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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节

    所以受了这些委屈,他也不去多说什么,别人当他和谢夫人是一丘之貉,他也不做争辩。

    他能争辩什么呢?难道能把自己从前阻止过母亲鸩杀弟弟的事情说出去吗?她就算再狠再毒,从前也待他好过的,如今人都已经死了,他怎么忍心再往她的棺材板上盖一道污名。

    罢了。

    那些苦楚,他都独自吞咽了下去。

    只是谢夫人的诅咒就像一道白幡,一直幽怨不散地在他眼前飘荡着——“那些本属于你的东西迟早会成为他的东西……”

    “你会后悔的……”

    “今天的我,就是日后的你。你只是还不懂什么叫王侯之家而已。”

    多少次午夜梦回时惊醒,满头大汗地醒来,他仓皇地朝外头看去,慕容楚衣仍在灯下专注地调试着木甲。

    他就喘息着复又躺回床上,尚好,至少慕容楚衣还相信他,并不认为他贪图权势,暗恨岳辰晴。至少他还能留在慕容楚衣的别院住着,醒来的时候,也还能看到他喜爱的人就在他的身边。

    因着这样的缘由,江夜雪并没有怀着什么过多的怨恨。

    甚至当岳辰晴会说话后,咿咿呀呀流着口水笑着向他伸出手,唤他“哥哥,哥哥”的时候,他是打心底里觉得这个柔软的小生命很可爱,值得被保护,被照顾,不要经受与他一般的苦楚。

    就这样,岳辰晴逐渐长大了。

    很快就又到了可以去学宫修行的年纪,由于他是慕容凰的儿子,是王室血脉,岳钧天为了巴结君上,什么最好的都给岳辰晴,什么机会都留给岳辰晴,甚至将从前一些赠与江夜雪的法器又都拐弯抹角地收了回来。

    “你弟弟从小就没了娘亲,他可怜得很,你做哥哥的,多让着他一点。”

    “你弟弟需要更多的照顾,你很懂事,不要和弟弟争抢。”

    “你从小读了不少圣贤书,应当知道什么是礼让。”

    府上某些恬不知耻狗仗人势的小厮都阴阳怪气地笑话他:“夜雪公子,懂得谦让,方为君子呢。”

    看不惯的宋师傅要出言训斥,却被江夜雪拦住了,江夜雪摇了摇头:“算了,不用和他们一般见识。”

    但是随着身边的东西一点点地搬空,心里终究是也一点点地蛀开一个窟窿,那个窟窿越来越大,失望、恐惧、怨恨,都在里头盘桓着打转。

    直到有一天,岳钧天把他唤到跟前:“夜雪,你随着楚衣修行了那么久,该学的也都学会了,今后还是让辰晴多跟着楚衣吧。”

    江夜雪怔了一下:“什么?”

    “为父是说,小孩子启蒙,更需要一个好一些的师父带着他。你懂事,今天就把屋子收拾出来,让你弟弟住去,他也喜欢粘着楚衣。你俩啊,不愧是兄弟,什么都像。”

    江夜雪逐渐地从震愕中反应过来了,但却没有动。

    他的这个举止让岳钧天颇有些意外。因为岳钧天已经习惯了他什么都说好,什么都说无所谓,所以见他没有立刻答应,反倒觉得奇怪:“你怎么了?”

    “父亲。”江夜雪眯起眼睛,压着怒火,“我难道还不够懂事吗?”

    “……”

    “你觉得我还剩下了什么?你不如把我从这个家赶出去,这样是不是更遂了你的心,辰晴会不会觉得可以玩的地方更敞亮?”

    岳钧天从未被他这样出言顶撞,不由地大为愤怒,拍案道:“你放肆!”

    “不是我放肆,是你所做太过!在你眼里我究竟算是什么?!”

    “岳夜雪!!你怎敢如此胡说!!”

    那一天,江夜雪与岳钧天大吵一架,江夜雪只是性子好,人端正,并不是窝囊,他真的发火了只会让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岳钧天被闹得面上无光呼哧气喘,最后指着江夜雪的鼻子骂道:“你就是个孽畜!你娘说你想取我而代之,我看你就有这个野心!你装得太深!!你就是不盼着老子好!不盼着你弟弟好!!你和你娘根本就是一个模样!!”

    吵到最后,全府皆知,父子二人互相都存蒂已久,从吵架最后变为了动手。但江夜雪毕竟年轻,又无援手,很快就被岳钧天制住。

    鞭杖像疾风骤雨般狠抽下,鲜血横流。

    岳辰晴闻讯跑来,看得心惊,忙去求情:“阿爹,不要再打了,不要打哥哥……”

    “你懂什么!他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也一个样!”

    说着鞭子又要照着江夜雪倔不低头的脸抽下去——

    “住手。”

    一道疾光闪过,是极为灵力丰沛的符咒,在江夜雪面前撑开结界。岳钧天猝不及防,手臂一酸,鞭子失手震脱。他又惊又怒地回过头,看到慕容楚衣从门外走进来,臂挽拂尘,指捻咒印,冰冷地盯着自己。

    “岳钧天,你够了吗!”

    “……你?”岳钧天嘴唇颤抖,“你、你居然帮着这个孽畜……”

    慕容楚衣扶起江夜雪,转头森然道:“他是我外甥。”

    “你再动他一根指头试试看,看我会不会让你好过。”

    由于慕容楚衣的出面,事情最终还是没有再闹大。

    夜深人静的别院里,两人坐在屋檐下,台阶上。慕容楚衣替他裹着手上的伤,那伤口比鞭痕更深,是他与岳钧天争执动手时被父亲的神武所伤及的。

    父子吵架,当爹的居然拿了神武来对付儿子,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

    慕容楚衣沉默着,难得问了句:“还疼吗?”

    江夜雪不答,良久之后,低声沉闷道:“我娘临走之前,曾说过,用不了二十年,我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辰晴的东西。”

    “……”

    “可如果我说我从没有想过要和辰晴争岳家,你会信么?”

    慕容楚衣道:“我信。”

    江夜雪没有想到他会答的这么快,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其实他原本没有想哭的,可是听到慕容楚衣如此坚定地说了这两个字,他忽然觉得那么难过,那么委屈,他一下子就埋首于膝,泣不成声。

    他说我从来就没有想要争夺什么。

    他说我真的没有想当岳府的主人,我没有这个野心。

    他说能给的我都给了,为什么还要把我最后剩下的唯一不能给的也夺走。

    慕容楚衣陪在他身边,最后轻轻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

    而江夜雪那时候大抵也是头脑乱极了,那么多年的压抑撕开了一道宣泄的口子,他其实是失控的,他抬眼瞧着慕容楚衣安慰他,心中情绪如同潮涌难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者在这一刻,他根本什么都没有想,待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抵着慕容楚衣,低头吻上了他的嘴唇。

    只是轻轻的触碰,犹如蜻蜓点水。

    颅内却似有烟花轰然炸开。

    两人的头脑都是瞬间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楚衣终于从极度的震愕中回神。他像被蝎子刺着似的猛地推开他,霍然起身,一张俊美的面庞上血色全无。

    “你干什么--!!?”

    江夜雪看到慕容楚衣的脸色,晕眩的头脑里终于闪回了清明。他一下乱了手脚,涨红了脸,慌忙道:“楚衣,我……”

    慕容楚衣却在江夜雪试图站起来解释些什么之前,一下子后退了数步,又惊又怒地瞪着他。

    “小舅,对不起,我、我只是……我……”

    小舅这个称呼愈发尖锐地刺中了慕容楚衣,他眼中骤雨疾风,极是混乱。几番抿了抿唇,想开口却又觉得太荒唐。他一直习惯了以长辈的姿态去对待江夜雪,谁知江夜雪竟对他怀着这样的心思,他一时觉得背心发冷,冷汗涔涔。

    可要他一个刚刚被强吻过的人,再去训斥对方什么,实在是毫无威严。慕容楚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不等江夜雪再说话,便拂袖转身,夺路而逃。

    第174章 此君子陌路人

    从那之后, 慕容楚衣便与江夜雪变得疏离起来。

    江夜雪几次欲与他道歉,想要将话讲清, 但慕容楚衣实在是受惊太大, 所以一直躲着他, 不愿与他独处。

    这也难怪,慕容楚衣一贯存着的都是端端正正的心思,哪怕并无血缘,他也从来只把江夜雪当做自己的外甥看待,试问哪个小舅不会被这样的举动吓到?

    几次碰壁之后,江夜雪终于明白慕容楚衣是再也不肯再理他了。

    江夜雪深知纲常伦理,尽管感情一事是无法遏制的,但他一直很清楚自己与慕容楚衣之间绝无可能。那一天唇上的轻触, 完全是他心绪崩溃之下未曾思索的举动, 是他与慕容楚衣相处的那么多年里唯一的一次脱缰。

    他只是想让慕容楚衣知道,他其实从来没有敢奢望过得到些什么。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弥补的机会,慕容楚衣也终究是没有给他。

    与小舅交恶之后, 江夜雪在岳家便彻底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他再怎么圣贤, 到底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 在这样的境况下, 他内心深处无可避免地滋生出了痛苦、不甘、失落以及迷茫。只幸好他从来懂得压抑自己, 一直都在努力排遣着自己的情绪。

    直到,那一年的深秋。

    那年秋天,岳府一行人因君上任务, 前往北境炼制兵甲。

    彼时岳辰晴年纪尚小,贪玩不懂事,饶是被父亲叮嘱了很多次,也忍不住隔三差五偷跑去野郊游玩。但是北境是重华与燎国的交界处,并非什么周全之地,有一天岳辰晴偷摸着溜出去了,却到了很晚也没有回来。

    岳钧天大急,唯恐儿子遭遇燎国的刺客伏兵,立令所有人出去寻找。

    江夜雪和慕容楚衣自然也不例外。

    ——

    “你还记得那段经历么?”浑天洞的血池之光映着江夜雪的脸,也映着岳辰晴的脸,“你那时候是那么骄纵任性,仗着所有人都宠着你,不知天高地厚,为所欲为,想跑到哪里去就跑到哪里去,为了找你,我们把北境最险恶的几处地方都寻遍了,但都找不到你的踪影。”

    他抬起岳辰晴的下颌,森然道:

    “最后还是我用自己炼制的法器尝试,才终于探得了你的下落。”

    岳辰晴瞧上去崩溃极了,也混乱极了。

    他的眸光一片涣散,江夜雪的话,他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可江夜雪似乎也并不在乎他是否将他的言语全都倾入了耳中,这么多年的秘密困囿在他心里,如今终于到了可以诉之于人的时候,哪怕岳辰晴聋了瞎了哪怕是一具死尸,他恐怕都不那么有所谓。

    “我追踪到你,发现你竟自己越了重华的屏障界,跑到了燎国的国境里。”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的状况和现在差不多的凄惨。当时燎国的国君在边境反复进行魔化试炼,野郊有大量魔气侵染的恶兽出没。你冒冒失失地闯过去,不知是被什么魔兽所伤,倒在草堆里,昏迷不醒。”

    江夜雪说到这里,似是自嘲地冷哼了一声:“那时候其他人都还未寻至,天地间好像就剩下我和你,只要我动一下手,你也就死了。那些被你夺走的东西,就都可以回到我身边,无论是那些无趣的死物,还是慕容楚衣这个活人,甚至是岳家。什么都可以是我的。”

    他抬起手,慢慢抚摸过岳辰晴的咽喉,挨近了,似是在问别人,但又好像问的是自己。

    他轻声道:“岳辰晴,我当时怎么就那么傻,没有杀了你呢。”

    “……”

    浑天洞静谧幽深,唯有江夜雪的嗓音是唯一的声响。

    被毒药僵困住的墨熄也好,重伤昏迷的慕容楚衣也罢,还有早已被制成傀儡的小兰儿,此刻都不过是他面前的蝼蚁。

    是他反局为胜的见证。

    他说着说着,神情竟有些扭曲,他盯着岳辰晴眼睛的时候,再也无法把那里面的人和曾经君子如风的自己交叠在一起。

    可那又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