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听说师父出事了,大伙儿凑钱给他抓了几服药,又买了半斤棒子面,对付着苟延残喘。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有这么一天,几个小徒弟正在家中给崔老道煎药,忽听外边有人叫门。崔老道住的是大杂院儿,一个院子七八户人家,天黑透了才关大门。来人走进院子,堵在崔老道家门口大声嚷嚷:“我说,这有个姓崔的没有?我有件事找你论论,你出来!”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崔老道胆小,他这几个小徒弟也怕事,从破窗户上往外张望,看见来人大惊失色,扭头告诉崔老道:“师父,大事不好!” 来人长得又凶又丑,三角脑袋蛤蟆眼,脚穿五鬼闹判的大花鞋,额头上斜扣一贴膏药,有衣服不穿搭在胳膊上,只穿一件小褂,敞着怀,就为了亮出两膀子花,文的是蛟龙出海的图案,远看跟青花瓷瓶子差不多,腰里别着斧头把儿,绑腿带子上还插着一把攮子。往当院一站,前腿虚点,后腿虚蹬,缩肩屈肘,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头似仰不仰,眼似斜不斜,总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让人看着顺溜的地方。就这等货色,周围没有不认识他的,诨号“烙铁头”,乃当地有名的混混儿,以耍胳膊根儿挣饭吃。当年为跟别的锅伙混混儿争地盘,伸手抓起烧得通红的烙铁直接按自己脑门子上,迫使对方认栽。“烙铁头”一战成名,这么多年在外边恶吃恶打,恨不能飞起来咬人。 小徒弟们乱了方寸,一个个躲在墙根儿底下,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崔老道却不紧不慢,半躺半坐地靠在床头说:“我当是谁,不过是个混星子,一介凡夫俗子何足为惧?尔等稳当住了,且听他有何话说!” 崔老道说得轻巧,但旁边小徒弟们一个个胆战心惊。九河下梢商贾云集,鼎盛之时海河上有万艘漕船终日来往穿梭,一年四季过往的货物不断。脚行、渡口、鱼行都是赚钱的行当,混混儿们把持行市,结党成群。混混儿为争夺生意经常斗死签儿,下油锅滚钉板,眉头也不皱上一皱,凭着这股子狠劲儿横行天津卫,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没有不怕他们的。 烙铁头在小院里转着圈溜达,迈左腿,拖右腿,故作伤残之状,其实根本不瘸。旧时天津卫的混混儿讲究“花鞋大辫子,一走一趔趄”,一瘸一拐,显得自己身经百战,并不一定真正落了残疾。不仅身上的做派,话茬子也得有。烙铁头腿脚不闲着,嘴里也不消停,一边溜达,一边在门口拔高了嗓门儿大声叫嚷:“崔道爷,你把心放肚子里,没什么大不了的,粮店街的王家大爷让我过来问问您,头几天的事儿怎么了?是切条胳膊,还是剁条大腿?您老是得道的高人,还怕这个吗?出来咱俩说道说道!”烙铁头在外边叫嚷了半天,崔老道没出来,院子里的邻居可出来不少,全是看热闹儿的。烙铁头也是人来疯,使出了绝活儿,好说不出来可就歹说了,于是双足插地、单手掐腰,站在当院祖宗八代莲花落儿一通胡卷乱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句句戳人肺管子,还不带重样的。天津卫的混混儿最讲斗嘴,纵使肋条骨让人打断了四五根,嘴头子上也不能输。 屋里的几个小徒弟吓坏了,交头接耳地议论,原来是那位王家大爷不依不饶,让混混儿找上门来,师父怕是凶多吉少了! 其实烙铁头来找崔老道,并非受了王家大爷的指使。王家大爷再怎么说也是大商大号大买卖家,哪有闲心跟个算卦的老道置气,那天打完之后抢回了赏钱,有道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既然也打了也罚了,就没想再找后账,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只是崔老道在王家大宅捉妖之事传遍了关上关下,免不了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别人听罢一笑置之,烙铁头却觉得是个机会,才借这个幌子上门找崔老道讹钱,雁过拔毛插上一手,此乃天津卫混混儿的生财之道。 崔老道可惹不起混混儿,此辈争勇斗狠,以打架讹人为业,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一旦让他们盯上了,不死也得扒层皮。但在一众徒弟面前,崔老道还得故作镇定,擦上粉进棺材——死要面子。只见他一脸的不在乎,不紧不慢地从铺板上蹭下来,穿上鞋往外就走,别看脚下一瘸一拐,可是分寸不乱。几个徒弟暗挑大拇指,还得说是师父道法高深、临危不惧,没把混混儿放在眼中,却有一个眼尖的小徒弟告诉崔老道:“师父,您把鞋穿反了!” 崔老道低头一看,可不是穿反了吗?忙把左右脚的鞋换过来,硬着头皮打开门,来至院子当中,冲烙铁头打个问询,道了一声“无量天尊”。 混混儿也讲究先礼后兵,烙铁头见崔老道终于让自己骂出来了,心想:这下有门儿了。于是双手抱拳大拇指并拢,大咧咧甩到肩膀后边,一开口全是光棍儿调:“崔道爷,我给您行礼了。” 崔老道心里打鼓,口中还得应承:“不敢当,原来是烙爷,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了?” 烙铁头嘴歪眼斜一脸的jian笑,脑袋来来回回晃荡:“崔道爷,您可以啊,不愧是咱天津卫呼风唤雨的人物字号。您老跺一跺脚,鼓楼都往下掉瓦片子,敢在大宅门儿里指着鼻子骂本家老爷,我烙铁头打心眼儿里佩服,那些做买卖的没一个好东西,该骂!可是今天人家托我过来,让您给个交代,您老好汉做事好汉当,舍条胳膊、扔条大腿,我给人家送过去,一天云彩满散,怎么着?咱别渗着了,您老是自己动手?还是我伺候伺候您?” 崔老道心想那可不成,缺了胳膊少了腿,受多大罪搁一边儿,往后还怎么出去挣钱?一家老少还不得饿死?可他明白自己的斤两,天津卫的混混儿滚钉板下油锅,三刀六洞也不皱一皱眉头,无论如何也斗不过人家,只得先给他来个缓兵之计:“烙爷,不必劳您动手,您且回去,该忙什么忙什么,待会儿贫道我掐诀念咒,让胳膊、大腿自己飞过去。” 烙铁头一听崔老道这瞎话扯得没边儿了,真把我烙铁头当成缺心眼儿了?有心当场发难,不过众目睽睽之下来横的,又显得不够光棍儿,直言道:“别说那没用的,舍不得砍胳膊、剁大腿不要紧,咱穷人向着穷人,这么着吧,您给拿俩钱儿,再搭上我的三分薄面,求王家大爷高高手,兴许就对付过去了。” 崔老道早已瞧出烙铁头是来讹钱的,王家那么大的家业,手底下人有的是,犯不上找个混混儿出头。无奈兜儿比脸干净,饭都吃不上了,哪儿有钱打发混混儿?可还得硬撑面子:“烙爷有所不知,贫道乃出家之人,闲来一枕山中睡,梦魂去赴蟠桃会,吸风饮露不食五谷,钱财这等俗物,向来不曾沾身。” 烙铁头气得咬牙切齿,心说:“这个牛鼻子老道,成天在南门口坑蒙拐骗,有钱要钱,没钱要东西,凭一张嘴能把来算卦的裤子说到手,拿到当铺换了钱,出来再把当票卖了,里外里挣两份,还有脸说不近钱财?别以为烙爷我不知道你是什么鸟儿变的,冲你这一句话,就够捆在树上打三天三夜的!今儿个不把你的屎汤子打出来,对不起头天晚上吃的那碗羊杂碎!”当时怒不可遏,扯掉身上的小褂,亮出胸前的猛虎下山,上前就要动手。 在场看围观的全是穷老百姓,包括崔老道那几个小徒弟,谁拦得住混混儿?知道这顿打轻不了,却谁也不敢上前阻拦。大难临头,崔老道顾不上脸面了,没等烙铁头的手伸过来,他已抢先躺倒在地。 烙铁头心里“咯噔”一下,崔老道这可不是挨打的架势,挨打的怎么躺?侧身夹裆、双手抱头,缩成元宝壳,护住各处要害,这叫光棍儿打光棍儿——一顿是一顿,拳脚相加打不出人命。崔老道呢?四仰八叉往地上一摊,从胸口到裆下,要害全亮出来了。崔老道这么躺,烙铁头没法打,想打也无从下手,打轻了不疼不痒,打重了还得吃人命官司。 崔老道会耍无赖,他烙铁头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能躺我也能躺,看谁先起来!当时往地上一倒,并排躺在崔老道旁边。周围的人全看傻了,打架见得多了,没见过这个阵势,他们二位唱的是哪一出?两个大活人,这是要并骨不成? 崔老道rou烂嘴不烂:“各位高邻,贫道我这叫蛰龙睡丹,躺得久了,内丹自成。”烙铁头话茬子跟得也紧:“诸位三老四少,我这儿给崔道爷护法,等他内丹炼成了,我下手掏出来给你们开开眼!” 正乱的当口儿,大杂院儿门口来了两个人,头顶硬壳大檐帽,军装笔挺,扎腰带穿马靴,斜挎手枪。看热闹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这是两个全副武装的“军爷”,谁敢造次?就见两个军官挤进人丛,其中一个问明了哪个是崔道爷、哪个是找碴儿的。一个上前将崔老道扶起来,帮他掸去身上的浮土;另一个抬起腿来狠狠踢了烙铁头一脚,铁头儿的大皮鞋,鞋尖儿正踢在肋骨条上。烙铁头疼得嘴歪眼斜,平着蹦了起来,手捂肋叉子刚要骂人,瞧见是穿军装的,又生生咽了回去,连个屁也没敢放。他心里明白,此时天下大乱,军阀混战,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老百姓分不清谁是谁,只知道谁也不好惹。混混儿平时摔打扎剌,敢跟巡警叫板,可是遇上当兵的,老远就得躲着走。军阀部队手握生杀之权,按上个乱匪的名号,一枪结果了性命,死了也是白死。 还没等烙铁头明白过来,那个军官一把揪住他,左右开弓抽了十多个耳光,打得烙铁头眼都睁不开了,腮帮子肿得老高,门牙也掉了,顺嘴角直淌血沫子。烙铁头欲哭无泪,带着哭腔问道:“总爷,我没惹您啊?” 军官瞪了他一眼,开口说话带山东口音:“日恁娘,再敢对崔道爷不敬,就把你撕碎了扔河里喂王八!滚!” 烙铁头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摆摊儿算卦的崔老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势力,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来蹚这浑水,捂着脑袋灰溜溜地回去了。崔老道同样一头雾水,不知这二位军爷什么来头。 第四章 斗法定乾坤(上) 1 上文说到天津卫的混混儿烙铁头,找上门敲崔老道的竹杠,也就是瞪眼讹钱,这么说混混儿连出家的道人也讹?您别不信,干他们这一行的讲究混一时是一时,自称“耍人儿的”,又叫“杂巴地”,专门多吃多占、讲打讲闹,管你什么出家的、在家的,一律照讹不误。何况崔老道还不是出家人,就是个走江湖的火居道,在南门口摆摊儿算卦养家糊口,遇上当差管事的、地痞光棍儿耍胳膊根儿的,谁不耐烦都敢踢他两脚,一没能耐二没势力,不讹他讹谁?两个人在院子里正闹得收不了场,突然胡同里一阵马蹄声响,打从院门外闯进来两个军官,劈头盖脸几个耳光,赶走了混混儿烙铁头,将崔老道架到屋内。崔老道一头雾水,仔细端详这二位,身高相貌差不多,细腰窄背,长胳膊长腿,穿着打扮一模一样,青布军装,头顶大壳帽,脚蹬铁头马靴,腰扎牛皮武装带,斜挎盒子炮,手拎马鞭子,实不知是什么来路。他赶忙直起腰杆儿,作揖说道:“贫道无德,不敢劳动二位军爷!”怎么呢?身份地位相差太大,人家挎枪穿军装的是“总爷”,他崔老道连个“兔爷”都比不了。 两个军官并排站定,脚后跟使劲儿往起一并,“哐”的一声,齐刷刷打了个立正,抬手就给崔老道敬礼。崔老道猜不透这是什么路数,更不知是吉是凶,一时不敢接茬儿。其中一人cao着山东口音:“崔道爷不必过谦,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哥儿俩奉我家督军之命,打山东济南府来到天津卫,请您过去走一趟,有要事相商。” 崔老道一脸茫然,脑子里车轱辘一般转开圈了。民国时期,各路军阀混战,手底下有一两万兵马就能雄踞一方,城头一天一换旗,却不知山东济南府统兵的是哪位督军?为何会派人来天津城请他一个卖卦的穷老道?莫不是自己得罪了什么人,犯了什么事?想到此处,他赔笑问道:“二位总爷,未请教你们这位督军大人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如何称呼?” 话不说不明,木不钻不透,砂锅不打一辈子不漏。这一问才知道,命人来请崔老道的督军姓纪,有个外号叫纪大肚子,乃崔老道的一位故交。想当初崔老道和群贼探宝,分了贼赃各奔东西。后来案子发了,崔老道胆小怕事,跑到关外躲避风头,巧遇在玉皇庙添香续油、打扫庙堂的纪大肚子,引出“玉皇庙火炼人皮纸”一段热闹回目。临别之际,纪大肚子求崔老道指点前程。崔老道信口胡说:“你纪大肚子是八月初八的生辰,赶上八字有马骑,是拜上将军的命。”纪大肚子信以为真,带着从玉皇庙后殿挖出来的金银财宝,一路回到山东老家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凭着骁勇善战、福大命大造化大,没用两三年就当上了督军。也是时势造英雄,合该他有这步官运,离着人王帝主还差得远,却也成了一方诸侯。 崔老道听罢缘由,心下一阵窃喜,还当是谁呢,合着是在关外玉皇庙中画门摸宝的纪大肚子,这真叫“时来了运转,否极了泰来”,正愁怎么躲过眼前这一劫,敢情靠山长了腿儿,自己找上门来了!又问两位军官,纪大肚子找他去商议何事。两个军官一齐摇头,他俩是上差下派奉命而来,只管把崔道爷请去,别的一概不知,马车已然备在门外,事不宜迟,请崔道爷速速动身。崔老道在江湖上号称未卜先知,不好意思再多问了,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挪活树挪死,眼瞅着在天津城南门口这一亩三分地不好混了,不如换个地方,这对走江湖的来说也是家常便饭。想到此处,他心中豁然开阔,如同喝了琼浆玉露一般通畅,匆匆收拾停当,也没有什么可带的东西,只吩咐身边的小徒弟给家里人捎个话,便随二人来到门口,一瘸一拐上了备好的马车。车把式嘴里高喝一声,手里鞭子抡开了,催马前行,绝尘而去,离开天津城一路往南,直奔济南府。 老话讲“府见府,二百五”,天津到济南,中间可还隔着沧州府、德州府,那又多出几百里地。一日三,三日九,路上无书,不必细表。就说这一天,晴空万里,浮云白日,崔老道撩开青布车帘往外观瞧,一行人已然来至济南城外。远远望见城墙足有三四丈高,大块的青砖垒成,城墙之上密排垛口,枪炮林立,下面有护城河碧波荡漾。城楼顶上是一座重檐歇山三滴水的楼阁,门洞子底下两扇厚重的城门四敞大开,推车的挑担的、骑驴的赶大车的,各色人等往来穿梭,一派繁华好不热闹。崔老道正待吩咐车老板赶车进城,忽见前方尘土大起,阵阵銮铃之声由远及近,一队人马飞驰而来,前后两排马队,簇拥着当中一匹鞍韂鲜明的高头骏马。先不提马上边坐的这位,单说这匹马就了不得,太有样儿了,从头至尾够丈二,从蹄至背高八尺,细蹄座儿、大蹄碗儿、竹签儿耳朵、刀螂脖儿,全身上下黑缎子相仿,半根杂毛都没有,正经的乌骓宝马,估摸当年楚霸王的坐骑也不过如此。再配上玉镫金鞍,真可谓人长志气马借威,走起路来项上的鬃毛左右飘摆,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再看马上坐定一人,膀阔三停、腰大十围,头顶叠羽冠,上挑白鹭鸶簪缨,身着深绿色礼服呢军装,外披大氅,足蹬高筒马靴,腰挎指挥刀。生得天庭高耸、地角方圆、鼻直口阔、大耳有轮,两侧眉毛斜插入鬓,一双三角眼杀气十足,坐在马上挺胸叠肚、撇舌咧嘴、不怒自威,可就是肚子太大了,打远处看整个人跟个枣核似的。 崔老道一眼认出来者正是纪大肚子,虽然好几年没见面,穿着打扮、脸上的神色气度都不一样了,可就凭这个大肚子也错不了。他急忙打车上下来,双脚站定,将手中拂尘一摆,掸了掸道袍上的褶皱,口诵一声道号,又从肚子中转出几句词来:“玉皇庙内画妖门,火炼人皮定惊魂;仙家不度无缘辈,武曲星君下凡尘!” 他是久走江湖的老油条,这番话一出口,不但重提了旧事,暗示自己曾有恩于纪大肚子,还把高帽子给纪大肚子扣上了。因为今时不同往日,人家是割据一方的军阀首领,手握生杀大权的土皇上,自己不过一介平民百姓、丹徒布衣,即便过去有交情,可是人心隔肚皮,此时身份地位悬殊,不给捧美了准没好果子吃。这才说纪大肚子是“武曲星君”,顺带说自己是“神仙”,一举两得、一石二鸟,高了你也没矮了我。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一对故友又续上了前缘。 纪大肚子给足了崔老道面子,勒住丝缰,甩镫离鞍下得马来,搁在以往可没有这个章程,督军大人见了平头百姓怎么能下马呢?能抬抬眼皮已是天大的面子。但见他腆着大肚子往前紧走几步,一把攥住崔老道的手,瓮声瓮气地说道:“崔道爷,别来无恙!” 崔老道拔根眼睫毛儿都是空的,那得有多机灵,心知此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万万不可装大个儿的,作势倒身下拜:“大帅在上,受贫道一拜。” 纪大肚子忙伸双手拦住,故意提高嗓门儿:“不敢不敢,崔道爷与我有救命之恩,恩同再造,要拜也该我拜道爷才对!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且随我到府中,摆上酒宴叙谈。”这也是让周围的人听听,显得他纪大肚子不忘旧恩,传出去就是一段佳话。今天摆下这么大的阵仗,也是贾宝玉看《西厢记》——戏中有戏。说完命手下牵过一匹马来,他是行伍出身,今日给故人接风洗尘,有心让崔老道跟自己一样,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招摇过市,好好威风威风。不承想崔老道一摆手,声称从不骑马,让人找一头毛驴子当坐骑。纪大肚子暗自赞叹,对崔老道越发钦佩:“过赵州桥的仙翁张果老不就骑驴吗?可见仙家一贯如此,倒是纪某人俗了!”其实满不是这么回事儿,崔老道腿脚不好,马太高了上不去,也不会骑马,万一当着济南府全城百姓摔个嘴啃泥,还有脸进督军府吗? 纪大肚子身为督军,找头毛驴何难之有?难的是立时就要,一双眼四下观瞧,恰见路上来了一个中年汉子,牵着头黑驴,驴上坐着一个妇人,正往城里走。书要简言,不表纪大肚子如何吩咐副官过去交涉,只说片刻,副官已然牵来了黑驴。崔老道一看,这头驴真不赖,灰鼻子白肚皮,一身黑毛洗刷得干干净净,黑眼珠忽闪忽闪的,后屁股上铺着一块棉布坐垫。副官扶崔道爷跨上驴背坐稳,纪大肚子一声令下,“咣、咣、咣”响了三声礼炮,冷不防吓得崔老道打了个激灵,险些从驴背上掉下来。一队军乐队奏乐开道,在大队人马的前呼后拥之下,如同请神接仙一般,将崔老道请进了济南城。 济南府本为黄河、小清河码头,自古即繁华所在。前清光绪年间,胶济铁路全线通车,济南府成为华洋公共通商之埠,各国的洋行、各地的商铺纷纷落户于此。到民国初年,济南府同北京城、天津卫、上海滩一样,皆为一等一的繁华所在。南有大观园,北有火车站,东有新市场,西有万紫巷,电影院、戏院、茶楼、饭庄、商铺鳞次栉比,四衢八街,车如流水,马似走龙。 崔老道进得城门,坐在驴上左顾右盼,看哪儿哪儿热闹,一双眼不够他忙活的,尤其是那些大饭庄子、小饭馆子,一家挨着一家,数都数不过来。正赶上饭点儿,伙计肩膀上搭着白手巾,站在门口招揽生意,里边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大锅小屉一阵阵地往外冒热气。崔老道看得直流哈喇子,眼睛都忘了眨。他看着济南城的大街小巷热闹非凡,城里的老百姓看他也出奇,纷纷站在路边交头接耳,不知督军大人从哪儿请来的道长,端坐在毛驴之上,从容淡定,稳如泰山,只是这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四下里到处踅摸。再瞅前面有军乐队开道,后面的马队整齐划一,纪大肚子在旁边一脸的毕恭毕敬,凭这远接高迎的阵势,骑在驴上的道爷得是什么来头?说不定是哪位法力无边的真人、超凡脱俗的大仙!有那心愿未了的,苦求不得志的,求富贵、求前程、求姻缘的,求去病消灾、一口温饱饭的,这就纷纷在路旁焚香膜拜,真把他当了活神仙。崔老道心中得意至极,脸上还不能带出来,端坐于驴背之上装模作样,一脸的道貌岸然。纪大肚子也挺高兴,觉得脸上有光。 众人一路来到纪大肚子的督军府大门前。崔老道抬眼观瞧,这座府邸太气派了,单是一座广亮大门就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宽,门楼子斜山转角、红漆抱柱,顶端清水脊,两边支起来蝎子尾、朝天笏。大门上方四个门簪雕刻吉祥图样,门楼子底下是青石台阶、瑞兽迎门,抱鼓石门墩磨得光光溜溜,苍蝇站上去打滑,蚊子飞上去劈叉,任谁都待不住。院墙足有一丈多高,外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军卒持枪带刀,戒备森严。大队人马来至近前,下马的下马,下驴的下驴。进大门正对面是一字影壁,叠砌考究、磨砖对缝,底下蹲着须弥座,正中间刻有“威武”两个石雕大字,笔势雄奇,杀气纵横。大户人家影壁墙上的字,通常以“招财进宝”“四季平安”为多,都是吉祥话,也有的只雕刻花纹图案,可没有敢用这两个字的。 纪大肚子拉着崔老道的手,围着督军府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崔老道在天津卫没少进大宅门儿,不过这座督军府的规模、格局并不多见。进了大门右手边设有门房,左手边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场院,豁豁亮亮,两旁立着枪靶、箭靶、兵器架子,上插长枪、朴刀,刀刃、枪尖磨得寒光闪闪、耀人眼目。倒座儿五间大屋,皆是宽敞明亮。进得屋内,一溜儿大通铺,床上被褥整齐划一,叠得跟豆腐块一样八面见线,这是贴身卫队的住处。场院的南墙正中又是一座门楼,这座门叫垂花门,直通内宅。过去说大户人家的闺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意思就是不能迈出垂花门。内宅当中方砖墁地,既无阶柳,也无庭花,干净齐整,透出一股子威严,配得上行伍之人的彪悍。迎面正房五间,东西两侧的厢房、配房、耳房一应俱全。纪大肚子娶了好几房姨太太,他也不避讳,全叫出来拜见崔道爷。再往后边走是花园、马舍。花园里种着枣树、石榴,寓意早生贵子,多子多福。马舍里养着十来匹高头大马,黄骠、乌骓、赤兔、白龙,个个膘肥体壮。崔老道边看边捧,见什么夸什么,嘴里不闲着,说得纪大肚子心花怒放,连连大笑。 转罢了宅院,纪大肚子带崔老道进了正厅。但见堂宇宏美、布置庄严,当中摆设一把虎头太师椅,椅子前方一张紫檀桌案之上,宝剑压书,桌子上摆着一盏西洋造型的台灯,黄铜灯柱,玻璃灯罩,洋气十足,什么叫湖笔、端砚,哪个叫宣纸、徽墨,一样也不少。可全是新的没动过,因为纪大肚子目不识丁,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批复公文时连名字也写不顺溜,画个圈儿就等于看过了,摆齐文房四宝只为充个样子。 崔老道又抬头往墙上看,东边挂着《锦绣山河图》,西边挂着《松鹤延年图》,不说是传世珍品,也均为名家手笔,上面盖着各种藏家的印章。迎面正中间挂着一个大镜框子,足有二尺宽、三尺高,里面镶着一张大幅照片。照片中的人身上军服笔挺,肩膀从左到右披着一巴掌宽的绶带,两边肩章双缀灯笼穗,胸前挂着五六枚大号的勋章,腰间扎银扣皮带,腆着个大肚子,一只手按着指挥刀的刀柄。往脸上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直口阔,大耳朝怀,眉宇之间带有一股杀气,光头没戴帽子,此人不是纪大肚子还能是谁?照相术自清末从西洋传到中国,连慈禧太后老佛爷也迷上了拍照,请来好几位外国摄影师,轮番进宫给她照相,各大商埠陆续开了照相馆,但平头百姓可照不起。民国初年,拍一张大幅照片至少两块银元,但凡军阀政客,这个督军、那个总长,都要找最好的照相馆给自己拍照片,冲洗出来,大幅的挂在家里厅堂卧室。另有卡片大小的,签上名落上款,送给亲朋好友收藏。对平民百姓来说,手里有几张这种大人物的签名照,那可比护身符还好使。纪大肚子当然也不能免俗。崔老道瞅一眼墙上的大照片,说声“呜呼呀”,再瞧一眼纪大肚子,道声“哎哟喂”,紧接着唾沫横飞、摇头晃脑,惊叹纪大帅面相比之前更为通透,将来定然是富贵荣显、百事亨通、财禧并进、家道兴隆……这一通猛拍狂赞,听到最后连纪大肚子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纪大肚子和崔老道两个人分宾主落座,自有下人端上茶水果点,不能一上来就说正事儿,那显得生分,得先叙叙旧。崔老道赶了一上午的路,正觉口干舌燥,把桌上的盖碗儿端起来呷了一口,但觉清香透顶,回味甘甜,沁入心脾,怎么是扬子江心水、什么是蒙山顶上茶,喝惯了高碎的崔老道可没尝过这个,心下暗暗寻思:连茶水都这么讲究,待会儿这顿饭得是什么阵势? 二人寒暄了没几句,就有下人过来通禀,酒宴已备齐。那位问了:有这么快吗?您想,在督军府中山珍海味无不齐备,别说鸡鸭鱼rou,就是鱼翅、熊掌也是要什么有什么,五六个厨子在灶上忙活,撸胳膊挽袖子一通煎炒烹炸、蒸煮炖烤,冷拼看刀工,热菜看火候,光在旁边剥葱剥蒜的就有七八个,谁也不敢有半分懈怠。伺候不好这位崔道爷,督军大人一瞪眼,脖子上的脑袋就得搬家,摆一桌酒宴那还不快吗? 纪大肚子挥手屏退下人,亲自引领崔老道入席。崔老道进了饭厅,偷眼往八仙桌上观瞧,不由得心花怒放,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摆满了桌子。盘子里整根的葱烧海参跟孩子腿那么粗,成对的大对虾跟孩子腿那么粗,焦熘鳝鱼段儿跟孩子腿那么粗,九转肥肠也跟孩子腿那么粗,这一桌的“孩子腿”得多解馋啊?正所谓用料讲究之至。咱再说这个味儿,山东厨子拜师学艺,到学成之时,师傅必定传给徒弟一味独家秘制的调料,甭管做什么菜,放一点儿进去,香鲜之味顶风都能飘出半里地。山东鲁菜位列四大菜系之一,与川菜、粤菜、淮扬菜各有所长,绝非是浪得虚名。当年皇宫里的御厨大部分是山东人,大清国江山易主,树倒猢狲散,宫廷王府里的御厨从此散落民间,不过只要有能耐,干这一行的走到什么地方也是吃香喝辣的。纪大肚子雄踞济南,招到督军府的大厨自然是一等一的手艺。 二人坐定了,纪大肚子端起酒杯,道了一个“请”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这叫先干为敬。此酒名为“黄河龙”,乃当地名酒佳酿,色泽微黄,散发出幽幽芝兰香气。崔老道客随主便,再馋也不能先动筷子,先过足了眼瘾,陪纪大肚子饮下三杯接风酒,他就掂起前后槽牙,打开里外套间,紧着往嘴里填,就觉得一双筷子不够用,恨不得端起碟子碗直接往肚子里倒。纪大肚子已经吃腻了山珍海味,只顾在一旁劝酒布菜。崔老道平时吃不着好东西,真要吃起来,那可以说是叱咤风云,尽显铁嘴本色。一条舌头两排牙,耍得甭提多利索了,嚼着rou、喝着酒,还不耽误说话聊天儿,这可是崔老道练了多年的独门绝技,别人想学也学不会,桌上就看他一个人忙活了。酒过三巡,纪大肚子放下筷子,赔着笑脸说道:“崔道爷在江湖上号称铁嘴霸王活子牙,气死诸葛亮、赛过刘伯温,未卜先知高术士、祥殃有准半神仙,五行道术移山倒海、掐诀念咒降妖捉怪,别看瘸了一条腿,道法在内而不在外,有朝一日功行圆满,便是异相真仙,到时候纪某也跟着沾沾光,封枪挂印,上天当神仙去。” 这全是崔老道以前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跟谁说全是这一套,纪大肚子背得倒是挺清楚,如今旧话重提,他也不能不认。准知道纪大肚子大老远把自己接来,不可能只为了吃饭叙旧,外加说几句奉承话,接下来就得说正事了。果不其然,纪大肚子又往下说,为什么请崔老道来这一趟呢? 原来山东境内另有一支军阀部队,为首的姓阚,是土匪出身,向来心黑手狠,且生性多疑,杀人之后不放心,往往还得再补三刀,因此人称“阚三刀”。纪大肚子和阚三刀两路人马那叫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双方势均力敌,谁也灭不掉谁,在山东境内屡次交战,杀得昏天黑地,折腾得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后经巡阅使调停,不得已罢兵言和,把地盘一分为二,划定了楚河汉界,分别占据了济南城的东西两边。纪大肚子是左督军,占着城西;阚三刀是右督军,占着城东。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女不事二夫”,这两个人面和心不和,都恨不得一口把对方吞了,可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两个当官的明争暗斗,手底下当兵的也没闲着,一方在东一方在西,时不常擦枪走火,这边打个冷枪,那边放支暗箭,摩擦不断,搅得济南城里城外鸡飞狗跳,没个安宁。关键还不是谁把谁灭了,那个年头儿军阀混战,谁赢了就能收编对方的军卒,缴获装备,占领地盘,实力可就实实在在扩充了一倍,所以两个人都憋着劲儿吞并对方。 阚三刀多次在背地里给纪大肚子下绊,阴损坏的招儿没少使。纪大肚子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其中一个姨太太的弟弟跟着纪大肚子,在军中当个副官,带兵打仗不会,吃喝玩乐全行,所以过去有个说法,说是少爷、姑爷、舅爷,这三位“爷”一概不能用,招灾惹祸的全是他们。前些日子,纪大肚子的这个小舅子玩遍了西城,心血来潮非要去阚三刀管辖的东城一家饭庄喝酒,偏偏酒后失德把这个饭庄砸了个一塌糊涂,被阚三刀撞了个正着。阚三刀正愁不知道怎么给纪大肚子上眼药呢,居然让他逮到一个主持公道的机会,怎能错过?将此人抓回去打了个皮开rou绽,小命几乎不保。纪大肚子得知此事,起初觉得小舅子是咎由自取,活该倒霉,可是架不住姨太太天天吹枕边风,几次三番下来,把纪大肚子说成了缩头的王八。纪大肚子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心说:“你阚三刀打狗还得看主人,太不把我纪某人放在眼里了。”为了报复,他率兵出城刨了阚三刀的祖坟,棺木见天,挫骨扬灰。反正他纪大肚子没祖坟,不怕阚三刀以牙还牙。在过去来说,刨人祖坟可犯了大忌。阚三刀气得三尸神暴跳、五雷豪气腾空,牙都快咬碎了。恰在此时,打关外辽东打火山下来一位异人,号称有改天换命之术,指点阚三刀把右督军府的大门拆除重盖,扩大了一倍有余,顶天立地足有三丈,凑成一个阳宅形势,称为“天上一张口”,等同于一口吞下纪大肚子的左督军府,拿尽了他的运势,迟早让阚三刀杀个片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