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她理解卫令悦为何需要一个名义上的丈夫,可她不惯于“联姻”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 但在如今世人的观念里, 通过一桩婚姻做联结, 无疑是毫无血缘的人之间最快建立稳固同盟的方式之一。 李恪昭了悟颔首:“好, 我会抽空请她过来面谈。若她的筹码当真足够, 未必要以婚姻的方式。即便非要以这种方式,人选也绝不能是无咎。” 岁行云嗤笑一声,不太认真地打趣:“不能是无咎,那难道是你自己?” “仗着我舍不得揍你,就任意胡说八道?”李恪昭冷冷睨她一眼,起身更衣去了。 岁行云扭头托腮,笑唇微扬,定定望着他起身去更衣的背影,心中百味杂陈。 显然,李恪昭并不反感“联姻”这种方式。他方才在廊下的瞬间异常只因对方提的对象是无咎。 大约是因无咎乃一母同胞的兄长,做弟弟的不能擅自替兄长决定这种事吧? 其实冷静想想,李恪昭对待“联姻”的方式倒也不出奇。 在当世,如李恪昭、卫令悦这类出身贵胄高门的儿女来说,无论他们自己心中做何感想,愿或不愿,婚姻之约于他们来说都不能只单纯考量简单的“男女情意”这一桩要素。 他们其实比寻常人更无任性随心选择伴侣的权利。 若婚后发觉彼此能共通共融、情投意合,对他们这种阶层的人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若无这机缘,该成婚的还得成婚。 就像早年卫令悦嫁素循。 卫氏在苴国想要立足更稳,嫁个女儿给苴国公子,或多或少有助卫氏融入苴国卿大夫群体。 至于卫令悦是否心仪对方,甚或对方是否良人,并非这桩婚事的必要前提,没人在乎。 这是卫令悦身为卫氏女儿不可回避的责任与悲哀宿命。 又如李恪昭同意与岁氏结亲,初衷考量还是维系与蔡王的融洽和乐,以免在蔡国陡失荫蔽。 岁行云不太清楚李恪昭究竟心仪她哪一点,但经过这么多事,她体悟到李恪昭待自己种种的好,渐渐明了自己对李恪昭来说,算是这桩本不得已的婚姻里一个意外之喜,所以他才这般珍惜看重。 那将来呢?若然到了他不得不再次面临联姻抉择时,这份珍惜与看重,会左右他的决定吗? 岁行云默然哂笑。 她不知,也难以设想,能做的只是与他一同珍惜当下而已。 ***** 三日后,李恪昭命飞星亲自登门,请了卫令悦过府面晤。 为避免生出瓜田李下的流言,李恪昭让飞星也同留在了议事厅内。 三人围桌而坐,卫令悦双手捧住桌上茶盏,轻声道:“我知我的要求唐突冒昧,但我眼下的处境,六公子想必能猜中一二。” 那日在岁行云面前,她未扫兴地大倒苦水,但她的困境与隐忧是实实在在的。 卫令悦怎么来的缙国,来了之后又经历了如何困顿难处,李恪昭基本一清二楚,自更是洞若观火。 以当下的世情民风来说,她虽已成功在屏城购宅置地,但并不算真正在此扎稳了根。 此地官员、乡绅们目前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首开先例同意她买宅置地、孤身女户掌家,那是看在无咎作保、且她还捐资撒出大量钱财的份上。 可凭空冒出的一个孤身女户,坐拥大量钱财,在本地无亲无故,明眼人都看得懂她处境艰难。 她开设女子私塾的初衷,无非也就是想借此结交乡绅亲眷,多少攀几分人情以便立足自保。 但这只能缓颊一时,不足以保她余生。 “若只守着山上那点田地坐吃山空,待到再无钱财可撒时,但凡我出一丝纰漏,都将寸步难行。本地人的排挤为难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我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卫令悦此言绝非危言耸听。 当初她是临时转念才决定逃到缙国,整个逃离的过程并不算周详,甚至可说是漏洞百出。若苴国那头有人回过神来,很快就会想明白她根本没死。 届时苴国面上不会声张,一旦确定她在屏城落脚的消息,派人暗杀是必不可少的。 “他终究是苴国公子,虽活着时不受君父重视,可他死得那般不堪,苴国王君不会过问他与我之间究竟谁先辜负谁、谁先想让谁死,只会想将我除之而后快。而苴国朝中暗地里效忠素循的人,大概也不会放过我。” 她舍下“富贵险中求”的野心,辗转千里逃到缙国来,是想安稳活到寿终正寝,而不是在惊恐中等待未知的死亡。 可父族不会管个外嫁女的死活,苴国也不会轻易让她如愿。 她困囿于素循后宅多年,就岁行云一个能交心的朋友,此外并无什么够分量的人脉能助她自保。 虽李恪昭是岁行云的夫婿,但卫令悦并不觉他因此就该毫无保留、不求回报地庇护自己。 她得对李恪昭有大用,才有资格得他护佑性命。 所以她能想到的最好方式,便是以一桩不必当真的婚姻,向李恪昭递一份“投名状”。 反正她也不打算再嫁,与好好活着相比,女子的名声于她轻如鸿毛。 “六公子在异国数年,如今归缙便被外放至此,想尽快有一番作为,需用人之处颇多。我在屏城一年有余,对此地官员在施政上的眼界、见识、格局大致有谱,说句难听的,六公子从中挑不出几个真能跟上您步调顶事的。” 卫令悦举目望向房顶横梁,心中太多不甘与苦涩。 从前素循不上进,身为公子该学的许多功课全都敷衍了事,成婚后索性全推给她代劳。 厚颜大胆地说一句,她虽算不得什么理政奇才,那也强于目前屏城的大多数官员。 “可女子为官,民风不容,律法也不允。若我与六公子信任之人假做夫妻,他在台面上顶着官衔,我在背后真正做事,以此换取六公子庇护性命,两相公道,”卫令悦很坦率,“当然,若六公子有更好的方式,我愿闻其详。” 李恪昭浅啜一口杯中香茗,面上无甚表情:“我且问一句,为何会选中无咎?” 卫令悦道:“初来屏城时他奉六公子之命帮我大忙,这就有了交情闲聊几句私事。他曾说过,他自来无心婚配之事,如今一日日年长,为此颇受流言困扰,不知将来如何是好。” 而她经素循一事后,对此也是避之唯恐不及。 “那时无咎与我玩笑打趣,说若然我俩最终都在此事上走投无路,或可作假搭伴,相互帮衬一番。所以我想,大约他会乐意……” 李恪昭板着脸,字字沾霜裹雪:“他不乐意,假的也不行。” 卫令悦见他不豫,倒也不强求:“那依六公子的意思,咱们这盟如何结得稳?” 这问题让李恪昭陷入沉思,一时无话。 从头旁听到尾的飞星轻咳两声,弱弱自荐:“公子,您看我是不是个合适人选?” ***** 屏城下辖六县十三镇,名义上为“郡”。实际却因其地处缙国西南边陲,又曾是被缙吞并的小国陈之故陪都,缙国各位公子与实权卿大夫都不愿沾手这尴尬的烫手山芋,一向以来都由当地乡绅共举长老贤达们为官员。 但这些被推举出的官员土生土长,受教于当地庠学,眼界见识有限,无甚大主张,所谓施政无非就是“奉行君上国策、偶尔看临近宜阳君如何管法”,全无个郡治该有的繁华气象。 好在都是耄耋长者,虽施政平庸,但不至于狂悖胡来,三十年来几乎就是一种“无为而治、靠天吃饭”的状态。 因此屏城民生说不上好坏,从官到民都是一团糊涂。 卫令悦的眼光确是毒,一年多时间下来,将屏城的事看得准准的。 得知李恪昭前来主政,她立刻就想到李恪昭必定需要真能助他大展拳脚之人。 李恪昭倒是早有意任用女官,也有胆放手让卫令悦先行一试。 可女子为官着实惊世骇俗,若突兀将卫令悦推到台前,必定引起轩然大波,须有一个循序渐进的铺垫。 与卫令悦谈过之后,李恪昭犯难整日,至夜回房后了无睡意,披衣靠在窗畔对月沉思。 卫令悦的法子在当下看来确是最稳妥的。 在李恪昭在屏城站稳脚跟、以政绩说服缙王同意正式推行女官制之前,若卫令悦要光明正大接触政务,最合适的身份便是某官员夫人。 先由一个可信之人在台前顶着官衔,待卫令悦做出些许有利民生的成效,再寻合适时机对外透露事情其实是她做的,届时至少普通百姓受了惠,对“女官理政”这个事就较易接受了。 岁行云倚在他身畔,歪头看着他的侧脸:“台前这人需绝对可信可控,但又不合适是无咎。” 卫令悦选中无咎实因不知其身份尴尬,若引起远在遂锦的缙王注意,说不得又要对无咎起杀心。 他不能为官,顶虚名也不行。 李恪昭闷闷“嗯”了一声,扭头觑她:“你道,飞星如何?” “唔,他不是要挂帅打积玉镇么?”岁行云挠了挠下巴,若有所思。 李恪昭道:“他今日说了些话,我方才想想,不无道理。” 对外宣称飞星因挂帅攻打积玉镇,一时忙不过两头跑,李恪昭装模作样予以特许,允他将政务之事交由他的夫人代为传令。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出征在即有此权宜之计,在外间看来也算合情合理。 如此一来,卫令悦便又不着痕迹往前多站半步。 “你与悦姐都是干大事的,真敢想。飞星也了不得,真敢答应,”岁行云啧啧声笑眯了眼,“这种事我脑子跟不上你们的趟,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她这脑子,只适合继续帮着金枝他们做点募兵准备。 ***** 李恪昭前来主持屏城军政事务虽是奉王命,但此事原就在他的计划中,当地官员、乡绅又颇为配合,故他着手推进诸事倒也顺利。 毕竟他是缙国六公子,其身份之贵重对屏城人来说三十年来所见之最。当地都觉今后屏城定会成为他的封地,便也没谁自寻死路与他为难。 花了短短十日,他便将当地官员做好调整,原本的官员并未被大动,只是重新明确各府衙职能,并发布了两道重要任命。 其一,任命家臣叶冉为“屏城军尉”,筹建屏城军府,尝试将本地军务与政务剥离,进一步明确文武官员各自责权。 其二,任命家臣“卫朔望”为屏城郡副丞,单设官邸,协助李恪昭治理屏城民生,并挂帅备战攻打积玉镇。 这两道任命在外间未引起太大波动,在岁行云这里却炸开一片惊涛骇浪。 得知这消息时她正与司金枝、连城琢磨草拟募兵令,闻言险些没从椅子上跌了下去。 来告知众人此事的正是飞星本人……不对,他从此便叫做卫朔望了。 “公子说了,往后我既担负重责,便得改个像样的新名字。”才去衙门换了新名牒回来的飞星咧嘴笑道。 “公子就是公子,随口起个名就这么威风!你们记得啊,往后我便是卫朔望了!” 岁行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使劲咽了半晌口水,心跳快的像随时要厥过去。 “飞……哦不,卫……将军,”她嗓音略抖,“在仪梁,我是不是与你吵过嘴?” 谁也不懂她为何突然问这个,也不知她在紧张什么。 司金枝老实补上一句:“何止,训练间隙你还同他打过几回架。他手背上那道细痕就是技不如人,被你用竹剑划的,你忘啦?” 岁行云顿时心如死灰,双手掩面。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懂她为何忽然如此古怪。 司金枝拍拍她的后背,小声关切:“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若不我先送你回后院休息片刻?” “不、不用,”岁行云动作呆滞地抬起头,缓缓扭脸看向站在桌案前的飞星,“我只是在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