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东窗事发
邝大年攒够了钱之后,已经是二〇〇二年夏天的事儿了。那个时候他已经调入我们中队,我们的保健员是小鱼儿,于是他就开始按规定向小鱼儿申请。 他知道的是看病都要找小鱼儿申请,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凡是外诊病人,想要获得外诊单都需要给小鱼儿一点好处。 不要觉得奇怪,这就是监狱特色,这就是潜规则,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管事犯都要钻头觅缝往上爬的原因之一!这个好处不会很多,大不了就是几盒好烟,或者几份盒菜,但是一定要有。如果要是你没有这个步骤,对不起了客官,您有病?先歇着吧…… 但是邝大年根本不知道这个规则,我现在想想或许是他不是不知道,而是因为他的每一分钱都来得太不容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他不想就这样被别人吃掉他的血汗钱。他本来就是一个执着的人,有这样的想法,自然也就不足为奇。 但是这一下却惹到了小鱼儿,很久很久以后,小鱼儿曾经提起过这件事儿,在遗憾惋惜的同时,也恨恨地说了一句话:“cao!老子不是看上他那几个钱,而是恨他不给老子面子。再说了,在他之前,在他之后,有那么多的人都要找我看病,我不收他的,只收别人的,这不是坏了规矩,让人家说我吗?” 这就是小鱼儿的逻辑,虽然听上去是那样的狗屎、那样的无情,但是这却是事实,监狱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不看对错,只讲规矩! 邝大年不守规矩,自然要付出代价,只是,他的这个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一些…… 我后来所知道的,看病的事情足足拖了几个月,小鱼儿也不生气,邝大年每次找他时,小鱼儿的态度都很好,借口种种,但就是拖着不给办! 邝大年绝望了,无奈之下,他只好走了一条很多犯人都不敢也不愿意去考虑的道路——跟政府汇报! 邝大年也是个颇有心计之人,他没有找别的警察,而是第一时间找到了老薛。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邝大年也是做了一番调查了解的。因为第一,老薛是他的老乡;第二,不知道老薛为什么就是看不惯小鱼儿,经常给小鱼儿找事儿!当然老薛看不惯的,不仅仅是小鱼儿,麦虎的这一帮兄弟,包括我,都是他针对的对象! 老薛正愁没有机会呢,这一下就好比是想睡觉给塞来一个枕头。当即就把小鱼儿叫进了值班室,一顿臭骂之后,让小鱼儿迅速给邝大年办理外诊手续! 不过邝大年也还算没有把事儿做绝,他跟政府汇报也是留有余地的,仅仅是说小鱼儿没给他办理外诊,其他的多一个字都没有说。 饶是如此,小鱼儿也是怒火中烧,用他的话说,面子丢了是大事儿!所以小鱼儿就跟我讲,按照监狱流程,外诊单办了之后,还需要百货员到百货站给他开出外用就诊的钱条,这样带他出去的警察才能到生活卫生科去领取现金。 小鱼儿让我在办理手续的时候,继续拖,让邝大年不能好过。 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像后来这样丧心病狂,我认为为大家办点事是应该的,再说看病的事儿是大事,不能耽误。所以我虽然嘴上答应着,但是实际上我却迅速地拿着外诊单给他办理了外用钱的手续。 但是阴差阳错之下,邝大年的病又被耽误了一个月。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想起这件事,总是在想,究竟是他自己运气不好,还是我的责任? 我开来钱条之后,夹在他的存折里,把他叫来,与存折一起交给了他。那天因为还有其他的事儿,所以我也没有来得及跟他讲清楚;但就是因为少说了一句话,后来才出了事儿! 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老薛居然有一天气冲冲地把我叫去,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就被老薛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 就在这个训斥的过程中,我慢慢地听出了原因,原来是邝大年又找了老薛,说是我一直没有给他办理外用钱条。 我当时气得肺都炸了,立马把人叫来当面对质。邝大年来了之后,老薛三言两语就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个家伙不认识字!钱条开来之后他不认识,一直和存折放在一起,就藏在贴身的口袋里! 这一下,老薛不好说什么了,只是问他在监狱里不是都拿到初中文凭了吗?为什么还不认识字? 邝大年告诉老薛,监狱的文化课,从脱盲班,到小学、初中,他一天都没有去上过!甚至连考试都是别人代考的! 面对如此强悍的人,老薛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恼羞成怒之下,只是气愤地挥手让我们滚蛋。 出了办公室的门,他好像想对我说点什么。我那个时候心里还在生气,根本没有给他机会,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只送给他一个字:“滚!” 本来我就是一句气话,哪想到一语成谶,邝大年真的滚了,永远地滚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在老薛和另一个警察的带领下出去外诊了,我那时还在车间兼着统计,不知道详情,只是傍晚送饭的忽然告诉我们:邝大年疾病突发,死在医院里了! 我震惊了!顷刻间就觉得心里好像缺少点什么,尤其是送饭的后面的话“听干部讲,医院的医生说他要是早一个月出去外诊,就能保住一条命,这个病完全是拖出来的!”让我一时间有种很深的罪恶感…… 邝大年无亲无故,后事很简单,仅仅一天就办完了。当我还没有从这个自责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的时候,指导员又把我叫去,交给我新的任务。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跑到值班室,本以为指导员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要责问我,但是他一开口,我才知道,我把所有的人都想得过于善良、美好…… “那个邝大年折子上还剩下多少钱?”指导员开门见山,没有一句废话。 我愣了一下,才赶紧说:“他原来有两千二百四十元,外诊开出去两千元整,现在还有二百四十元的零头。” “那够了!”指导员点点头说,“你去百货站,用这二百四十元钱,给我和做考核的李干事,一人买一只好一些的钢笔,就照着这个价钱买!”说完他他又补了一句,“他妈的!你们队长把公家的钱看得和私人的一样,连给我们两个人买只钢笔都舍不得,我不可能自己出钱去买吧?只有这个办法了,你迅速去把这件事办好!” 我听完这话,一时间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站在办公室里忽然间发现指导员的那张脸是如此的狰狞…… 该来的总会来,报应就像太阳,即使用全世界的泥土压住它,也会上升到天空。这一天终于来了,和我预想的一样,又不一样..... 一个周一的上午,我正在整理最近的一些账目,就听见楼下有人喊我到办公室。 中队干事便无表情的说:科室里有人找你,在二队会议室。 我努力的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但是我发现这是徒劳的,不禁心中咯噔一下——我知道,事情很严重了。 原因很简单,如果不然,就凭我在分监区的根基,他最起码会给我透漏一些消息,至少可以告诉我是谁来找我。他现在这样一幅置身事外的样子,就是怕连累到他自己。 凶多吉少!我隐隐约约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二队就在隔壁。去往二队的路上,我的心情和很多次预想过的不一样,没有想象中的紧张害怕,反而有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放下一切的轻松。 为什么?因为背负太多,因为我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不再是那个真实的我,或许我内心深处,早已经无数次想要终结这一切。 “报告!” “进。” 推开二队会议室的门,我苦笑了一下。狱侦科长,副科长,两位在监狱“呼风唤雨”、让无数犯人闻之变色的人物,端坐于我面前,一个一脸严肃,来势汹汹,一个似笑非笑,更加让人不寒而栗。 看来,这一次见面“规格”还真的挺高。 李科长示意我靠墙蹲下,我依言而行,垂头不语。 一阵良久的沉默。 半响,还是一脸严肃的王副科长打破了沉默:“秦寒,明人不说暗话,知道我们找你什么事吗?” 我头也没抬,摇摇头。 王科长一拍桌子:“你什么态度,告诉你,不要以为……” “老王,好好说,不要着急嘛。要注意方式方法,我相信秦寒是聪明人,响鼓不用重捶,你说对不对,秦寒?” 我抬起头,看到李科长微笑地看着我。 看着那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我忽然打了个寒战,因为我知道,在这个环境里,笑面虎更有杀伤力,那温和的笑容之后,隐藏的就是要你命的毒药和利刃! “秦寒,我呢,和你们指导员的关系,你知道;你呢,和你们指导员的关系,我也知道。所以我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有什么秘密,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如果有什么事,让我们了解得更清楚,我才能帮你嘛!” 我听着这些虚伪的套话,想着最近一段时间面目全非的生活,忽然感到好厌倦! 我厌倦每天在一堆堆数字中间弄虚作假,我厌倦昧着良心为虎作伥,我厌倦整天皮里阳秋地应对那些我鄙视的人,更加厌倦我自己已经慢慢成为了他们中的一部分! 罢了!就让一切都结束吧,人都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无论那些疯狂的动机是为了什么! 我缓缓站了起来。 王科长呵斥:“你干什么!蹲下!” 李科长制止住了他,依然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我什么都不想说,因为,你们此刻在这里询问我,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这里,我无论说了什么,你们出去将其他人惩罚处理了,别人都以为是我出卖了别人!以后我在监狱就彻底没法混了!” “所以,”我镇定地说,“你们将我关禁闭吧!就当帮我一个忙,让我洗清嫌疑。你们也好交差,这样我心里也好受一些。”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很多年前看的川剧《江姐》的片段。 “上级的名字我知道,下级的名字我也晓得,我就是不想告诉你们这些狗豺狼!” 人啊,年轻的时候,总会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些当时看来高大上,后来看着很傻的参照。人家那是革命先烈,我算什么?鸡鸣狗盗的鼠辈而已! 李科长闻言,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凝固了,一丝寒气逐渐浮了上来,双眼中的怒火忽然就点亮了! “啪!”李科长重重地一拍桌子,一下站了起来:“你什么态度?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手里攥着一些我们警察……” “咳咳!”王科长剧烈地咳嗽起来,不知道是和刚才一样提醒李科长注意素质,还是提醒李科长不要说出其他什么。 李科长重重地坐在了椅子里,气急败坏地掏出手机:“开单子,开单子,这个小王八蛋,我非要关了他!” 我忽然笑了,靠墙蹲了下来,身体向后靠去,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终于结束了…… 但是,真的结束了吗?或许,才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