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梅花篆字
自信的谢迊觉得,谢迁不可能会比自己的诗作更好,更何况他的诗文早已先入为主。 遂谢迊终于按捺不住,想要看其丢脸的画面,嘲讽道“阿迁,莫要令诸位大人等急了,还不速速依宁大人之意作来!” 刘敷缓缓嚼了一口食案上的一品南乳rou,双眼半开半合中,偷瞟了一眼戴着瓜皮帽的“小书童”。 心道你们非要玩得如此不亦乐嘛?没瞧见溁仙郡主脸色都沉下去了。 在人家溁仙郡主面前,他刘敷这个两浙巡抚都要行礼问安,且自称下官,这群瘪犊子,真是不要混了。 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嘴,想起溁仙郡主的爱好,佯装着醉意,缓缓道“近日本官新得了几块上好的和田玉籽料,今日便拿出来当做彩头给新举子们吧!” 话落,刘敷便对着一旁的丫鬟,道“去,将本官的和田玉籽料原石拿出来!” 夜空中在万星璀璨的银河里,漫天的星斗闪烁着,丛桂怒放,夜静轮圆之际,把酒赏桂,夜风夹着陈香扑鼻的桂花香气,暗香浮动,令人迷离。 大堂中央蒙着面纱的舞女,在一片红红的地毯上,穿着素白的裙子,站在丈宽的鼓上抖着水袖,翩翩起舞,美得宛如一只欲要乘风登月的蝶儿,此女不是让吉王赞誉的南直隶第一美人莴嫩娘,又是谁? 且舞且唱,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堂中众人,早就被此女摄了心魄,若不是碍于刘敷的官威,谁还会作劳什子赞鹿鸣宴的诗文,八成会作情诗,赞莴嫩娘之妩媚。 当然被摄了心魄的众人,并不包括解元郎,谢迁担心程溁食太多寒凉的大闸蟹,对身子不好,便快速将食案上的大闸蟹,食进了自己的肚子,这般总比她家程溁闹肚子的好。 程溁奋力拼搏,才从谢迁虎口中抢下两只满黄的大母蟹,顿时笑得见嘴,不见眼,得意的大块朵颐着。 其实若不是谢迁刻意放水,程溁又怎会抢得到呢! 在你争我夺中,彩头被丫鬟举上来,程溁霎时眼前一亮,但见盘子里放着洒金皮、朱砂色皮、烟油色皮的三块和田玉籽料。 洒金皮的那块,呈星星点点的样子分布,看上去就仿佛如夜空洒落的繁星。 盘中那烟油皮是黑褐色的,市面上虽也不算少,但如此大的籽料,却是难得一见。 朱砂色红皮是籽料中最好的皮质,红皮是很稀少的,而且一般有的都是天价。此玉的皮色与白rou过度得特别顺畅,没有一丝多余,再看看朱砂色皮的部分,感觉便如一气呵成,一切是这般随意自然。 刹那间,程溁都忘了咽下口中的蟹rou,直勾勾的盯着那三块和田玉大籽料。 谢迁将一切尽数收于眼中,他家节俭的程溁,为了给他亲手雕刻平安怀古,可是废了不少好料子,这会儿,瞧着那油如脂、润如“酥”、细如绸、白如肪、糯如糕的顶级好籽料,怎能不动心。 刘敷半开半合的眸子闪过一道精光,抚须笑道“解元郎谢迁来做一首吧,不拘着写什么!” 既然程溁喜欢这彩头,谢迁自是满心的应允。 但见谢迁平平站起身来,向着众人作了一礼,淡淡道“是大人,学生便献丑了。” 离席时,谢迁一面迈着稳健的步伐,一面环顾众人,对着程溁投来灼灼的目光微微颔首。 于此同时,宁良对左右低声吩咐了一声,当下一名官吏端着文房四宝,两名小厮抬着案子,走到谢迁身旁。 此意很明显,要考校谢迁台阁体以外的书法。 谢迁站定后,略加思索,提笔入墨,随手写道“风吹细浪碧粼粼,水面微寒透葛巾。 何处更寻三岛路?此心顿洗十年尘。 不嫌鹭宿移莲近,为爱鱼肥唤草频。 兴到一樽成独酌,待邀明月作嘉宾。” 笔落宠溺的对着程溁嘴角向上勾起,随后,一双冷眸微微略过谢迊。 感受到谢迁散发出的威压,谢迊紧紧握着手中的酒觞,额上的青筋一挑一挑的。他厌恶到了极致,谢迁用那种瞧蝼蚁一般的眸色看自己,仿若他谢迊在谢迁心中根本不值一提,便如蝼蚁那般卑微。 众人听后,皆是神色亢奋,景中之情,浮现纸上;画外之人,呼之欲出。 口中重复道“好,好,好!这才是读书人的风骨,唯有空中明月才能作为自己的客人,落想布局,各不相同,合起来看,又有珠联璧合之妙。” 此诗无视官场的那场是是非非,隐忍着锐气,对于一切纷纷扰扰不贬不褒,既没有得罪之前逼迫谢迁作诗的官员,也没有计较谢迊、谢通二人为拔得头筹,抢了解元郎的风光,仅凭小池里的肥鱼,便显露了自己的因地起意,借景抒情。 这才是读书人的傲骨,是啊!台上莴嫩娘的娇媚算什么,再美的美人,百年后也不过红粉骷髅,回归田园那才是读书人的风骨。 刘敷亦是欣赏的点点头,全诗五音繁会,气象不凡,如鬼斧神工,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听了这诗,紧接着宁良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卷,且非常的清晰,自然而然的浮现出,其诗描绘的场景。婉而直,浅而深,棉里藏针,却又不觉露锋芒,其功底之深不可估量。 不经意一瞥,宁良远远望着那如画的字,立时,两步并做一步,几步上前,站在案子前,失声道“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梅花……梅花篆字!” 谢迁淡淡道“正是……” 听了这话,刘敷也顾不上佯装醉酒,“蹭!”的一下,猛地站起来,打断谢迁即将要说的话,但奈何坐久了腿有些发麻,脚下一个踉跄。 “噼哩!啪啦!”刘敷一路打翻了十余个酒觞,这才疾步而到。 有些略闻过梅花篆字的官吏,也是蜂拥而上。 莴嫩娘亦是停下婀娜的舞姿,娇媚的眸子不住地往案子上瞅着。 在坐的新举子大部分还是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何事? 竟令这些宦海沉沉浮浮几十年,城府深沉看透世情的官员,这般失态争先恐后的去看一篇诗作!谢迁不过一介乡野村夫,怎会有如此的本事,这般绝学? 侧头再瞧一旁的谢迁,脸色依旧淡淡的,不见丝毫喜怒流露出来。 缓缓退出人群的谢迁,趁着众人分神,对着程溁爽朗一笑。 心道他家程溁喜欢的可是这整个一盘子的籽料,若是仅有一首诗作,岂不是将其余籽料便宜了别人,他谢迁为了程溁一笑,就算卖弄一下才华又如何? 这群冒酸气的文人,竟敢在他家溁儿面前欺辱他堂堂解元,真以为他有如此宽广的胸怀不成? 待过了许久,众人这才稳定了心神,抬手理了理被挤乱的官袍,按照官位顺序站在两旁。 刘敷将官袍一拂,转身回了坐席,从食案上举起酒觞,浅酌一口,强压下兴奋中的心神,道“解元郎不亏是解元郎,这梅花篆字笔法遒劲、淡雅,宛如无言的诗,无行的舞;无图的画,无声的乐。” 谢通根本不知众人在惊什么,又在欣喜什么,更不觉得谢迁的诗,比自己的诗作好到哪里去,遂低声问道“何为梅花篆字?” 但奈何这一声,却被静得落针可闻的大堂内众人听入耳。犹如一石投入平静的湖面,众人不禁对着谢通露出嘲讽的神情,暗叹锁元不愧是锁元。 嘴角挂着一抹冷笑的宁良,“啪!”一声打开折扇,摇着扇,道“梅花又名五福花,寓意快乐、长寿、顺利、和平、吉祥。 梅花篆字是指在篆字的基础上,将五福花镶嵌在字内,使之浑然一体,远看像篆字飞舞,近看似梅花盛开,遂梅花篆字独树一帜、自成一体。 自古文人sao客便爱梅,到了唐太宗即位后,在长安出现了‘梅花大盗’闹京都的事儿,皇宫中的玉玺被盗,现场留书梅花三朵。 此案始终悬而未决,唐太宗大怒之下,将世间所有能写梅花篆字之人,一律缉拿斩杀,后来家中凡藏有梅花篆字的人,为免招杀身之祸,也纷纷举火焚之。 直到百余年后,残存的梅花篆字才重见天日,但篆体本就需悟性极高之人修习,再加上梅花的繁复,便更为生涩难懂,使之学而朦胧,即便有人勉强习之,也不得要领,多数画虎不成,反类犬,被世人嘲笑,其后便渐渐不为人知了。 能书写出梅花篆字之人,更是寥若晨星。就连史上有关它的记载也并不多,大部份都是民间传说。” 一旁的张时敏,望着夜空中的一卷残云,赞叹道“解元郎笔势雄奇,龙蛇竞走、姿态横生,出于无心,是其手心两忘,将生气灌注在笔尖,描绘出,其色,其形,其浓淡枯湿,其断连辗转,粗细藏露皆变数无穷,气象万千……” 说着,不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继续道“此人吾不如矣!” 坐在最尊席间的刘敷,举起手中的酒觞一饮而尽。倘若他之前对谢迁存的是忌惮之心,这会儿却已然为谢迁彻底折服。 瞅着谢迁的诗作爱不释手,道“书法里融入了儒家的坚毅,果敢与进取,也蕴涵了老庄的虚淡,散远和沉静闲适。 在运笔中省去尘世浮华,以求空远真味。它远看为花,近看为字,花中有字,字里藏花,花字融为一体,字体刚劲有力,就算是天赋异禀,也非磨穿铁砚之功不可成也。” 听了这三人的解说,堂内众人这才懂了其中的奥秘,再次为这首诗作喝起彩,众举人皆是将掌心都拍得通红,由心的认可了谢迁,这一解元郎的身份。 刘敷将重新续满的酒觞遥遥对谢迁一举,道“解元郎实属惊世之才,本官敬你一杯!”话落将饮尽的空酒觞倒举。 谢迁满脸谦逊,淡淡道“刘大人谬赞了,学生不敢当!”话落,一手托着酒觞,一手掩袖,一饮而尽后,亦是将空酒觞倒举。 其他官吏见谢迁出了这么大风头,但却如此从容淡定,他们自问是做不到的,不由得心生敬意。 这便是庄子在《逍遥游》中说的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稍后众人继续欣赏莴嫩娘的鼓上水袖舞,气氛恢复了欢愉。 只是莴嫩娘时不时的对着谢迁,带着笑意柔情的暗送秋波,却又刚好矜持有度,“有度”到令他人丝毫未察觉出,莴嫩娘停留的眸光。 期间刘敷大手一挥,将和田玉籽料的所有彩头,一并奖予了谢迁。 刘敷瞄着众官吏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手中谢迁的墨宝,那是坐立不安,真怕一个不留神儿,便有人将自己手中的这副梅花篆字给抢了。 遂佯装着又有了几分醉意,刘敷又恢复双眼半开半合,平静如常的状态,张着大嘴打了个哈欠,道“本官不胜酒力,你们自己玩闹吧!” 话落不待他人反应,便仔细的握着墨宝逃之夭夭。 在坐的那些皆是城府深沉的官吏,又怎会瞧不出刘敷的心事,待刘敷一走,众官吏也随便找个由头儿,大袖一挥扫兴而去。 见到这一幕,令在坐的新举人对谢迁更是羡慕不已,但他们这辈子都未曾见过梅花篆字的字帖,就算是有吃苦的心,也是练不成的。 谢通觉得自己被众人落了面子,待众官吏一走,已然是忍隐到了极限,窝火憋气道“谢迁你不过是个乡野村夫的猎户,怎么可能会写梅花篆字,说!是不是你哪里剽窃来的!” 程廷珙望着那满眼都是仰慕谢迁之心的凌婳蝶,心中是醋意滋生,紧紧攥着拳头,酸道“人家解元公不过是刻意哗众取宠,卖弄风sao罢了!” 谢迁脸色如常,没有给那叫嚣的二人,多余的一个眼神,将桌上方才上的第五盘大闸蟹,从程溁跟前抢了过来。 心道他不过就是一个不留神,他家溁儿竟吃了十五只蟹黄了,还将蟹腿给他剩下,留给他剥皮。 程溁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呵呵,有本事你们也仿个试试呗!” 谢通与程廷珙虽也不满程溁这话,但他们身为堂堂举人,也不好和一个“小书童”计较,这里可是聚集了新晋的所有举子,他们为难谢迁,那叫文人雅士间的较量,但为难小书童便是狭隘。 谢迁冷冷瞧着,谢迊竟用鄙视的神色,瞪着他家溁儿,别人说他什么,他谢迁都不会在意,只因不在意的人说什么,也均是无聊之语,但竟敢鄙视他家溁儿,他谢迁便是一刻也忍不了。 立时谢迁脸色一沉,冷冷瞧着谢迊,道“信则信之,不信则不言,误入小人之心。言则安之,不言则生疏,却久而不见。邪念生,荆棘扎,伤筋骨,悔则伤,伤则痛。 佛曰人生如处荆棘丛中,心不动,则身不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 “你……你……你……”顿时谢迊被激得气血上涌,指着谢迁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竟是一时词穷。 气得谢迊用手猛砸食案,可一下子竟变得力大无穷,将食案拍得裂开,热热的膳食与碗筷散落一地。 众举人均被这突如其来的砸场,吓了一跳,心道反正官吏们也皆离场了,他们又何必再留下耽误人家“叙旧”,众人趁着乱也速速离去了。 程溁瞧着谢迊的反应狡黠一笑,立刻明白这是极烈的麓川媚药,开始初期发作了,心中甚是解气,好期待一会儿的画面啊,哈哈! 谢迁弯下腰,低声道“溁儿夜深了,咱们也该离去了!” 程溁想看的画面还没上演,哪里肯走,稳稳坐在席间,将头一扭,不去搭理谢迁。 谢迁只觉得程溁这举动讨喜极了,红着脸打趣道“呵呵!这食案上还剩下这么多肥蟹,溁儿若是打算离席,迁表哥便打包带走,留着明日给溁儿食。” 程溁本是低着的小脑袋,听了这话猛地抬起,但随后又低下头,嘟囔道“不嘛!哼哼!” 谢迁俯下身,娇哄道“溁儿乖,好不好?” “既然少了视觉盛宴,那味觉大宴便要补偿溁儿。”说着程溁目光灼灼的瞅着,满堂各食案上,尚未被动过的菜品。 继续道“浪费可耻,咱们将那些没动过的菜品,一起打包带走呗!” 谢迁嘴角微微勾起,劝道“那些虽未动过,但也可分给贡院的下人食,溁儿抢人家的口粮不好吧?” 程溁眨巴着水汪汪的杏眸,在心中挣扎了好一会儿,才不情愿道“好吧,那就仅将咱桌上的打包吧!” 临离之时,程溁忽然回首瞅见,热得满脸通红的谢迊,竟对着程廷珙的“书童”露出yin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