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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节

    江夜雪的屋子很清简,没什么别样的饰物,顾茫很快就在柜子里找到了他所说的那捆九色丝线。正拿了准备出去,余光忽扫到了龛笼前供着的一尊牌位。那祭牌黑漆白字,柏木雕琢,上面写着简简单单几个字:

    亡妻江秦氏木槿之位

    “……”顾茫的脚步不禁停驻下来,望着这块灵牌。

    秦木槿便是江夜雪的发妻了,当年她家族受罪,旁人避恐不及,但江夜雪依旧履行了与她曾经定下的婚约。二人婚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本也是一对良人美眷,可谁知道秦木槿竟会在不久后的一场战役中不幸牺牲,而那时候他们才不过新婚燕尔,最是情浓时。

    因为相处时间很短,顾茫对这位秦夫人的印象不深,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成亲时的新娘子打扮,一袭艳丽红装灿若红霞,盖头薄轻,能透过红纱影影绰绰瞧见她的脸。

    除此之外,就记得新娘很能喝。她看似娇娇弱弱,却把一众与她比酒的宾客都喝倒了,顾茫也不例外。那天婚宴散后,他有点步履蹒跚,晚上还是墨熄送他回去的。但墨熄没有让他回住处,而是直接拽着回了家。

    那时候墨熄还住在墨府老宅,他那位弄权的伯父还未过世,府邸里许多盯梢墨熄的眼线。可墨熄也不知是怎么了,那天忽然那么冲动——一墙之隔尽是耳目,他却非要把顾茫摁在榻上纠缠。顾茫是真的喝太多了,一直用胳膊遮着眼睛,整个人像是在醴酒里浸软了一样,浑身热的厉害,这让墨熄愈发失控,中途有佣人敲门问少爷是否需要换夜读灯烛,墨熄的回应是熄灭了屋内的烛火,而后在黑暗中更为放肆地欺负着那个一声都不敢出的师兄。

    后来顾茫问墨熄究竟在发什么疯,良久沉默后,墨熄跟他说,只是很羡慕江夜雪能娶自己喜爱的人。

    顾茫当时半点力气也没有,哭笑不得道,世上那么多新娘子,难道你每看到一个就要感慨一番。

    墨熄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他还觉得那个新娘隔着红纱看过去,眼睛有一点点像顾茫。

    顾茫都要被他强行为自己禽兽行为找的理由给气笑了,他说,眼睛像我?我怎么觉得她鼻子还像你呢。

    一点也不像。

    你说不像就不像?我看挺像的,嘴唇还像慕容怜呢。

    根本不像。

    脸型还像慕容楚衣呢。

    ……

    墨熄就没有再反驳了,似乎觉得也不该和被自己欺负得那么惨的师兄继续争执。不过也可能是因为顾茫的记忆消减,更多的对话他记不清了。

    不知此刻,若是墨熄看到这块灵牌又是什么感受。他们那个时候都还年轻,以为只要能够娶到自己心爱的人便是令人羡艳的事情了。可谁知道世上还有新婚离散这样的悲伤。

    或许人永远玩不过命。

    顾茫叹了口气,在江秦氏的灵位前双手合十拜了拜,好歹他和江夜雪袍泽一场,如果秦木槿还活着,他合该称她一声嫂子。拜完之后又瞧了那灵牌几眼,犹豫要不要跟江夜雪打声招呼,上炷清香什么的,却忽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说不上来,刚刚第一眼看灵牌的时候毫无感觉,看得多了,才隐约生出些不适——他总觉得这个牌位,好像多了些什么。

    第139章 破

    顾茫不由地皱起眉头, 仔细又观察了那灵牌好几遍。

    字迹工整,斫木细致, 摆放合理。

    一切都很正常。可是他就是觉得不舒服,而且越看越不舒服。

    当他纤毫不漏打量到了第五遍的时候,顾茫脑中忽然有电光火石擦亮,心中咯噔一声!他知道这灵牌哪儿有问题了!

    是灰尘。

    这块雕琢精细的灵牌上, 覆着一层薄薄的积灰, 瞧上去竟好像很多时日不曾有人打理了一样。

    可正常人供奉牌位,不该时时拂拭才对么……

    顾茫呆呆地注视着, 而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了竹帘轻摆的动静,一个淡而温柔的声音带着笑,在他身后响起:“你在看什么?”

    顾茫背后猛惊出一层冷汗, 他蓦地回头,不知为何心里产生一阵强烈的觳觫,发慌得厉害。他举起手中的东西, 说道:“我……我拿九色线。”

    江夜雪坐在门口, 也不进来,逆着光微笑地看着他:“九色线这么难找么?是我放的位置不太好?”

    顾茫这时候有些缓下来了,其实他发现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是有些蹊跷, 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什么会忽然惊起那么毛骨悚然的感觉。大概是江夜雪忽然在他身后说话, 把他给吓着了。

    顾茫道:“也不是……我就是看到了嫂子的灵牌……想着要拜一拜……”

    江夜雪一双春江落絮般的眸子宁宁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随后温和道:“多谢了。你有这份心, 槿儿在天之灵若能知晓,一定会很高兴。”

    顾茫舔舔嘴唇,没再说话。

    从江夜雪的称呼中就能听出他对亡妻的亲昵之意,照理而言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江夜雪这人是出了名的外柔内刚,总爱认个死理。他当年坚持与秦木槿成婚,后来秦姑娘过世多年,江夜雪也再没有续弦的意思,想来他认定了一个人也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只是这样的深情,配上自己方才发现的那灵牌积灰……实在是有些古怪……

    大概是江夜雪近来太忙,所以疏忽了吧。

    “外头小兰儿都包好了一个粽子了,就等你的丝线,你若还要和槿儿叙会儿旧,她可就要着急了。”江夜雪抬手撩着竹帘,笑道,“出来吧。”

    “……好。”

    苇叶与糯米一上手,就显出了什么叫做“一只角黍难倒英雄汉”。小兰儿平日里喜欢帮她爹爹做事,心灵手巧,包的最快。江夜雪和顾茫两个人,一个是炼器师,一个小时候曾在望舒府做奴隶,他们包的粽子虽然和小兰儿没得比,但好歹还能凑合。

    岳辰晴就比较滑稽了,他口腹贪心,小小一只长条四角形状的枕头粽,他先后往里头塞了白果、鲜rou、火腿、栗子、蛋黄、芸豆、鸡rou、花生八种馅料,塞得鼓鼓囊囊。江夜雪一看就笑了,说:“你这个肯定会散掉。”

    “不会!这叫八宝粽子,岳府每年都包的。”

    “八宝粽子要厨娘才能包。”江夜雪耐心劝道,“你初学,包个白糯米甜粽是最好的。”

    “我试试嘛,不试谁知道。”

    结果捆了四五遍,不是粽叶破了,就是rou掉了,到最后好不容易捆上,却是个四角都在漏米的胖粽。

    “一煮就散,岳哥哥太贪心啦。”小兰儿脆生生地说道。一众人都笑了起来,岳辰晴苦恼不已地提溜着他的枕头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水煮沸了,第一批粽子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放进锅里去煮。煮粽子讲究一个火候,不可武火炖,只可文火煨。

    中间等候的这段时间,他们就把剩下的米和叶子都包成了各式各样的粽子,除了枕头粽之外,还裹了牛角黍,美人粽……甚至还做了几只最传统的竹筒粽子。不过这是个繁冗的活儿,岳辰晴包着包着就有些腻味了。

    他忍不住伸头去看:“锅里那些什么时候熟呀?”

    江夜雪笑道:“还早呢。你坐不住了?”

    “……倒也没有。”

    “你包个九子粽,到时候给小舅带回去尝尝吧。”

    岳辰晴乍一听很兴奋,眼睛都亮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xiele气:“四舅跟我爹正吵架呢,最近他看到谁都不愿意搭理。还是算了。”

    “又吵架了?”江夜雪喃喃地叹了口气,“他这个脾气啊……”

    摇了摇头,便也不再说下去了。

    剩下的粽子很快就包好了,除却自己吃的之外还有的多。江夜雪道:“不如你们去分给街坊邻居,这里有不少孤寡长辈,他们的孩子大多都是在和燎国的连年征战中牺牲了,老人家身体不便,过年过节也不会照顾自己。既然做多了,就让他们也尝一些。”

    岳辰晴道:“大哥,你人真好。”

    小兰儿怯怯柔柔地:“先生,我也想去,我可以跟岳哥哥一起吗?”

    江夜雪于是拿了两只竹篮,往里头垫了干净的布。他心细,挑的都是些素馅儿的、个头小的粽子,这样对老人而言更易食用。

    “这几只是小兰儿做的,蜜豆白糯米馅儿的,这几只是我做的。”江夜雪一边仔细地摆着粽子,一边挑选道。他白皙秀长的手指在一堆惨不忍睹的长粽前停了片刻,最后还是移开了,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了几声。

    “辰晴,你的……还有羲和君的,包的挺好,就是有点……不太适合送人。我就不放了。”

    岳辰晴:“……”

    墨熄:“……”

    说着又低头挑了几只顾茫包的。谁知才刚放进篮子里,就被顾茫拿了出来。

    “我的也不要放进去啦。”顾茫笑道,“留着我们自己吃,不献丑了。”

    江夜雪怔了一下。顾茫裹得粽子紧实漂亮,哪有献丑一说?

    他想不明白,墨熄却立刻反应了过来——顾茫是心中有愧,担心那些痛失骨rou至亲的人里面,有一些曾经是被他自己害死的。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顾茫一直在为他沾过的血而感到不安。

    墨熄沉默片刻,长腿一迈,走到江夜雪旁边,从他手里接过竹篮:“我和顾茫也去跑一趟吧,要送的粽子很多。”

    说罢不容置否地拉过顾茫的手腕:“走吧。”

    顾茫:“哎?等等——等等——”

    墨熄哪里听他的,这男人力气又大,性子又固执,还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很闷,顾茫被他拖得没办法,只得在出门之前从乾坤囊里翻出一盏银边覆面戴在脸上。

    “你非带我干什么啊?”

    墨熄:“……”

    江夜雪小院所在的片域多是些老屋窄巷,回环曲折,巷陌幽深。他把粽子收到乾坤囊中,而后拽着顾茫走出了好几条街,一路上也不管顾茫说什么,就是不松手,也一言不发。

    等到离江宅很远了,小巷深处也一个人没有了,他才将顾茫松开。还没等顾茫走人呢,他就早有所料地一臂撑在了窄巷的青砖墙上,低头看着对方。

    “我再跟你说一遍。”

    顾茫蓝眼睛不安地转动:“说什么。”

    “重华会有这样的人,不是因为你,是因为燎国。这些年能报的信,能避免的杀戮,你都已经做了。”墨熄说着,捉住顾茫的手,因为感觉到顾茫的指尖在掌心里轻动,所以他握得愈发紧密,与他十指相扣。

    “不要再觉得自己满手血腥了,好吗?”

    他说着,握着顾茫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顾茫紧绷的背脊便在他那透过长睫毛投出的缱绻目光中一节一节地缓下来。

    顾茫舔舔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好像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道:“可我——”

    “没有可你。”

    “但是——”

    “没有但是。”

    “我——”

    墨熄最后叹了口气,将他的嘴捂上了。墨熄俯视着他的那双眸子里既有心疼,又有无奈,还有他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的伤心。

    墨熄轻声说:“你是最好的,一直都是。”

    顾茫的蓝眼睛眨了眨,然后摇了摇头。

    “……”墨熄抬起另一只手,摁在他的发顶,迫使他点了点头。

    顾茫又好气又好笑,那颗破陋的老心脏里却汩汩淌出了某些青涩又酸楚的汁液,顺着血流散至百骸。然后他舔了一下墨熄的掌心。

    墨熄猝不及防,本能地将手一松,顾茫便反客为主,反而跳起来把墨熄摁在墙上了——只不过墨熄高他太多,墨熄一臂撑在墙上压着他的时候,气势和姿势都很正确。可一旦倒过来,顾茫是微仰着头看着他的,身高上首先就弱了一截。

    这样看来,不像是压制,反倒像是……

    撒娇。

    顾茫因自己这个可怕的联想而嘴角抽搐,但看看墨熄被摁着也一脸面不改色心不跳,睨着眼睛好整以暇似乎在无声地问他“你打算做什么”的样子,不由地又万分负气,觉得不收拾他不行。于是干脆跳起来拿戴着覆面的铁头撞了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