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左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明白了。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实则心志坚定,她哪里还用找认同,不给别人洗脑就不错了。 有心机、有谋略,却还能保持一定的善良,凭这点,就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左平不宜久留,他最后道:“你且宽心,裴三郎乃热血之人,别看他把你关起来,其实是护着你,等他在大总管眼皮子底下闹两天,也就差不多了。” 林菁回道:“多谢。” 左平不好出面求情,他能送消息过来,已是情分。不过,林菁自己也觉得差时候该到了。 果然,两天后,负责主帐杂务的长史亲自前来提审,将她放出囚车后,直接带她到中军主账前。 这一次值守在帐外的,可不是能被她一掌敲晕的毛头小子,而是两名横练功夫已达炉火纯青境界的中年汉子,林菁一见两人鼓鼓的太阳xue便知,如果打起来,他们会是相当棘手的敌人。 长史只将她送到门前便离开了,旁边两个门神也没阻拦她的意思,林菁便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中军帐还是那个中军帐,所有摆设都没有变,可给她的感觉,却跟上次来见裴景行时完全不一样。 一个男子背对她而立。 他身材高大,颀长而华丽的紫色襕袍束肩收腰,使人更显英武伟岸,头戴黑纱软脚幞头,身上无一赘饰,站姿昂首端方,有如青松翠柏。 仅仅是一个背影,就有这般气势,林菁突然好奇他的模样。 “见过大总管。”对方不发话,她只好躬身行礼先开口。 然后她听见微不可闻的衣袂摆动声,他似乎转过身,向她走了过来,最后,一双黑色的长靴停在她身前。 “不必拘礼。”他的声音温润平和。 林菁有一瞬间的慌乱,这个人似乎跟她想象中的那个反派形象南辕北辙,她终于忍不住抬头。 在林菁的脑补中,作为一个可能对她父亲心怀嫉恨的军部权贵,大抵应该是膀大腰圆、一脸横rou、提枪可辟邪、上马能止小儿夜啼的形象。 可事实恰巧打脸。 裴元德不像是一名武将。 他容貌昳丽,甚至有些阴柔,因为没有蓄须,所以更显年轻。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裴景行的父亲,说是兄长都不为过。 更叫人恍惚的是他那一双眼眸,带着能摄人心魂的深幽之色,仿佛凝练了无数寒光剑影,化作了潜龙藏蛟的古潭。 这哪里是能辟邪的门神,分明是在时光淬炼中,成了精的妖孽。 裴元德在她眼前晃了一眼,便回到原地,端端正正地跽坐在案几后,他微微蹙眉,缓缓开口道:“步兵团不好吗?” 林菁:“……啊?” 这领导慰问下属的画风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候吧? 林菁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呆。 “中军的待遇在七军中最高,步兵虽然平时多干些活,但真的打起仗来,有右军右虞侯军挡在前面,撤退时,又有左军左虞侯军垫在后面,许多人求着进都进不来……当然,心思太多的人,是容不下的。”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裴元德的声音听不出严厉,可有常年身居高位的气势在,又带着长辈特有的威信,林菁差点觉得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禀报大总管,我既然选择进军营,就是想冲锋陷阵,不愿受这样的庇护。”她索性将话挑明。 “林家留下你这条命,不是用来送死的。”裴元德道。 林菁一下子火起,她瞬间冲到裴元德的案几前,半跪下来,一掌拍在案面上,压抑着愤怒对他道:“不要再跟我提林家!我的命,真的由得了我自己吗?如果我不服从皇帝,我和我的家人会有什么下场?如果不能建立军功,那么我背负流言蜚语来到这里,又能得到什么?人活一辈子,我已离经叛道,便一定要做出点像样的事来!” 裴元德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把短刀,用一方白巾擦拭起来,继续不咸不淡地,用一种拉家常的节奏问道:“听说你因为从军,被余家退了亲。” 林菁一愣,没想到他提及这段过往,随即道:“无所谓,省下的嫁妆正好买军备。”她的备马、驮马、帐篷、明光铠……全都是用原本准备好的嫁妆换回来的,否则林家也拿不出这么一笔巨款。 “嗯,余令行不过是朔方城裨将出身,如果不是因为林家败落,他家的儿郎,原本就配不上你。” 林菁觉得两人之间的谈话走向有点怪异,不仅裴元德的形象被颠覆,甚至左平说他被林远靖一直压制,恐怕也有蹊跷。 “你为什么了解这些?”她问道。 裴元德垂眸擦拭短刀,他的手修长好看,把玩着锋利异常的兵器时,十分游刃有余。 “三郎是你见过的,虽然在我眼里还不成器,却也在外面得了些虚名,年纪也正合适,我把他许给你,如何?” 林菁完完全全被吓着了,她像一只受惊的猫,竖着尾巴一跃而起,甚至还往后退了几步。 “你、你、你说什么,我不要!” “别着急拒绝,你只需知道,我不会害你。”他抬起头,温和地看着她,“这一次没带你去阴山,是不想你以身涉险,我没想到突厥还有余力偷袭,你应对得很好。” 林菁又是后退一步,对方这突如其来的关爱语气太让人发毛了。 “我……” “比我想象得还要好。” “你……” “但我不会给你计任何一项军功。” 林菁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扭曲,她还没被人这样耍弄过,而且谈话的内容完全不由她主导,对方简直沉浸在固有结界中,大概自问自答都没问题。 她胸膛起伏,一口气想提又提不起来。这算什么啊,她在心里抓狂地道。 “为什么?”她问道。 “太扎眼。听说过百骑司吗?” 林菁摇了摇头。 “圣人之耳目,遍布大昭境内重镇,军部十六卫,以及他想要知道的任何方向,幽州大营当然也有,而像这样的耳目,但凡有能力的家族,都会不惜财力去培养。在这个世道,听,比做还重要。”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所以你太扎眼了,你的军功不应该在这里求,别人能平步青云,放在你身上,却是升得越快死得越快,你连自己真正的敌人都不知道,就敢撞破脑袋往上爬,只不过是无知者无畏。” 这真是掏心窝子的话。 林菁问:“你为什么如此关照我?” “无可奉告。”裴元德又垂下眼眸,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就当做是我惜才吧。” 林菁:“……”这么敷衍的借口真的好吗? “那么你所说的真正的敌人,又是谁?我是否身处危险,这危险来自何处?”林菁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裴元德,极力抓住他话中的关键词套取情报,“不要再跟我说‘无可奉告’,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想为我好。” “我没记错的话,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你兄长已有七岁,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心里认为的敌人,又是谁呢?”裴元德笑了笑,不管林菁咄咄逼人的态度,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辈,充满了包容,“让我猜猜,是我?还是皇帝?” 林菁觉得自己在裴元德这里一败涂地。 像是有一双宽厚温暖的大手,一直不厌其烦地抚慰她竖起的逆毛,心里的防线立得越发艰难。 警钟已亮起红灯,却还懒洋洋不想动的感觉,糟糕透了。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坐在裴元德的对面,垂头丧气地道:“你都会自己猜了,还问我干什么?” 直到此刻,林菁才真正像是一名十五岁的少女。 褪去了钢筋铁骨,她原本也会撒娇,也会疲惫,有着一切女孩儿应有的弱点和情绪。 她不是冰冷的战争机器。 真好。 裴元德目光又柔了几分。 “那么,为了帮你找到真正的敌人,你可以帮我回忆一下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遗漏的地方,我来补充。” 第13章 往事 迄今为止,大昭建国已有二十七年。 隋末民生凋敝,朝廷无道,民不聊生,遂起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路烟尘。最终,崛起于陇西的李氏得了天下,先帝李僢建立了大昭朝,年号开德,将有功之臣封为八柱国,更有襄平林氏三救帝驾,一举攻破长安城,立下赫赫战功,于是李茂奉当时的林家家主、林菁的祖父林逊为大昭朝唯一的上柱国,任骠骑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 开德年间,不仅是百废待兴,各业走上正轨,百姓休养生息的好年景,同时也是大昭朝兵力最盛,战意最浓之时。 开德二年,林逊督防河朔三镇之时,在朔方城遭遇突厥四万骑兵围城,林逊战死于野,朔方城破,举国震惊。 李僢亲自点将,八柱国齐出,林逊于之子林远靖年方双十,即为行军大总管,发兵十万,远征突厥,一路打到了牙帐所在的三弥山附近,将突厥大将阿史德铁昆生擒,阵斩两万,俘虏三万,缴获牛羊无数,得“军神”之称。 据说当时只要看到林家的旗号,那些刀口饮血的突厥人就会骇得肝胆俱裂,四散奔逃。 次年,突厥可汗阿史那托吉递上降书,林远靖继续率领大昭铁骑横贯草原,陈兵辽东城,逼得高句丽口称“天可汗”,低头向大昭纳贡。 开德五年,林远靖带兵横扫西域诸国,吐蕃、吐谷浑皆避大昭锋锐, 开德八年,林远靖还未出征,南诏六国只听得“军神”的名号,便派使者星夜赶赴长安,大昭未用一兵一卒,南诏就已俯首称臣。 当年盛世,真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然而,好景不长。 边境平定之后,终究是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 开德十二年二月,林远靖深夜应召入宫,随后被曝出在府内藏有私兵器械,有不臣之心,在审讯过程中畏罪自尽。 当夜,林家烧起一把惊天大火,满门忠烈只余一个外嫁女和一对年纪幼小的兄妹。 而那场火,究竟因何而起,至今还是个悬案。 有人说,是林家知道大事不好,本想借大火遁逃,却计算失误,将一家老小烧了个精光,只有小小的林慕抱着更小的林菁,躲在湖边的小船里,逃过了这一劫。 有人说,是林家杀伐过重,天降大火,是为惩戒。 有人说,其实只是林家一个老仆打了瞌睡,被老鼠踢翻了油灯,在本就干燥初春酿成了悲剧。 有人说,是林家的仇人潜伏了二十年,伺机放了火。 有人说…… 没人知道真相。 林府活下来的只有小孩子,林慕吓得傻了,一问三不知,便是这样,因为林家被扣了谋反的帽子,李僢还是命人还是拿了林慕、林菁兄妹,将两人关押在大理寺的牢狱中。 当时的武将派系皆风声鹤唳,林远靖的旧部被肃清,与林家沾亲带故的几位开国郡公和县公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打压,连林妙真的夫家定国公府都朱门紧闭,放眼这偌大的长安城,几乎没人敢为林家兄妹奔走。 林妙真到底是将门之女,一怒与夫家和离,变卖了嫁妆之后,开始营救困在牢狱中的林家兄妹,这之后,才有了余令行下聘礼,冒着极大的风险与大理寺周旋,成功将四个月的林菁先抱了出来。 一个月后,义国公薛明卫以七十五岁高龄披甲入宫,为林家孤儿请命,免去了林慕和林菁的罪名,只是必须生活在长安城内,受大理寺监督,如无皇命,终生不得离城。 至于那场大火,再无人提及。 与林远靖有干系的旧部革职的革职,下调的下调,流放的流放,远在襄平城的林家也被抄家收田,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倒是林家的废墟上重新起了亭台楼阁,或做酒肆茶楼,或做民居,将往事掩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