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沈兆麟道:“小生只是猜测。” 袁衍停滞了好一会儿,似是在推想此人是谁,半晌,眼底竟露出悔疚之色,藩王势大至此,焉知不是自作自受。 人老了,思绪飘的太远就容易自言自语,沈兆麟听见他道:“若当真太平不过五年,便无法可解了么。” 沈兆麟略一蹙眉,且看如今皇帝和一众官员的样子,即便再给五年十年,无非还是得过且过,等着腐烂。 办法当然有,以战止战,改换明君。 沈兆麟看向这位两朝阁老的眼睛深处,手指握起,道:“大人,小生以为,大昭最根本的问题或许不在于朝廷无力,而是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袁衍面色一震,抬眼同他对视,周围忽地陷入沉寂,却竟没有说什么,只将目光转向案角沙漏,道:“时辰不早,老夫先回府了,兆麟也早些回去罢。” 沈兆麟应是,起身送他出去。 这几日天一直阴沉沉的,夜幕降下来,像块乌黑的浓墨,寂静的压抑。 沈兆麟走下台阶,远处的天边隐约传来一声沉闷的雷响,他循声往西南望去,一道光蛇撕裂云层,像是要下大雨了。 沈兆麟加快步子,去了临近的客栈。 他已经入朝为官,也该像jiejie说的那样置一处家宅安顿下来了。 ... 京城大雨,连下了三日。 皇帝拿宋府撒气之后便将事扔给内阁不管了,袁衍接手此事后按律贬斥,幸而没安什么太大的罪名,判连降三级,下月封府迁往金州,上京大员一朝又成了皂衫小官,不过比之前世下场,实在已经好了很多。 沈兆麟官居从六品,还不能上朝,十五这天有半日的休沐,正逢大雨将歇,从翰林院出来,打算找中人去相看新的宅院,没走几步,却被一个嬷嬷打扮的妇人拉住了。 那妇人仓皇寻到这里,见到沈兆麟便像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扑了过来,抓着他的袖角:“沈翰林!翰林可有见到我家二姑娘?有没有见到?” 沈兆麟将她扶住:“mama是哪家的?有事慢慢说。” 妇人眼圈通红,抽抽噎噎,显然是六神无主,就差给他跪下了:“奴…奴是念薇姑娘的乳母,今早上郑家的人上门退婚,宫中人还来传了大姑娘殁了的消息,姑娘她就跑出去了,府中男丁不让出门,奴婢们平日足不出户的,怎么也寻不着,奴实在没法子了才来找翰林,翰林可有瞧见?” 沈兆麟扶着她的手僵住:“她未曾来过。” 妇人摊在地上,泪刷的就下来了:“郑府那一家子落井下石杀千刀的东西呦!我们家姑娘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不会想不开吧?” 第48章 沈兆麟道:“我去找她。” 妇人戚然抬目,张了张口:“可以么?” 沈兆麟让阿明把她搀起来:“mama放心,我会把她好生送回府上。” 乳母就像是宋念薇的半个娘亲,同她感情十分深厚,沈兆麟那两次在关键时候出现的事,念薇也同她提过,所以才会抱着希望来找他,听他答应帮忙,大大松了口气,流着泪一叠声地道:“多谢翰林,多谢翰林!” 她说着还要拜倒,被沈兆麟止住了,吩咐阿明送她回去,叮嘱他不要声张,自己去城里寻人。 阴云低低地压下来,又开始飘小雨丝,天色从浅灰变成暗紫,雨滴滴答答的,又淅沥起来了。 宋念薇在城郊的湖边蹲坐了一整天,没人找来,她双手环着膝,埋头待着,时而抬眼看看宽阔的湖面,再低下去,周而复始,湖面上涟漪越来越密,水声环绕在耳边时,宋念薇感觉淋在自己身上的雨消失了,她抬起脸,看见沈兆麟将伞举过她头顶,无声望着她。 宋念薇嘴唇动了动:“是你啊。” 沈兆麟朝她伸出手。 宋念薇垂下眼帘,没有做出反应。 “虽是春末了,夜里下着雨还是挺凉的,起来把斗篷披上。” 宋念薇怔了一下,终于将手递了过去,沈兆麟扶她起来,伞塞进她手里,把斗篷给她系上,宋念薇垂着眼睛,张了张口:“多谢你。” 沈兆麟给丝带打着结:“嗯?” “我爹还能有一个官位,迁往金州,是你去内阁…”“我哪有这么大本事。”沈兆麟放下手,“别多想。” “你不用瞒着我,我能想明白,父亲往日妄自尊崇,树敌颇多,若不是后面有人作保,他们早就扑上来了,怎么可能平安无事到今天。” 沈兆麟道:“我只是劝袁大人亲自受理此案,你们府上是皇帝一手提拔,又是京中大员,若惩罚太重,有损朝廷和皇家颜面,何况你的父兄也并未犯下大错,秉公处置而已。” 宋念薇点点头,又沉默了下去。 沈兆麟眉锋微蹙:“念薇,你在硬撑什么?想哭就哭出来。” 宋念薇双肩一颤,手失了力的松开,伞掉在地上,泪珠从脸上扑簌滚落,痛哭失声。 她哭的厉害,浑身都在发抖,几乎站不住,沈兆麟上前一步扶住她,免得她栽倒,宋念薇寒冷无助极了,起初只是扪着脸哭,后来将额角抵在了他肩上,沈兆麟的肩窝湿了一大片,也不知是淋下来的雨还是她的眼泪,宋念薇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肩膀一抽一抽,“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明什么都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家里突逢变故,jiejie说没就没了,连去坟前上柱香都不能,他们十多年的感情,他说不要就不要了,自己生来最亲近的两个人,一天之内,全部消失,她真的受不住。 沈兆麟看的心疼,不顾唐突,抬手抚住她的背,拍了拍:“都会好的,念薇,都会好的。” 夜里雨势越来越大,哗哗地落下来,宋念薇哭的精疲力竭,靠在他怀中睡了过去,沈兆麟拨开贴在她脸上的湿发,本想亲亲她的额,还是忍住了,连夜将她送回了宋府。 半个月后,宋家诸人离京,前往金州。 上船之前,宋念薇似乎心有所感,回过头去,远远地看见了一个人。 她和丫鬟说了句什么,迈上甲板的一只脚又收回来,独自走到一处茶水铺子下头:“兆麟。” 沈兆麟站起身,给她倾了一盏茶,道:“一路顺风。” 宋念薇抿抿唇,接了过来:“嗯,好。” 沈兆麟又道:“金州离京城不远,若是哪天想回来了,来信说一声,我去接你。” 宋念薇笑了一下,微微摇头:“京城…至少这几年我都不会想回这里了罢。”察觉到沈兆麟神色一顿,她道,“你不用担心我,我想的通的,父兄和jiejie做的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尝不是各得其所,至于郑若均,可能就是老天在帮我剔除烂人,但我需要时间,兆麟,抱歉,我还没办法做到这么快就把他从心里摘出来。” 沈兆麟瞧着她:“唔,你不必跟我说抱歉的。” 宋念薇一怔,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顺出那句话来了,竟莫名的有点像承诺,她讪讪笑了笑,将茶杯放下,抬起头来:“那我走了,若是沈jiejie回来,记得代我向她问好。” 沈兆麟颔首,宋念薇向他点头示意,转身往外走,沈兆麟突然唤住她:“念薇。” 宋念薇回过头,他道:“我会等你。” 宋念薇眸色一动,慢慢呼吸了一口气,道:“你在京中独自为官,务必珍重自身,愿你一帆风顺,万事遂心。” 她屈膝福了一礼,离开了茶铺。 回到船上,母亲孙氏问她:“什么事耽搁这么长时间?” 宋念薇坐下道:“沈翰林来送我。” 孙氏还红肿着的眼睛一亮:“那你怎么就回来了?他都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对你有意?念薇,你也到了年龄,郑若均那个翻脸不认人的混账咱就不提了,沈翰林同你年纪相仿,又是钦点的探花郎,若你们能成,那你父兄他们…”“母亲,”宋念薇皱眉打断她,“别说了。” 孙氏道:“你这孩子,怎么跟你母亲说话呢,如今咱家…”“咱家能在金州落脚,多亏沈翰林有心在袁老大人面前周旋,如今父兄尚是戴罪之身,众矢之的,去攀扯沈翰林,这不是连累他吗。” 孙氏攥了攥手中绢子,没再说什么。 船慢慢驶动起来,宋念薇靠在舱壁上,眼前是汤汤流水,离京城渐渐远了。 沈兆麟在码头上目送船只消失在水雾里,将马匹牵过来,预备回去,余光扫到幢幢行人中的一个身影,眉锋一挑,将马牵到人少的地方,准备上鞍回去时,后面那个人却追了上来:“沈兆麟!” 沈兆麟调转马头,呦,还真是绿毛龟。 他没下马,俯视着郑若均:“什么事?” 郑若均指着他:“你果然对她有非分之情,还装的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真是虚伪。” 沈兆麟突然有些疑惑这人到底是什么心态,年前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让念薇婚前失身,宋家获罪之后生怕被牵连,当即毁掉婚约绕的远远的,今天又追到码头来吃飞醋,他眼中露出睥睨之色,冷笑了一声:“君子?我不是。所以你最好小心一些,既然已经做了怂货,就别再没事找事。” 他没去看郑若均黑锅底一般的脸色,扯过缰绳,径直骑马离开。 今年初夏京中多雨,拖拖拉拉的下,每次付岩要走总逢阴雨,甄母便要开口留人,他和春菱在一块伺候甄母伺候的很欢乐,就一直很不凑巧的没走成。 只是时间过去了半个月,他那句被打断的却没能再说出口,就像一只皮球好不容易鼓足气,旁边飞来一针给扎漏了,瞬间泄气不说还扑扑的往后缩,那个劲头竟没回来过。 他离开巴蜀已经快两个月了,昨天晚上有飞鸽传信过来,他也没打开看,不管是不是催他的,总得把话说清楚了再回去,不然也忒窝囊。 沈兆麟把宅邸定了下来,让甄母也搬过去住,付岩又找到事情做,里里外外地帮着搬东西,被沈兆麟拉了出去:“别忙了你,有小厮呢。” 付岩哎了一声:“我闲不住,再说我去帮忙不比那些细手细脚的小厮快?你放开我撒。” 沈兆麟揪着他衣领后头,挑眉道:“闲不住?我看你是憋得慌吧。” 付岩一噎,眼睛不自觉地往春菱那边瞥,被沈兆麟逮住,果不其然。 “我说你怎么在上京待这么长时间也不回去,原来牵肠挂肚的在这呢。”他拍拍付岩的肩,“要么我去给你说项说项。” 付岩止住他,说用不着。 沈兆麟看了他一眼,低笑道:“你不会是怂了吧。” 付岩拳头垂在他臂上:“说什么呢你。”要不是因为何清仪猴窜似的过来报宋家的信,我早就把人拿下了好么! 沈兆麟朝春菱所在的方向扬扬下巴,回给他一个“那你去啊”的眼神。 付岩血气方刚的,最怕被人看扁,瘪掉的气球又瞬间鼓了起来,掉头阔步直奔马车。 春菱刚把甄母扶上车,想自己也上去时,被付岩抓住了手腕:“我有话跟你说。” 春菱不明所以:“可老太太还等着…”话还没说完,便被他给拽走了,她踉踉跄跄地跟进僻静的角落里,险些栽到他身上:“喂喂,你干嘛?” 付岩将她拉到自己对面:“春菱,我喜欢你。” 春菱呆呆地眨眼:“哦。” 半晌,她蓦地睁大眼睛,被口水呛着了:“啊?” 付岩扣住她的肩膀:“我这次上京就是为了来见你的,我们虽然之前见面不多,但是回了甘宁之后我总是时时想你,想和你在一处,不管怎么着,我都得让你知道我有这个心才行,”他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停了片刻,才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怎么说?” 春菱耳朵尖腾地红了,脸颊也浮起两抹红晕,结结巴巴道:“我…我…” 她“我”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不知道!” 付岩也愣了,三哥让他来探探风,不知道算怎么回事?这风是往哪儿吹的? 他比春菱还急:“你别不知道撒,千里迢迢的,我不白来了吗?” 春菱吞咽了好几下口水,才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也没喜欢过别人,就是…就是…” 付岩追问:“就是什么?” “就是看着萧廿对我们姑娘那么好,少爷对宋家的二姑娘也很上心,我其实…挺羡慕她们的。” 付岩忽地笑了:“那我也会对你好,对你上心,你愿不愿意让我做你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