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王容与决定省了自己那个荷包。 黑白线条一律的鹅蛋脸,只讲形似不讲细节的,给了荷包也好不到哪去。 带了晚间,姑姑就来宣告,明日要二十人一批去慈宁宫觐见太后,先前殿后后殿,崔姑姑看了名单,“这个王容与怎么排到后面去了?”她就是给王容与做最后检查的那个姑姑,平常她并不在储秀宫,只训话或者有大事件时才会出现,其余是另一个姑姑在储秀宫主事。 “今日她与她meimei王芷溪换了寝殿,轮着排位,就到了后面。”姑姑说。“可有什么不妥?” “无事。”崔姑姑摇头,想着第一回 觐见,排在前后都无事,要给她提前了,反而引人注目。 后殿的秀女在议论纷纷。“这个时候肯定前殿的占便宜,太后娘娘上午肯定精神好,到了下午,轮到我们了,肯定草草率率就结束了。果然就要不顾一切搬到前殿去才是。” “也不一定。”王容与说,“你想啊,你早上去觐见皇太后肯定要紧张的,但你下午再去,心态肯定要稳一些,表现更得体。” “要是现在姑姑说让你准备明天上午就要去觐见皇太后,你今晚上还能睡着,明天上午还能有精神?”王容与笑眯眯的说着让其他人也跟着平和起来。 “要觐见皇太后了,你就不紧张?”有人问。 “紧张啊,那可以不见吗?”王容与说。 王容与一应起居如常,旁人见她这样淡定,觉得自己咋呼对比起来太不像样,不管心里翻江倒海,面上也装着沉静如水,小姑娘能有多少城府,装着装着就成真了,倒是一夜好眠,早起再用了早膳,在房里安静坐着,即将要觐见皇太后的紧张也没那么紧张了。 就像王jiejie说的,还能不见吗? 储秀宫离慈宁宫有一段距离,尚宫局姑姑在前头领路,所有下午觐见皇太后的秀女分成两列跟在其后行走,姑姑回头强调说,“ 姑娘们即将要去见的人,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殿前行走,不可抬头,不可挺胸,眼观鼻,口观心,知行合一,谨言慎行,还望各位姑娘依礼而为,小心行事。” “谢姑姑教诲。”秀女们齐声道。 沿着长长的宫墙走了有两刻钟,王容与听到身后传来不稳的气息声,此起彼伏, 长长的宫道总算有转弯,姑姑停下转身,“姑娘们先歇歇。” 队列中裹了小脚的不在少数,无人搀扶走了这么远的路,当真是一步步脚踩刀尖,痛在心头。听闻姑姑说可以歇息,都不约而同的出气放松。 姑姑说,“调整呼吸,喘声文静些。”她是想着这里面指不定有大造化的人,于是还客气些了,她走在前面听到这背后此起彼伏如牛喘的呼吸声,真的很难忍住不训诫,如此粗鲁,成何体统。 王容与发誓,她听到身后整王划一的憋气声,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她有些想笑。 秀女第一次觐见皇太后,二十人一组,依次进入慈宁宫,两宫太后高坐在上,秀女下跪行礼,再依次抬头自述姓名,年岁,籍贯。太后若有兴趣便会挑了人问了,若无话,则一人赏一匹宫造水红绢纱就出来了。 走了小一个时辰,在慈宁宫站着等也有一个时辰,进殿出殿却不过一刻钟,没人觉得不对,回去的路上王容与抬头看着这长长宫道框住的这一小条蓝天。 在宫里,每一天都在感受底层人的命是多么的轻贱。 前头传来小太监打梆子的声音,姑姑侧耳聆听了一会,举手示意停下,“全部靠墙一步,礼让郭嫔的轿子现行。” 秀女们都低着头,靠边墙站着,梆子声响过,前头四个太监开路,四人抬坐轿,侧边又各站了四个宫女,后还有两个太监压阵,排场好不威风。坐轿半顶,挂着纱帐,四周挂着铃铛叮铃,香风袭人,里头坐着的人只见窈窕身姿,看不清面容。 轿子经过秀女身边时停住,郭嫔对姑姑说,“这是这次的秀女?我见也没什么天姿国色嘛?”声音又娇又软,好似能钻进人心里打滚,说出的话却不甚中听。 “都好生学着规矩,既然已经不能以色伺人,那便学着贤良淑德的好。”郭嫔轻笑,挥挥手,轿子继续前行。 秀女心思一下千变万化,姑姑也不说其他,直道走吧。郭嫔过来打探也罢,示威也罢,不是她这个做宫女的可以置噱的。至于秀女们是受到惊吓还是暗暗不服气,也是她们各人的心性。 回到储秀宫,各人走动打听今天有没有人得到皇太后青睐,又要议论今天这郭嫔是什么来头,上午去的人可没见过郭嫔,闻听有这一遭,忙参与讨论细节,总之是各种忙碌。然而这种忙碌与王容与无关。她靠坐在椅子上手撑着头泡上脚,面有倦色,“你怎么每天都要泡脚?”杨静茹倚着炕桌问。 “泡脚解乏,晚上也能睡的安稳些。”王容与说。一双白脚丫浸在黄铜盆中,这后来的泡脚水都有淡淡的药味,喜桃说是她去尚药局要的,“奴婢问过药童,这是解乏安神最好的药粉。”王容与少不得要问一句银子还够吗,喜桃笑道,宫里用银子也没姑娘想的那么费。 杨静茹看着她的脚,那是一双白白净净小小巧巧的脚,脚背,脚弓,脚掌,脚趾头自然的舒展,此刻被热水泡的粉扑扑的,指甲盖跟米粒珍珠似的闪着光,“你的脚真好看。” “嗯?”王容与疑惑,她下意识看向杨静茹的脚,裙面盖着看不清楚脚,但是王容与回想一下早间看的杨静茹放在床边的鞋子,金足弓,杨静茹裹了脚呢。 “三寸金莲好看呢,我这是粗苯的脚。我娘去的早,家里人都疼我,一哭二闹不肯裹脚,就随我去了。”王容与说,她心里当然是觉得三寸金莲有什么好看的,纯粹是男人变态的审美,却让女子受一辈子的苦。但是现在主流观点是金莲好看,王容与自己是天足,自来只有小脚嘲笑大脚的,没有大脚反过来教育小脚的。 “你并不觉得自己的脚难看吧。”杨静茹说,“秀女中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不曾裹脚,但你见过除了你外还有人天天泡脚吗?” 王容与看她。 “我们这裹了小脚的是决计不会在人前露脚,其他的天足觉得自己不曾裹脚,有些羞愧,也是不愿意当众露足,怕被嘲笑。只有你天天得热水泡脚。”杨静茹说。 “我冒犯你了?”王容与问。 杨静茹摇头,她看着王容与的脚,“我羡慕你呢,你的脚真好看。” “以后我有女儿了,一定不让她裹脚。”杨静茹说。“小脚女人嫁秀才,锦衣玉食好自在,大脚女人嫁奴才,辛劳耕地不自在。都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就算有双天足,也能锦衣玉食好自在。” 第二十一章 宫女们依次举着秀女的画像,五个一起并排展开画像在两宫太后面前,最次一等殿前失仪的自然昨天就出宫了,画像也不在此列。李太后和陈太后回想着昨日见着的秀女讨论是过还是留,过的画像卷起,也许不再有得见天日的时候,就像画像的主人,人还在宫中,却已经和最后五十人并无关系了。 留下来的画像另站一边,两宫太后还要斟酌一下。 “这个不好,眉眼上挑,有狐媚像。”李太后说着,旁边的宫女就记下。 “郭嫔在慈宁宫外见了秀女?”李太后侧身看着来汇报的宫女说。 “是,在慈宁宫外碰上了,郭嫔的轿子还停留了一下。”宫女说。 “这个郭嫔太不像样子了。”李太后皱眉说。 “你可别想着把她叫来训斥。”陈太后见她皱眉就说,“现在秀女进宫,她就指着在秀女还未承宠之前怎么把皇帝的心思再揽上几分,她前脚来了慈宁宫,皇帝后脚就要去她的翊坤宫。你自己也是后宫过来了的,这种伎俩你还看的少了。”先帝在时,李太后和陈太后都不是圣眷浓的人,冷眼旁观宠妃行事,也是见的多了。 “日后自然有皇后管她。”陈太后说,却对尚宫说,“刚才那个秀女还是留下吧。”说的是那个狐媚像的秀女。 “这次秀女中最好看的就是那个叫王芷溪的。当真是天姿国色,我见犹怜。”陈太后说起其他。 “确实不俗。”李太后几个运气下来,继续和陈太后说秀女,“刘沐兰也不错,娇憨明媚,中气也足,这样的女子子嗣运好。” “哀家看着秀女是个个都好。”陈太后说,“把这些画像送到乾清宫去,让陛下也过过目。” “看样子个个都好。”李太后说。“只是少不得还要反复相看,才知道资质如何。” “陛下,郭嫔娘娘让人送了一盅甜汤过来。”冯尚端着甜汤上前来谄媚的说。 “搁着吧。”朱翊钧盘腿坐在炕上看奏章,并不抬头。冯尚想着袖筒里翊坤宫宫女塞的银子,又笑道,“听说今天这道甜汤是娘娘亲手做的,从一米一豆开始都不假人手。” “她还有这份心思。”朱翊钧奇道。“端上来尝尝。” “陛下,慈宁宫的姑姑在外头等候。”张成进来通传,“太后娘娘送来秀女的画像让陛下过目。” “是吗,宣进来看看。”朱翊钧说。冯尚暗自道倒霉,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送画像了,看来今天陛下不会去翊坤宫了。冯尚侧到边上再不说这郭嫔娘娘的甜汤如何,只偷偷打量陛下看秀女的神情,陛下最感兴趣的要去储秀宫偷偷卖好,其余般般的倒是可以去翊坤宫卖个好。 朱翊钧飞快的过着画像,看见有漂亮的也点头,张成知道他的心思,等看到贴着安定坊王大姑娘标签的画像,自己抖落展开了走到朱翊钧面前。 “这画的什么玩意?”朱翊钧一口甜汤险些没含住。画像上的王容与,鹅蛋脸变成月饼脸,两道粗眉,说不上来丑,也是兴致全无。 张成低头看一眼讪讪的说,“这宫里画师也是运气,不知道哪张画的像,哪张画的不像。” “也不一定,我瞅着其他姑娘都画的眉是眉眼是眼,说不定这位秀女就长这样呢。”冯尚说,他是条件反射的张成说什么他都要刺上一句,“这样的也采进宫了,也不知道采选太监是干什么吃的。”冯尚听说采选太监可是油水不少。 张成同情的看了一眼这个傻子,这姑娘是陛下采选进来的,你听听陛下的口气,是这画的什么玩意,不是这人怎么长这样,明摆着陛下见过人家姑娘呢。张成心里默念,莫急莫慌,好日子在后头,只有跟着陛下走,首领太监跑不了。 朱翊钧挥手让张成把画像卷了。“算了,丑的也挺别致。” “嘤嘤嘤,陛下这么说实在太过分了。”王容与正拉着杨静茹下五子棋呢,王芷溪突然跑进来,坐在王容与身侧,不一会就红了眼眶鼻头,再一眼,眼泪就簇簇的下来,梨花带雨的说着。 “陛下说什么了?”王容与不解。不是,陛下说什么了你到我这哭什么。“快别哭了,让人看着不像。” 跟在王芷溪进来的宫女叫芳若,一开始就巴着王芷溪伺候,尽心尽力,当殿里其他秀女不存在似的。此刻自然也知情识趣的替王芷溪说她说不出口来的话,“刚刚陛下身边的冯公公过来储秀宫,说陛下说,陛下说,” “有什么话直说就是,结结巴巴做什么?”杨静茹似笑非笑的说,“你要不想说你们主仆还能巴巴的从前殿过来。” 王芷溪面色微红,“我只是替jiejie委屈。” 芳若说,“陛下说姑娘丑的挺别致的。”按说王容与是王芷溪亲姐,她该尊敬些的,但是观王芷溪行为举动,自然知道这位亲姐,维持着面上的尊敬就成。 “芳若。”王芷溪喝道,她看着王容与说,“许是画师技艺不精,把jiejie画丑了。jiejie和丑何曾挂上边,等陛下亲自见了jiejie就知道。” “那也挺好的。我也想回家了。”王容与闻言先笑了。 “只是一句戏言,何至于就回家了。”王芷溪说。“jiejie不要说气话。现在已经在宫中,jiejie说想回家,被有心人听了说一句jiejie不想留在宫中是大不敬,就坏事了。” “有心人不就在面前吗?”杨静茹笑说。 “jiejie当真一点也不在意?”王芷溪问。王容与面上看不出丝毫羞窘,这女子哪里有不在意自己容颜的,尤其是会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的评价。如果今天是她被陛下说丑的别致,恐怕投井的心都有。前殿正殿中有一个秀女,是天足,如今被人挤兑的,不得已会做起宫女的活计,只求能过的轻松些,偶尔也能撞见她在角落里嘤嘤的哭,捶着自己的脚。 王芷溪没有伙同去欺负她,别人问起只说我jiejie也不曾缠脚,看她如此可怜,我也感同身受,难过不已。刘沐兰倒是替那个秀女出过几回头,“都是同殿秀女,册封没下来,谁比谁高贵,你如今在这耀武扬威,焉知背后没有眼睛看着你。” “我长什么样,我自己清楚,不用从别人口中得知。”王容与还有余裕落下棋子,示意杨静茹走子。 王芷溪落个无趣,讪讪走了,回到前殿,别人见她眉眼通红就问怎么了,她勉强道,“无事,替我jiejie哭一场罢了。” “你可真善良,被陛下夸赞漂亮也不高兴,只担心被陛下说丑的jiejie。”秀女说,“不过你们同父异母,怎么长的差距这么大?那岂不你娘美貌胜过她娘无数?” 王芷溪心中一跳,却正色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不置噱父母给的容貌也是孝之始也。” 她从小就知道,她在爹面前的讨好卖乖,在下人面前立威,在小伙伴里头说些模凌两可的话让大家误解王容与,甚至王容与无盐名头她也在私下散播,这都算不得什么。和王容与交锋的次数太多,她早已知道王容与轻易不会和她计较这些小心思,有些事对王容与而言都不当做是冒犯,唯独在母亲一事上,是她的底线,不能轻碰。 章氏并没有留下画像,等母亲掌权后换了一批下人,已经没人记得章氏的样貌。 母亲一个落魄远房亲戚来投奔,母亲留她在她院里当个听差的,为了讨好她,那个年轻妇人也说了今天类似的话,都是一个爹生的,二姑娘美若天仙,大姑娘远不如以,可见章氏的容貌和太太的容貌相比自然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当时听了这个话自然高兴,因为无论是她还是母亲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想到这话传进王容与的耳里,一向温言笑语,好似什么不在意的人,直接叫了人把那个亲戚绑了,要打了十板子赶了出去,名义就是妄议主母,亲戚当然不服还有些子力气,和来人缠斗起来。 就在她的那个小院里扭打起来。 她被奶娘抱着瑟瑟发抖,从奶娘的肩膀看过去,王容与挑着眉对亲戚说。“我可知道你为了讨得母亲信赖是主动签了身契的。既然签了卖身契,就是王家的下人,我要卖你,只是一句话的事。” 然后她就看见原本斗志昂扬的亲戚一下摊在地上,涕泪双流的跟jiejie磕头,“大姑娘饶命,是我猪油蒙了心,说话不过脑子,我嘴巴碎,我该打,大姑娘教训我是应当的,我不敢躲了,不敢躲了。” “我既站在这,我母亲,便是已经死了,也是这个宅子里的主母。”王容与一一扫过她院里伺候的人,所有人都不由低下头瑟瑟发抖,那时候王容与也才十一岁,身量未涨,比她高的下人已经不敢平视她,“如果还有下次妄议主母,我就不会这么仁慈。” 王芷溪记得当时她还被吓的发热,奶娘彻夜抱着她却不肯去叫大夫,“好姑娘,你且忍忍,都怪那个嘴碎的,心里想想就是为什么要说出来?太太也遭了瓜落,老爷发好大的脾气,太太现在在祠堂里跪先太太的牌位呢,好姑娘,你要怜惜你娘,一定要忍过去。” 王芷溪自那时就明白,除了一副皮囊,她与王容与,相差甚远。于是她学得多才多艺,孝名和美名一同远扬,于是她明珠之名愈胜,王容与的名字衬得灰扑扑的。 她忍不住每次去和王容与比较,若站了上风,就志得意满,心下十分满足,但一想到王容与并不在意和她比较,这一点满足又变了味,酸涩莫名。 第二十二章 张成每天晚上下值的时候会去找安得顺问问储秀宫的情况,不拘于只问王容与,一届秀女最少要留五十人,值不定里面还有其他有造化的,也得留个心结个善缘。 “今天小冯公公到储秀宫来了。”安得顺说,乾清宫往前数就是两个冯公公,冯保是冯大伴,冯尚自然是小冯公公了。 “猜到他今天就会去。”张成呲道。“昨夜可是放亮了招子盯着陛下的脸色看,今天不得去看看秀女,卖个乖。” “是啦,小冯公公说陛下已经看过秀女的画像了,称赞了其中许多秀女的花容月貌。”安得顺说完还有些不忿,“还说陛下说王大姑娘,丑的别致。” “什么?那小子还说了这个话?”张成惊到。“那大姑娘当时在场吗?神色如何?” “大姑娘自搬到后殿去,除了早晚课,很少去前殿,小冯公公去的时候,大姑娘没去前殿凑热闹。但是这种话,自然有人巴巴的送到她耳边。”安得顺说,“我偷偷看了一眼,大姑娘看着像不在意,但是前殿秀女的嘴可刻薄了,我听了都觉得难受,何况大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