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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节

    他将手中笔放下,做一副十分轻松的样子,道:“况且一两年后,谁又知道是怎样一番情形——难道竟无那一点万一,我能左右司酒监事?届时隔槽法能否推行,自然全在我一言之间。”

    第298章 文书官

    裴继安为翔庆筹银事极为上心,当夜便拟好了折子,另又附上数个相关测算,其中算明了隔槽法不同施行范围、规模、期限所得结果,虽然只是计算,可所有数目俱是基于真实情况。

    次日一早,他就拿了折子去寻左久廉。

    隔槽法乃是旧有之例,先为前朝所用,由蜀地发起,而后通行率土,开始那几载,所有应用之地的酒税俱都翻了数倍乃至十数倍,然则不过短短十来年,便将川蜀一地酒业弄得满目疮痍,凋零不已。

    朝廷下令废止,只是令行不通,下头州县一旦遇得银钱不凑手,还是会悄悄拿来一用,直到被狠罚了数名高官,才渐渐销声匿迹,而当地酒业更是花了数十年才慢慢养了回来。

    裴继安此法一提,左久廉先还不知,看那折子时简直拍案叫绝,再见得后头写出来数目,略一核算,就瞧出并非虚假杜撰,而是切实可行,登时大喜过望,连坐都坐不稳了,抬起头来,免不得责道:“你早有如此妙法,怎的到了今日才进献!”

    他眉眼皆开,干干瘦瘦的脸看起来竟是都生出几分光泽来,印堂更是油亮亮的,整个人的坐姿都放松了不少,见得面前身着绿袍的年轻官员,只觉得从未有今日这般顺眼过,正待要夸,却听得裴继安道:“隔槽之法虽然可行,却并非仅有利处,而无弊端,提举请往下看。”

    那折子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说的乃是好处,后一部分叙述的则是弊端,左久廉心中甚是激动,强按住急切往下看去,面上却渐渐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问道:“你这说法,未免太过耸人听闻了吧?”

    同样是按着实数测算,见得前头好处的时候,左久廉只稍一核算,就坚信不疑,此时看到后头弊端会导致的结果并相应数字,却是一边说,一边先取了纸笔过来,算过一遍,犹不肯信,又拿了算盘拨了又拨,明明上头数目并无任何错处,依旧皱着眉头,拿笔在折子上圈圈画画,反复推敲。

    朝中急于筹银,石启贤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他若是能设法促成,功劳当居于首位,等到此事了了,顺理成章,便能再进一步。

    左久廉看到好处,就很不愿意去看坏处,若是当真弊大于利,致使无法施行,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裴继安在其人手下两个月,虽然相处时间不算长,然则见微知著,知道这一位是个一心向上,不肯放过丝毫机会的,此时见他反应,尤为担心,便将随身携带的前朝史书取了出来,摆在左久廉面前的桌案上,指着已经提前用书签标注出来的文字,道:“下官并非虚言恫吓,隔槽法前朝已有成例佐证,提举一看便知。”

    左久廉不得已上前看了一回,其中不过寥寥百余字,简述川蜀施行隔槽法,十年后被禁,可前因后果,乃至何为隔槽,俱都未曾明说。

    他看完之后,只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妥的,还是不舍得放弃,不由得道:“史家笔削春秋,所言未必属实,川蜀当年酒税大降,酒业凋零,未必是因那隔槽法,许也有旁的缘故,今次拿来改一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说不得就顺利通行了。”

    裴继安早有预料,自袖中掏出一份文书递得过去,道:“下官原也怕有旁的缘故,特又另行统算了一回,提举且看。”

    左久廉将那文书接过,皱着眉头慢慢往下看。

    这一份文书乃是以前朝川蜀、京畿、江南东路三处为例,先后计算了施行隔槽法的前、中、后十年酒税数量、酒灶数量、出酒数、酒糟数、酒户数、酒水价格等等,并与从未施行隔槽法的洪州、定州一一做了对比,另有所有州县总数列在一旁,叫人一目了然。

    其余要素全数未变,变的只是施行之法,酒税之数在三十年间暴涨暴跌,复又逐渐稳定,而从未施行隔槽法的洪、定两州,酒税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如此明显,叫人想要装傻都不能。

    然则左久廉看完之后,却是不置可否,半晌才将那文书收得起来,道:“一人所想,毕竟局限,还是集思广益更为妥帖,我且报与同石参政,且看他如何评说。”

    他见了这文书,自然看出隔槽法的弊端,可与利处相比,这弊端纵然称不上微乎其微,不值一提,却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况且这一份东西虽然内容翔实,乍看上去,寻不出什么破绽,毕竟只是裴继安一人所为。

    不过一个下头县衙里头上来的小吏而已,无论从前出身如何,裴家早已不复往年,也多年未曾出得人才,与之相比,左久廉更愿意相信科举出来的举子,并石启贤手下日日参详国是的僚臣。

    ——姓裴的觉得这隔槽法没有改进余地,多半只是其人孤陋寡闻,放在旁人身上,未必会是如此,说不得用不了多久,就能寻出改进的良方来。

    心中虽然如是想着,左久廉面上却没有表露太多,只安抚道:“这隔槽法如若顺利施行,你当记一功!只是眼下暂待回音,且回酿酒坊去盯着罢——那一处才是根本,断不能疏忽了。”

    他才把裴继安打发走,立时就打铃叫来下头小吏吩咐套马,收拾好几份上折同文书,匆匆出门而去。

    ***

    左久廉到的时候,石启贤正同手下商议司茶监事,让他在门外稍等了片刻,才进得里头。

    虽然隔着一道墙,那木门毕竟关不住声音,左久廉方才已是隐隐听到里头动静,他进门坐定之后,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参政,是不是茶榷出了什么问题?”

    当着自家臂膀,石启贤也没有什么避讳,只面色不愉地点了点头,道:“虽然撵走了高粱,一时之间司茶监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去接手,况且下头茶商闹得厉害,后头站着许多人,朝中又个个盯着,十分不好施展。”

    他说到此处,看向的左久廉时不禁更为郑重起来,肃声问道:“你管着酒榷,这一处比茶榷更为要紧,应当没有什么问题罢?”

    赋税来源统共不过那几样,能榨出余油的更少,茶榷已经不中用了,要是酒榷再出什么问题,他就是生了三头六臂,仓促之间,也无法可想。

    左久廉摇了摇头,道:“旁的并无什么,已是同七十二正店谈妥了今岁增进酒水,酿酒坊中存数还够两个月,等新酒出来,虽然供应不上,不过拖一拖,应当也能……”

    他越说越慢,到了最后,把另外半截话吞了回去,转而问道:“参政,而今各处加起来,到得年末能增益几何,够不够的?”

    石启贤摇头道:“军中用事,于银钱一道上哪里可能有个‘够’字,况且那郭保吉向来是个狮子大开口的,他提他的数,自然不可能全数满足。”

    他稍停片刻,又道:“能得半数就不错了——只是按着眼下情况,怕是半数也未必能凑得够。”

    左久廉叹道:“话虽如此,只是陛下将筹银之事交给参政,若是因为粮秣、军需不足不及致使翔庆失事……枢密院倒是罢了,我怕天家……”

    周弘殷一向多疑,眼下病了这许久,将死不死,却已经性情大变,不复往日英明果决,倒是越发寡恩起来,简直全然应了从前冯蕉冯老相公的评判。

    石启贤接了筹银之事,能做好还好,若是做不好,怕是难逃责罚。

    “我自当尽力而为,只是朝中赋税有限,若再做逼催,怕是会闹出事来,届时更为麻烦。”石启贤回道。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只有这么多,其余并非人力所能为也。

    叫他强行逼税,一是有伤人和,二是闹大了,一样要他来担责,实在很没有必要。

    左久廉再不迟疑,道:“参政,下官有一法,当能暂渡难关,只是当中犹有些拿不准的,还得细细斟酌了再看。”

    他取了裴继安献上的文书出来,置于桌案之上,展开之后,嘴上却是不停,只将那隔槽法略作通述,可才说了没几句,就见石启贤面上顿露恍然之色,问道:“莫不是燕朝蜀地的‘隔槽’之法?”

    左久廉登时卡了一下。

    石启贤却浑然未觉,把那眉头微皱,低头沉默片刻,将折子前头几页翻阅了一回,一边看,一边道:“先前一时忙得忘了,倒是略过了这样一个法子,只是我记得这法子犹如猛药,只可暂用,不可长用……”

    他说到此处,果然已经看到后头所书弊端处,神色更为郑重,拿起纸笔或圈或点,也不说话,只不住拿着那折子反复细看,最后才问道:“这隔槽之法,是谁人所献?”

    左久廉道:“上回议事时虽是已经商定了,又说年末要同七十二正店并各家酒楼通传一回,提前收取来年酒税,只我想着,毕竟不是良法,先前早有司茶监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要是按着如此来办,先不说收回的银钱依旧不够翔庆所用,十有八九,又要惹得酒商聚众闹事。”

    “因我等皆已群策群力,依旧找不出更好的法子,我便想着,不如以史为鉴,看从前可有更为合宜之术。”他说完这话,又指着桌上的折子,“便着司酒监中官吏遍寻书册,翻出这一个‘隔槽’之术。”

    左久廉手中本来端着茶盏,此时将那茶盏放下,背也挺得更直,道:“只是这法子如同饮鸩止渴,我见得其中问题甚多,一时也不知当要如何填补,因紧急得很,便先取了过来,请参政一观,可否将其稍作调整,去其坏处,取其妙处。”

    他说这一番话,一点亏心之意都没有。

    在左久廉看来,裴继安是自己手下,平日里按着自己的分派办事,其人献上的法子,若无自己,哪里到得了石启贤面前,又如何能施行?

    盯着自己的名头出来,这隔槽之法便能备受重视,可要是叫人以为是司酒监里头一个才入衙的小官提出,想也知道,并无多少人会在意。

    这不过是为了公事,并非自己有意吞功。

    况且等到事情推行,他心中自然会记上姓裴的一笔,不会叫其白做工。

    如此一买一卖,并无半点亏欠。

    石启贤自然不知道后头这许多东西,他反复品度之后,将折子上头的弊端测算数字誊抄出来,又同原本的酒税提前预支数做一回比较,又比对用隔槽法之后,会增添的酒税数额。

    他做过三司副使,算学虽然称不上极佳,却也很过得去,算完之后,只觉得这新法确实弊端甚多,可利处更大,而那弊端要是提前防范,后续又慢慢消化,很可能不会有预想的那么严重,最要紧的是,其中并无半分强迫之意,却能引得酒商、酒贩蜂拥而至,要是利用得法,很有可能凑够阵前所要银钱。

    看清楚了这一点,石启贤的眉毛都飞了起来,心中更是松了一口大气,此时再看这文书,才有空去打量旁的细节,笑着道:“这折子是谁人所作?字、文皆是难得得很,更难得写得十分清楚。”

    又赞道:“你这一回是出了大力了,这一份东西非一朝一夕之力,非短时之功,是喊了多少人一起做的?”

    石启贤每日不知批阅多少奏报,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一份不厚的奏事里头要下无数功夫,尤其其中那些个对比,看着只是简简单单的数字堆叠,可想要浩瀚如海的宗卷、史料里头精准地寻出这些数字,又谈何容易?

    想来是左久廉安排的人当中有那能干的先拟了文稿框架,再寻出数字一一填得进去。

    左久廉轻咳了一声,道:“本为下官份内之事,司酒监当为朝中管酒税,今次也不过是本职而已,不值当什么。”

    又道:“参政不如叫得左右一同看一看,能否寻出什么改进之法。”

    石启贤摇了摇头,道:“看自然是要看,却不要想着能当什么用——若是能寻出改进之法,难道前朝的都是傻子,没有人晓得去做?”

    又指着那折子,道:“不过我原来倒是不知,司酒监中还有这般人才,虽然只是作文统算,能叙事到如此地步,实在也不多见了。”

    再道:“我正下头正缺个合用的文书官,此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第299章 差遣

    上峰看上了自己手下,以常理度之,谁人会拒绝?

    遇得那醒目殷勤些的,说不得立时就将人塞进箱子里,上头还要装点些绸缎鲜花,立时就送得过去。

    然则左久廉却大违寻常。

    他面露踟蹰之色,过了好几息,只是嘴巴张合,还是没有出声。

    石启贤失笑道:“怎的,怕我抢你的人不成?”

    左久廉这才道:“按理参政看上了此人,实在是他的福气,我能调教出这样一个叫参政入眼的,也是运道,然则他乃是自下头州县来的吏转官,正在酿酒坊中管事,眼下正是要紧时候,仓促调离,倒不是寻不到合适的人手接替,只是……”

    他虽然没有把话说明,其中未尽之意还是隐隐透露出来了。

    ——不是舍不得,现在司酒监忙得很,酿酒坊更是重中之重,你是要文书官,还是要我去筹措银钱?

    说到此处,他又补了一句,道:“这文章也不是一人所为,众人或添或补,乃是齐心协力之作,不妨等此事了结,一同喊了过来,叫参政考校一番,再从中选拔好的。”

    左久廉脑子清醒得很,要是此时把裴继安让了过来,谁知他会怎么说。

    文书官虽然官品低微,也没什么权利,但是几乎日日都石启贤在一起,一旦对方说漏嘴了,自家这一番辛苦,岂不是白做工?

    倒不如将此事拖得一拖,石启贤手头缺人,不可能空耗着,一朝参政,哪里寻不出一个合适的手下?拖得过去,用不得多久就能把今日事忘了,等到筹银之事了结,更不可能还记得。

    便是当真记得,司酒监中多的是正经科举出身,同场考校,难道会全数都被一个吏员转官的压了?

    石启贤不是那等固执己见的,虽然有些失望,因知道酿酒坊要紧,也没有强行讨要,便道:“也是,如此能干,当是酿酒坊得用的,还是罢了。”语毕,还未待左久廉有什么反应,就把那折子推了过来,指着其中圈出来的几处地方问道,“这个数是怎么算出来的,口径从何得来?”

    又道:“我记得前朝时蜀地酿酒以‘瓶’论,京畿酿酒以‘坛’论,定州酿酒以‘缸’论,度量并不相同,这其中计算怎么全是以‘坛’论?”

    左久廉都没来得及松口气,听得这一句问话,刹那间又是一紧,连忙挨得过去仔细看了,果然问的乃是后头附上后续弊端数目计算之法。

    他早间看的时候,也仔细跟着计算过一回,并未发现什么问题,哪里晓得石启贤会问得如此细致,一时之间,当真说不清楚,哪里敢搭腔,只好支支吾吾一回。

    石启贤为人并不强势,却也不容易被敷衍。

    他本来就知“隔槽法”,也对前朝酒税之法颇为了解,拿着折子,复又问了有关计算之法的好几个问题,左久廉五个里头答了四个,当中除却两个勉强过关,其余都不尽如人意。

    石启贤皱眉道:“这是谁人算的?叫得过来,我有话问他。”

    ***

    石启贤在此处查问酒税之事,两街之隔,京都府衙的公厅之中,太子周承佑也在问着酒水之事。

    周承顺坐在边上,半垂着头,手里还端着茶盏,也不喝,也不放下,只不住拿杯盖撇着上头不存在的浮沫。

    周承佑见弟弟一个字也不说,本来还在训话,此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究竟是怎的想的?”

    他语气都重了几分,道:“从前我也不追究了,你看这两年,你都闹的什么事!上回郭保吉上折说京中盗印,查来查去,最后查到你那府里长史头上,连奏疏、中宫批示都敢动手,才过去多久,眼下又去动酿酒坊——好歹也是个皇子,你就这般缺钱?!”

    周承顺听凭他训话,只唯唯诺诺,并不敢辩驳。

    周承佑见他又做出这样一张脸,认错最快,从来不改,只觉得头疼不已,又道:“你连南营的兵将都敢动,当外头人都是瞎的吗?!父皇虽是病了,又没傻,数百人半夜在酿酒坊进进出出,怎么可能将人全数瞒住!他眼下是不管你,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