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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节

    冯俏惊魂未定道:“我让三舅舅带走了。我怕孟公公他们来硬的,天德哥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不敢拿他赌。”

    陶金海听出一点意思,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的问,“那你就敢拿你赌。”话音未落,见冯俏果然是一副决然的样子,敲她一下,轻斥:“胡闹!天德叫我一声外公,你是他的命根子,他把他的命交到我手上,我会让人随便带走你。”

    冯俏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低声道:“外公还能违抗圣旨不成。我们母子三人总要去一个,阿丘和阿稚还小,只能托付给外公……”

    “别哭了。”陶金海递给她一封信,“这是你来的时候代天德捎过来的,自己看看。”

    冯俏犹豫片刻,立即拆开信。一页未看完,便哭成泪人。章年卿的家信,写的像托孤。

    章年卿说,他这辈子无能,唯幸能娶到幼娘这么一位好妻子,相伴这么多年,她没跟着他过过一天好日子,一直受颠沛流离之苦。

    可冯俏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美好的,时常不知怎么待她才叫珍重。

    如今,国将不国,家难成家。二皇子发起柳州**,企图以儒家正统攻击朝廷。这件事,他章年卿逃不掉,衍圣公逃不掉。

    历朝历代,这么多皇帝供养着衍圣公一脉,为的就是防范今日的事。

    章年卿是孔家的外孙女婿,是和景年到开泰年承上启下的状元郎。

    这是他的荣誉,也是他的责任。

    如今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冯俏母子,圣旨难违。他只能把冯俏托付给外公,愿陶金海好好照料。若他真的一去不回,死在柳州**里……

    冯俏别过脸,章年卿每一次都是拼了命把她挡在背后。不管遇到多难的事,不管遇到再大的风险,他永远不会忘了把她藏在安全的地方。

    在汀安的时候,他把她藏在船舱;在山东的时候,他把她藏在孔家,不让她见外人;在泉州的时候,他把她藏在市舶司。现在,他在柳州,却把她藏在河南。

    他永远都那么孤勇。

    陶金海和孟公公一行人僵持了近十天,阿丘和陶孟新一直住在大营,不敢迈出一步。一天早上,阿丘醒来问,“三舅爷,我娘是不是不要我了。”踌躇又小心翼翼。

    陶孟新鼻子一酸,蹲下来道:“打嘴。你娘那么疼你,竟然说出这种话。”

    “那她为什么不来看我。”

    “因为……”陶孟新斟酌着用词。

    阿丘忽然紧张起来,“是不是娘遇到坏人了?”

    陶孟新惊讶的看着阿丘,轻轻‘恩’了声。抱着他的头叹息,阿丘挣扎的抬起头,问陶孟新,“这里安全吗?”

    陶孟新以为他害怕,安慰他道:“你放心,这里很安全……”

    “那你把我娘接过来吧。”眼泪不由自主滑下来,阿丘背着手使劲抹了两下,“我爹说我娘可胆小了,我欺负她,她都会哭。有坏人,娘会吓的睡不着觉的。三舅爷,你把我娘接来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陶孟新还来不及点头说好,忽的脖子一痛,下意识回击。隐约看到锦衣卫的衣服,便失去知觉,重重倒下。

    柳州**还在发酵,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开泰十三年六月初三,柳州学子和青花教示意一起冲进当地各官绅富商的家里,揪出平日里臭名昭著的大贪官和家属,将他们轰道街上供大家讨伐。

    章年卿远远看过一次,见着柳州知府缩着身子站在台上,背身护着妻女。学子们已经疯了,完全失去理智。少数还维持脑中清明的学生,想阻拦,想护着无辜的人。可人太多,也太乱了。

    民间势力青花教扮成学子,夹杂在其中,浑水摸鱼。煽动学生情绪,高呼开泰帝不作为,他们替天行道。章年卿百般为难,日日发愁,食不下咽。

    不能让孔穆行再去助长柳州学子的气焰了。

    “这件事你别管了,我去办。”衍圣公对章年卿道。

    章年卿不解的望着他,“您能怎么办?”

    衍圣公默了默,“我去劝劝他,他不会不见我的。”

    章年卿动了动嘴,没说什么。他想问,若劝不动呢。衍圣公目光隐隐,似乎是有了答案。章年卿不敢细看,匆忙低下头去。

    章年卿出去了,衍圣公这才坐下,用手掌抚平河南的信。他的妻子、孙媳妇、外孙女都在宫里,孙媳妇和冯俏的一双儿女也在宫里。陶金海说,章年卿冲动,不敢让章年卿知道。衍圣公苦笑,谁又知孔穆行更冲动。

    投靠二皇子,亏他干的出……

    第二天衍圣公去合王府找孔穆行,合王府的人自然称孔穆行不在。衍圣公不急恼,拦着下人没说完的话,指着不远处的客栈道:“我是他爷爷,你告诉孔穆行,我就在前面那间客栈等他。他来,我等,他不来,我愿等。我这把老骨头活不长,他有大把时间和我耗。”

    下人揉了揉耳朵,以为最后一句说的是反话。还没等说知道了,衍圣公已经拄着拐杖朝客栈走去。

    衍圣公真的老了,腰背佝偻,矍铄的面孔开始露出老态。

    孔穆行站在阁楼上远远看着,鼻子忽然一酸。奔跑着下楼而去,合王……二皇子在下面拦着他,似笑非笑,“孔先生去哪?”

    孔穆行冷淡道:“出去走走。”

    二皇子一笑,“外面世道乱,孔先生还是不要乱跑的好。”

    孔穆行驻足,定定着看着他,“二皇子,我爷爷在外面等我。”

    “你要回去吗?”二皇子反问他,“你要回去,我不拦你。不过,衍圣公来找你为何,你我都清楚。穆行兄,难道你喜欢在两难之地挣扎吗。”

    孔穆行沉默了,神色略有动容。

    “这就对了。”二皇子满意一笑,“快到午膳了,孔先生和我们一起用点吧。”

    “不用了,我没胃口。”孔穆行越过他,道:“我累了,想回去睡一觉。”

    二皇子没有拦他,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宣武大将军悄不知何时走过来,也看着孔穆行,他调侃二皇子,“还没有收服?”

    “收服不了。”二皇子淡淡道:“孔穆行是个死心眼,这次他出面,帮的也不是我们。是枉死的大哥。他这人,念旧情。”

    “哦,是吗。”宣武大将军摸摸下巴,“这么看来,他还是会去见衍圣公。”

    “见就见吧。”二皇子无所谓道:“我倒要看看衍圣公要如何劝的他迷途知返。”

    夕阳落山,孔穆行还是下定决心去见衍圣公。问过客栈小二,孔穆行畅通无阻见到衍圣公。衍圣公坐在桌子旁,背对着门,仿佛在打盹。衍圣公越发瘦了,像一把柴骨,“爷爷……”一句话没说完,扑通跪下。

    衍圣公没有回头,一一摆出三封信对他解释,“这是你祖母的,前些日子她被接进宫,给我们爷孙二人写了封信。这封,是孔金氏写的,你媳妇带着玮哥儿,亭姐儿都在宫里。这最后一封,是河南的,陶金海说他不敢直接给章年卿写信,怕他发疯。冯俏和阿丘、阿稚三个孩子也都被接进了宫里。”

    他顿了顿,回头盯着孔穆行,一字一顿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孔穆行心如刀割,不断磕头,“孩儿知错,孩儿知错!”

    “错?你哪里错了。分明是我老糊涂才是,分不清什么是正统,什么是大义。你多明白啊,这天下就数你孔穆行是个明白人,我们都是糊涂蛋。”衍圣公嘲讽道:“现在你满意了。”

    孔穆行不说话。

    衍圣公道:“跟我回去,回京向皇上认错,你是下任衍圣公,皇上不会杀你。无论怎么罚,有孔家在,有爷爷在,你不用怕。”

    孔穆行无动于衷,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抽噎的快背过气去:“爷爷,穆行是孔家的罪人,穆行万死不辞。”唇无血色,泛着干皮,都皲裂了。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坚毅又倔强,“但,穆行不悔。”

    “不悔,还是不回?!”

    “不悔,亦不回。”

    两人看着彼此,眼中波涛汹涌,平静的看着对方。

    衍圣公不敢置信的指着他,“我怎么会养出这么自私又愚蠢的孙子。大皇子的命是命,你祖母你妻子你表妹的命就不是命了?你儿子女儿,小侄子小侄女,你放的下吗!”

    “我放不下。却不能不放下。”孔穆行摇摇头,艰涩道:“我一直再想,大魏将来的主人会是齐王这一脉,还是先帝那一脉。然后发现,这是个死局。风雨飘摇的除了大魏,还有我们孔家。无论将来是先帝一脉继位,还是齐王一脉继位,他们都会卯足了劲在‘正统’二字上下功夫。”

    衍圣公深看他一眼,似乎有点明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缄口不言。

    “‘正统’是孔家的罩门。我们生因为此,死也因为此。爷爷,不破不立。皇上先发制人,拿我们孔家来打压先帝一脉。逼着我们承认齐王这一脉是正统,逼着我们站队。我们不能假装看不到。”

    “我站的是大皇子,更是先帝这一脉。”

    “如果我不站在先帝这一脉上,你又怎么能堂而皇之的站在齐王这一脉上。皇上,他不是神仙,不能长命百岁。谁知道百年之后是个什么样的光景。现如今穆行是拖累孔家女眷,他日齐王驾崩。我们整个孔家都难做。”

    孔穆行苦涩道:“小时候爷爷教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觉得,我做到了。”

    衍圣公心里咯噔一声,“穆行……”

    “爷爷我敬你杯酒吧。”孔穆行一只手搭在胸口上,笑的有些傻气。不顾衍圣公的阻拦,他端起桌上的一杯酒,“酒很香,我先干了。”仰头而尽。

    “吐出来,吐出来。”衍圣公双眸骤放,怒吼着扑过去,扣着他的喉咙,道:“你看见了是不是,你看见了……”声音几近绝望。

    孔穆行没有说话,一进门衍圣公是背对他的,他跪下时,无意间看见桌子下细白的齑粉。

    衍圣公使劲拍着他的背,“穆行吐出来,听话。”声音几乎在恳求。

    来之前,衍圣公发了狠的想,如果他劝不回孔穆行,就杀了他。让他不要再做蠢事,孔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经不起他这么折腾。

    可当孔穆行真的倒在他怀里,衍圣公眼前一黑,险些跟他一起去了。

    孔穆行白牙染血,苍白笑道,“爷爷,大皇子是我的忠,孔家是我的孝。人……人,都说,自古忠义难两全。我也算是着天下做到两全的第一人吧。”

    衍圣公悲恸欲绝,“阿行……”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44章

    衍圣公的眼泪落在孔穆行眼睛里,孔穆行只觉得一蛰。喊了句‘爷爷’,便猛咳不止,吐出更多鲜血。衍圣公无比后悔他为什么要准备这杯毒酒,为什么要把孔穆行推到绝路上。

    孔穆行似乎看出了他所想,“……爷爷,别难过了。我怎么能不死呢。”孔穆行离开衍圣公和章年卿时,就没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

    只是,他死的比计划早一点罢了。

    章年卿闻讯带着大夫赶到时,孔穆行的尸体已经凉透了。衍圣公抱着孙子,神情呆滞,仿佛疯了一样。章年卿示意大夫给两人看看。衍圣公不肯撒手,带着只好隔着阻碍,艰难把脉。

    良久,大夫摇摇头,道:“准备后事吧。”

    章年卿谢过大夫,毛竹送大夫离开。章年卿去掰衍圣公的手,低声道:“孔公,天气热现在将穆行兄埋在哪都不合适,宅子里有冰窖,先把穆行兄安置在那里……”

    衍圣公闭了闭眼,“好。”

    章年卿心里叹了口气,出门去安排马车。

    等回到住所,衍圣公便病倒了。他一病不起,日日高烧不断。章年卿亲力亲为的伺候,也不见好转。外面时局紧张,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

    章年卿一个人艰难扛着,夜里几次惊醒,分明没有睡多久,却开始失眠了。烦躁的一抓头发,一松手愣了,看着指尖上缠着的断发,章年卿久久沉默。

    孔穆行一去不复返,引起二皇子等人的恐慌,不仅派人封锁了客栈。甚至上门,亲自来问章年卿讨要孔穆行,警告章年卿不要随意扣押人。

    章年卿唯有苦笑,索性闭门不见。因那日章年卿接人隐蔽,刻意隐藏行迹,二皇子至今还以为孔穆行是被衍圣公强行带回去软禁了。

    衍圣公愧疚的连药都不肯喝,自己最疼的嫡长孙死在自己怀里,几乎被自己亲手毒死。孔明江连活的念头都没有了。

    章年卿闭眼,不能再放任衍圣公继续下去,孔穆行已经死了,若衍圣公再出什么事,他也没脸回去见冯俏了。

    必须有人为孔穆行的死负责,而这个人绝不能是衍圣公。

    章年卿暗暗下定决心,去劝衍圣公。“孔公,你听我说。这件事不怪你,错不在你。穆行兄也没错,穆行兄这么多年一直对大皇子心存愧疚,你我都知道。显而易见,是有人利用了穆行兄的这份愧疚之心。”

    衍圣公微微动容,转身看着章年卿,双目浊光隐隐泪花。见状,章年卿越发心酸,放柔声音继续劝,“您也别觉得穆行哥投靠了二皇子,做的都是帮他们的事。穆行哥不傻,他和二皇子还不知道谁算计谁呢。”

    这句话没有打动衍圣公,他苦笑道:“柳州能乱成这样,穆行有一半‘功劳’。”很是讽刺。

    虽是实话,章年卿却不能添油加醋跟着埋怨,只能绞尽脑汁的想他的好处。“话怎么能这么说,穆行兄这次是冲动了,却也给我们撕开道口子。您看,论威望论地位,穆行兄是低于你的。他说出来的话,只能您站出去反驳。穆行哥若不给我们铺这一条路,你说,这个差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