块了。

    回想当时场景,天子并无半分精神失常,说话依旧有条有理,甚至动作都不狂躁,可做出来的事情,却明显不是正常人所为。

    如果周弘殷明显已经失智,倒是可以想办法联合大臣请他退位,左右太子已经管事许多年,熟于政务,不会因为政权急速更迭出什么乱子,可他眼下这个样子,倒叫人不好去管。

    周承顺虽然猜不透母亲的心思,能推测出几分白日间发生的事情,他站了一会,这回倒是又不急着往父亲面前凑了,反而道:“二哥一向太过谨慎,想来是怕叫人议论,又拍父皇猜忌,伤成这样还不许叫医官,倒不如母后先在此处守着,我出去一趟,将那济源堂的老坐馆带进来。”

    陈皇后早有此意,立时就点了头,道:“正该如此,此处有我守着,你快些去吧。”

    ***

    周承顺出了宫,一边打发人去叫大夫,另一边则是让人去打听了一回翔庆军的消息。

    后头那人回来的倒是快得很,除了在银台司中问到的外州外县情况,另有近日京城街头巷尾的议论,说起翔庆军,十个里头有十个是夸郭保吉用兵如神,把西贼打得落花柳水的,居然还有不少说书人不知从哪里听来许多故事,改了又改,编了又编,日夜在酒楼、茶铺里头说书,将那郭保吉夸得好似天上下来的武曲星似的,足智多谋,一心为民,甚至将其在宣州的事情都挖了出来。

    来人把自己听来的话略学了学,说什么的都有,有给郭保吉生造了许多从前名将的事迹的;也有绘声绘色,好似自己就在翔庆军中,看到郭保吉如何新官上任三把火,将原本军中许多蠹虫拔出,又巧使计谋,使得三军焕然一新的,接连胜战的;甚至还有人说把郭保吉夸成了战神,说他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任官之地,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

    这一番褒奖,其中只夹杂着偶然一两句同天子有关的,甚至还有人断言若无郭保吉在,翔庆多半再无收回之日,大魏难有安宁之时。

    第328章 仙草

    周承顺一听就知道其中必有人推波助澜。

    翔庆近期战事确实比从前顺利许多,却也并非百战百胜,郭保吉打得甚是艰难,毕竟他领兵奔波,是攻非守,还要顾及城中百姓,而城中西贼以逸待劳,在当地已经半年多,早已熟悉情况,还有不少降将帮着出主意,叫魏军很是吃了一些亏。

    可消息传进京城,却变成了郭保吉战无不胜。

    有勇无谋也就罢了,传言之中,此人被天子发贬去宣州,还立下大功,把江南西路治理得妥妥帖帖,又兴圩田堤坝,又减少徭役,眼下人虽然走了,圩田同堤坝依旧留着,短短半年,就叫当地百姓增益至少一倍,便是赋税也增收了八成还多。

    这还只是第一年而已,一应未曾建好,再等几年,还不晓得那圩田会如何厉害。对于百姓而言,没有比能让他们多得银钱更好的了,引得江南西路一地人人哭着喊着想求郭保吉回去做父母官。

    一个领兵的高官,精于战事不说,还长于治政,极得百姓拥戴,如何能不引人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