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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下坎上

    皇穆将一个锦盒递于曲晰,“曲姑娘,寻到梅花玉一粒,木珠六颗。”

    赫詹次日一早便同钟沛去了青丘。司方、燧鉴两部连夜将四海仪及寻音仪运至小泽林。年深日久,曲家只余残垣断壁,成为一些未开化成精的小兽的栖息之地。

    赫詹施法将两器相合,凝神起法阵,最先浮入法阵的是颗白梅玉珠,随后便尽是尘埃。赫詹将之收入四海寻音仪中,交给燧鉴部,使之完璧。

    皇穆看着那几颗木珠啧啧称奇,“草木之物最易腐朽化尘,居然能复原到这个地步。”

    赫詹笑道:“他们家虽然荒芜破败,但聊胜于无,此物若是曝露荒野,恐怕真的是无处可寻了。原物应该不止六颗珠子,卑职带了青丘一带同年代的木料回来,要不要补几颗串在一起给她?”

    “不必,这与她而言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便是只有一颗珠子,也足够了。”

    曲晰接过锦盒,打开后捡起那颗白梅花玉,轻轻摩挲了一下,重新将盒子盖好,抬首郑重道:“多谢主帅。”

    “日久岁长,只寻到了这些。”

    她轻轻摇头,微笑道:“这已足够了。”她看向皇穆:“主帅,我所知的,竟宁在□□的暗探,乃是白虎殿主帅,蒋策。”

    皇穆调调眉毛,看了曲晰半晌,缓缓道:“姑娘此言,可有佐证。”

    “当年我离开怡王府后,预备回竟宁。祁珩传书于我,让我在淳熙待命。没多久,命我入住待贤坊撷英阁梅花居,我在梅花居住了几日,有人来取走了我的名牒,没多久那人送来太乐丞入试木符、试题及一架箜篌,叮嘱我将试题背熟,几日后参加太乐丞的箜篌使选拔。我入太乐丞前又来过一次,命我择机往来二皇子既鸣。我入太乐丞不久,一日功宴,白虎殿主帅蒋策的身量及仪态像极了我在梅花居所见之人,但相貌却完全不同。主帅,我那时已打探明白,率兵至青丘剿霍兮一众者,正是蒋策。安排我入太乐丞者,曾与我说,若是有什么要事禀告,可至撷英阁后街待贤坊内小山街七号的锦晖灯笼店中买一只‘玄年平安安乐灯’,便会有人来梅花居寻我。我将他那日的服饰记在心里,功宴结束后便至灯笼店买了只灯。蒋策不多时便到了梅花居,相貌衣着皆变了,鞋却没有换。怡王殿下被立为太子时,他曾命人送我至一处宅邸,细细询问过殿下的喜好,他中途有事出去了一趟,我趁屋内无人偷了桌上一枚铜印,及一张笺纸。那印上刻着’铭恩’二字,我后来知道,那是蒋策的字。”

    皇穆克制着倦意,将衣服紧了紧,她想喝些冰水提神,又怕周晴殊知道了骂她,打开食盒,捡了几粒紫苏梅,放在两个碟子里,一盘推向曲晰,自己含了一颗,缓缓吃完,“姑娘为何要如此做?”

    “我入太乐丞没多久,即鸣便大婚了,那之后鲜少与宫使往来。怡王封为太子之时,我入太乐丞已有十多年,竟宁未再有人与我联络,我自己也未在这些年里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我凭借自己,救不出曲昭,所以想着留些凭证,胁迫蒋策助我。便是救不出弟弟,他于我,本来就有灭门之仇。”

    “印与军笺,如今在何处?”

    “我在太乐丞的宿房内有一个书箱,书箱中有一本《上元舞》的曲谱,曲谱之中第七页内封着军笺,印被我藏在太乐丞相和院凉风绕亭内的地砖下,我入镇魔塔前曾去检查过,印还在那里。”

    “姑娘可知所入宅邸之所在?”

    曲晰轻轻摇头,我去时坐在车上,且被蒙着眼,下车后行至书房才见光明,不过,我细细留心过蒋策书房内的布置,可以画个大概。”

    皇穆于是将纸笔送至她面前,她很快画好,呈给皇穆。

    皇穆接过来没什么兴趣地看了一眼,抱臂将曲晰又细细打量一番,带着些感慨地问:“除蒋策外,姑娘可还知道什么人?”

    曲晰摇头:“再没有了。”

    元羡皱眉道:“蒋策?”

    皇穆正欲说话,宫使于殿外请见,皇穆召其入内,来者一手提着个提梁书箱,一手拿着个脏兮兮的荷包。

    皇穆待宫使退出后,打开荷包,倒出一枚铜印,她将印在荷包上蹭了蹭,印了印泥,随手取过一张纸,印上去,乃是“铭恩”。她将纸和铜印递给元羡,“据说是蒋策的私印。”

    她又打开书箱,找出《上元舞》,翻至第七页,她轻轻捻了捻,用纸刀裁开,内中果然夹着一张纸。正是白虎的军笺,右上角处印着“虎字第一一七号辛寅申”。

    皇穆递给元羡,元羡拿着看看,“此物可能仿造?”

    皇穆摇头:“殿下,”她说着施了个法术,信笺上立现出一只白虎。“此物,由靖晏司制作,倒也不能说不能仿制,但难度极大。这一张,在臣看来,并非赝品。”

    元羡起身看了看皇穆身后挂着的舆图,有些忐忑地将剥好的橘子放在她面前,“如此说来,倒也解释了,为何这些年我朝与竟宁的战事,虽然胜多败少,但嵊州九城始终收不回来。”

    皇穆回首看了看舆图,将这些年与竟宁的大小战事略作回忆,胜多败少是确实,嵊州九城始终收不回来也是事实,但嵊州九城与蒋策关系不大。她拿起那枚铜印,又看看军笺,“殿下,此二者,有一物便可证明她确实与蒋策见过面,既有了印章,为什么还要拿军笺?”她掌中燃起一团火,“军笺,火燃不起,水浸不湿,寻常法术皆不可使其损伤,且每张除了年、月外还标有编号,少了一张,蒋策如何会不知,便是蒋策不知,白虎殿中府也会追究。曲晰入府之日,他既丢了印章又少了张军笺,蒋策居然就毫无知觉?”

    “你对曲晰之话存疑?”

    皇穆摇摇头,“倒也不是,只不过以臣对蒋策的了解,”她拿起书案上的橘子,一瓣一瓣慢慢吃了,“恕臣直言,此事有可能发生在玄武,五殿主帅中,唯湛可季有可能丢私印而不察,失军笺而不觉,除此之外,再无人如此疏忽。”她又翻了翻近几年的军战记录,“殿下,”她看向元羡,“殿下带着曲晰出塔之时,蒋策已经赶到了是吧?”

    元羡想了想,点点头,“是。”

    “殿下出乾塔后将曲晰交给了谁?”

    “秦子钊……以及茂行。”

    “殿下,若臣是蒋策,趁乱将曲晰杀了便是。”她喃喃着又摇头:“不对,陆深与左颜皆在,东宫禁卫皆在,不好下手。殿下,此事需请天君定夺。且,”她笑起来,“鹊族神姬既然已如此指认,那么殿下与臣,不妨做出相信的样子。”她在书案前坐了,手书两张军笺,盖了印信,敲了下桌上的罄,江添应声入内,皇穆吩咐:“传左颜、符彻来鹿鸣堂。”

    两人不多时即到,皇穆已换了常服,她将皇极令交于左颜,“你携此令牌,点四百麒麟卫将天门锁了,许进不许出。”又将军笺递给符彻,“至披香台,告知谢卫,将周兆提至麒麟殿。”她看向两人:“要静,要快。”

    宫使将放着铜印及军笺的漆盘呈上,向天君躬身道:“陛下,此印经靖晏司勘验,正是蒋策的帅签印,此印自蒋策任白虎殿主帅之时便作为他的帅签印,去岁十月突然更换。军笺也是真的,并非仿造。”

    天君点点头,示意宫人将漆盘放下,待那宫人离去后,将铜印及军笺看了,喃喃道:“蒋策……”他看向皇穆:“你如何看?”他见皇穆欲起身作答,摆摆手,“你坐下说。”

    “陛下,去岁岁末至今,就臣所见,据臣所知,蒋策远不如白虎殿可疑。年初塔图事,太子殿下曾与臣说,事情解决的过于顺利,且隐隐指向蒋策。北绥的据点距离他的府邸只有一街之隔,被复绘的塔图亦是白虎殿的。麒麟白虎联合巡防时乾塔倒塌,曲晰指认蒋策。天庭共有五殿,这些事却偏偏都与白虎相关。若蒋策实为竟宁或者北绥的暗桩,他身为一殿主帅,大可将事情委托,构陷给别殿。曲晰入镇魔塔时,正是白虎巡防之时,若是蒋策在之后将曲晰杀了,事情倒有些通顺,可曲晰一路披荆斩棘,如今甚至要成为鹊族神姬,蒋策不该被反制到如此地步。太子殿下与臣皆以为,蒋策不该如此错看曲晰。况且,那铜印若是他的帅签之印,更不该被曲晰轻易得手。”

    被皇穆不断提到的“太子殿下”,其本尊,正在坐在皇穆身旁,不时有点鬼祟地窥看一眼天君。皇穆这段话中,每一个“太子殿下”,每一个“曲晰”都让他心内微微一惊,他尽力坦然,尽力自然,可依旧如芒在背,曲晰是他旧日宫人一事,天君未曾问过他,他也没有就此事请罪。皇穆说天君夸赞他如何如何等语,他实际上一句不信,但筵讲之日的晨昏定省,天君每每面色和悦,留他在宫里用膳,席间所说所谈,皆与此事无关。每次都会问起皇穆,身体如何,饮食如何,是否劳累。

    他其实是不知道的。他最近与她虽然日日皆有见面机会,可再没有一起吃过饭。她那日因雷刑而感伤,他一腔孤勇地将她揽在环里,可那份脆弱,就只出现过那一次。雷刑是她真正忌讳的事,他不能,不愿,不忍亦不敢提起,虽然这可能使她流露出一些情绪,使他有机可乘。

    他们日日相对之时,只分析曲晰。这个情景之下的皇穆,是冷静,心思缜密,俯瞰全局的主帅,他的,忠诚和不肯有一步越矩的臣下。

    虽然这个臣,礼数也不周,坐姿也不雅。经常裹着件大衣服,怀里抱着猫。

    但她就是用那点略近无的姿态,表示着自己的疏远。

    这一点姿态就足以吓退他。至少在曲晰这件事尚未结束前。他对皇穆的歉意以及这件事本身使他产生的羞耻感,让他不太敢和皇穆说些别的。

    他不知道皇穆身体如何,那件狐裘她时穿时不穿,不知她饮食如何,她近来似乎又瘦了。但他愿意欺君。装做自己日日与她同饮食,知悉她的近况。以此,来将陛下的注意力引开,也使自己相信,他们还在一起,至少还有可能。

    她今日的话,依旧如素日一般,将那些她的认为,变成他的认为。让他在天君面前看起来没有那么愚蠢。

    天君把玩着铜印,“朕有一事,一直未告诉你们,蒋策,乃是北绥安插在我朝的暗桩,昭晏十八年时归顺。如今北绥以为,他依旧是他们的暗探。”

    元羡转首去看皇穆,皇穆面上没什么波澜,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若是如此,事情倒说得通了……他当初是如何被北绥说动成为暗探的?”

    天君有些感慨,“他的外公,是则宴帐下十分得力的战将,他母亲对于则宴有着近乎疯狂的忠诚。此事蒋侑很早就和我说过,但那时候,我们都没想到,这份忠诚如此旷日持久。据蒋策自陈,其母在其幼年间对他的所有教育,都是告知他要忠诚北绥,仇视我朝。所以北绥根本不需要说服他。”

    “蒋策因何事归顺?”

    “他说了几个理由,但我觉得都不是主因,更像是他成年后,自己有了判断,对母亲渐渐滋生不满,亦不再愿意做竟宁的暗桩。”

    “陛下,蒋策可曾与殿下,提起过曲晰?”

    “不曾,他说起过一些人,但未提起还有这样一条线。”

    “臣以为,曲晰所见之人,恐怕不是蒋策,只是那个人刻意表现出了一些蛛丝马迹,使其认为,他是蒋策。若是这样,此人恐怕在白虎……”她看向天君,“陛下,若是蒋策若是发生什么,白虎殿主帅之位……”

    “你觉得继位者可疑?”

    “臣以为,北绥恐已察觉,如此手段构陷,应该有后来人,不然,留着一个蒋策,终究是好的。让蒋策以为北绥还相信他,比除掉他,要好得多。”

    天君饶有兴致地笑道:“那么你预备?”

    皇穆也笑,眼中神采熠熠:“陛下,我们不妨将计就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