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从地牢到计算大楼费不了多少时间，很快他们就走进了大堂，大堂里人很多，有赶过来的计算师，也有其他的工作人员，几架电梯甚至都不够用，不过计算师是金字塔顶端的角色，什么东西都有他们专用的，所以他们不必跟其他工作人员挤电梯。 计算大楼总共有222层，是永恒城最高的大楼，总共有44个部门分布在里面，里面的时间流速也是最慢的，外界沧海桑田的变化，几代人已经老去新时代的人已经诞生的时候，他们依然正值青年。就像葛欧拉，他是最初代的计算师之一，见证了永恒城的诞生到繁荣，从青年时代到长出皱纹和白发不再有足够的精力去承担计算师的责任，花费了外界许多个世纪的时间。 计算师办公楼层在最顶层，时空站点在101层，电梯平稳地上升着，雨穗站在一电梯的人里，看着跳动的数字，90……91……95……97……99……100……101！ 电梯在101层停止了，她之前借着其他计算师的身影的遮掩按了这一层的按钮。在门打开的瞬间，雨穗一下子从前面的几位计算师之间钻过，像一只灵活的猫，在葛欧拉几人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跑了出去。 “拦住她！”原本正一脸慈祥地和其他计算师说话的葛欧拉立即大喊，把电梯里不明真相的计算师们吓了一跳，也把外面刚刚从其他电梯里出来的一些工作人员吓了一跳，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而在葛欧拉出声的瞬间，他的两位警卫员就已经反应迅速地追了出去。 “雨穗计算师！停下！” 雨穗的心跳剧烈，呼吸急促，她没有停下，她跑得很快，撞到了好几个人，可依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在快速接近，这种距离拉近的感觉让她觉得恐怖，她要逃出这里，要逃出这个牢笼，她不要被人掌控人生，她要见那个人！ 永恒城内的时空站点是时空穿梭技术的核心，把它想成一个圆心，它可以向四周辐射无数条线，这些线就是他们建造的时空隧道，而且它不是固定的，是rou眼看不到的，是浮在空气中的，所以有资格进行时空旅行的人，可以在任何一个建立了隧道的年代的任何一个地点里打开和时空站点相连的门，门后都附带着时空转换器，使得他们的时空旅行非常便捷轻易。 永恒城计算大楼里的时空站点是所有隧道的起始点，起始点是圆心，所以是固定不动的，每一场从这个年代开始的时空旅行，都必须通过这个起始点。 雨穗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觉得时空站点那么大，从电梯到那些门的距离会那么远，她也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拼尽了全身的力量。她的神色有些慌张和恐惧，散发着需要帮助的信号，可那些工作人员们看着这场追逐都不明所以，而且他们很忙，每个人身上都有要立刻去执行的任务，没有空插手，只是默默地躲开，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对这场追逐视而不见。 雨穗突然觉得，这种场景前所未有的荒诞，她突然疑惑，永恒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雨穗计算师，如果你再不停下，我们就要开枪了！”最近的一扇门已经近在眼前，雨穗听到后面的人喊道。 雨穗没有理会，她的目光紧盯着那扇门，眼中闪烁着光芒，紧接着肩膀一阵剧痛，有什么东西穿过了她的皮rou，嵌进了她的骨头里，然后有巨大的电流穿过了她全身上下的神经，剧痛蔓延到身体的每个角落，身体瞬间失去了控制。 她在门口跌倒了，转眼痛得满头大汗。 时空站里很安静，所有人都默默地扫过他们最尊贵的计算师那狼狈不堪的模样。而那两名警卫员大概是觉得雨穗站不起来了，她柔弱纤细的身姿让他们打心底就不够慎重对待，更别说根本不知道让她逃走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了，所以他们习惯性地慢下了脚步，一步步朝她走了过去。 在雨穗的记忆里，她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疼痛，她几乎要晕过去，可是她没有放任自己，她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耳朵里除了自己的心跳，还有他的声音，想要见他……想要见他……想要见他……强烈的信念下，雨穗咬着牙忍着痛艰难地活动手脚，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赶过来的葛欧拉看到这一幕，大吼：“快阻止她！” 两个警卫员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名计算师，而不是峡谷里的他们的猎物，立刻冲了过来，雨穗却在他们伸手就要抓到她的瞬间扑进了门里。 “不！”葛欧拉的吼声被关在了门后，守卫拉开门，时空转换器里却已经没了雨穗的身影。 她已经成功离开了永恒城。 时空转换器将雨穗传送到了她随便选择的年代，距离她刚刚离开的年代非常近，得重新设置一下时间。肩膀里的电极弹还在发挥作用，雨穗痛得嘴唇苍白，手指颤抖，像是落了水一样头发都湿了。 她从那个可怕的笼子里出来了，可是虽然自己从永恒城里逃了出来，又能够躲到哪里去？她逃到哪个年代，都会被计算机追踪到，他们会紧追在她的身后，不把她抓到不会罢休，不，也许甚至他们不会来追她，他们可以直接改动她历史，她转眼又会回到他们的掌控中去，并且极有可能不会再有人告诉她真相，自己会一无所知地被掌控着。 逃不掉，无处可逃，那只无形的手依然会将她掌控。雨穗第一次意识到，时空穿梭技术原来这样恐怖，原来她一直在做的事情这么恐怖。她浑身冰冷，觉得自己行走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获得温暖，手指颤抖着按下了数字。 她还记得那串数字，却忘记了具体地点，所以她打开门后，发现自己在某一栋楼里，这里的时间正是夜晚，楼里安安静静，声控的灯因为她的脚步声自动点亮。她一层楼一层楼地找过去，终于找到了那扇门前，按响了门铃。 她才按了一下门铃，就听到了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她的眼眶发热，期待和紧张甚至盖过了身上的痛感，她想要见到他，想要见他，想要见他！那个声音在体内疯狂叫嚣，激动渴望得连灵魂都在颤抖。 门开了，她没有见到良平。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套装的女人。 雨穗怔住了。 女人的脸色很难看，看起来心情非常不佳，看到雨穗，冰冷的盛满怒火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打量了她几眼，有些敌意地问：“你是谁？” “你又是谁？”雨穗觉得这个人好像有点儿眼熟，但是她不记得了，她现在的脑子也没有办法去思考太多的东西。 眉头皱了一下，似乎对雨穗的态度有些不满也很疑惑，她看着她的那张脸，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恶意，她露出了笑容，鬼使神差地说：“你是来找良平的？你好，我叫知佳，是良平的妻子。” 一愣。 心脏蓦地像是停了一瞬间，紧接着像是有锤子重重地朝着心口敲打了一下，疼痛感甚至压过了肩膀内子弹带来的。雨穗呆住了，她想起来了，她终于想起来，历史被改变了，在这段已经被改变的历史里，她没有遇到良平教授，良平教授的人生里没有一个叫雨穗的少女出现，她现在对他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他的一切美好，全都没有了给她的理由，被另一个女人拥有，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她终于完全失去了平衡，一脚跌入了悬崖里。 一瞬间世界彻底倒塌，雨穗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了。 门内又传来了脚步声，还有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雨穗往后退了一步，转身跑走。她害怕见到他陌生的目光，害怕见到他与别的女人熟稔亲热的样子，也不想被看到这样狼狈的模样了。 良平走到门口，只来得及看到雨穗收进电梯内的脚后跟。 “良——”知佳闭上嘴巴，莫名地看着突然从身边风一样追过去的男人。 良平看着已经关上的电梯门，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也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突然间就仿佛中邪了一样，被什么东西驱使着，冲了过来。 原地站了两秒，良平转身往回走，“刚刚是谁？” 知佳想着良平刚刚的反应，又想起了刚刚在屋里发生的一切，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有一种快感，她说：“谁知道呢？应该是走错楼层的吧。” 良平没再说话，越过她回屋。 知佳不甘心地转身说：“你这样对我，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回应她的是良平教授毫不犹豫关上的大门。 对毫不犹豫地拒绝自己母亲喜爱得不得了的女性这件事没有丝毫愧疚，反倒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想着刚刚的那抹脚后跟，他捂着自己的心口，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空落落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奇怪，甚至驱使着他又打开了门，下到小区里找寻了起来，而且不是找了一会儿，他找了很久，连他自己都觉得像是中邪了。 他没有找到她。 雨穗在从电梯里出来后，就遇到了沙沙，她似乎早就知道她会在这里，等了她有一会儿了。 “真狼狈啊，雨穗计算师。”她说。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从小到大因为性格和智慧一直都备受宠爱，一直以来受尽赞誉，却在一夜之间世界天翻地覆，所有的友善都变成了虚伪，所有的信任都只是哄骗，那些被她视作父亲的人和信赖的朋友的双重背叛…… 她还能够保有理智和冷静逃出那牢笼一样的永恒城都已经让他们非常惊讶了，毕竟他们一开始是做好了进去救她的准备的。 “跟我走吧。”沙沙说。 “你要我和你一样当叛徒，加入另一个种族的阵营，毁灭自己吗？”尽管已经狼狈到这种程度，雨穗依然露出了嘲讽的神色。这就是沙沙所期待的吧。 “雨穗计算师，你难道还没有发现吗？真正在毁灭人类的，是敌人，还是人类阵营里的人。”沙沙面无表情地说。 雨穗已经痛得连张口都很困难了，身子也摇摇欲坠。 她想起来这种子弹的外号叫什么了，“猫猫弹”，非常可爱的外号，因为制造材料的缘故，非常小的一粒，射进体内甚至都不会流多少血，也不会致命，可它会释放出足够让人的神经痛到极点的电流，一阵又一阵，能量能够持续整整五个小时。 去永恒城外面的峡谷里打猎的时候，他们就喜欢对猎物使用这种弹药，射中之后就像猫戏耍老鼠一样，慢悠悠地跟在猎物后面，看它们跌跌撞撞地逃跑，甚至抽打着它们让它们快点跑，直到它们彻底放弃，任由他们将它们的生命剥夺。猫猫弹的外号也因此得来。 而现在，她从尊贵的计算师，变成了那些猎物了吗？ 第58章 原点 冰冷的空气中满是空间金属特有的气味, 阳光、雨露、清风、鲜花全都不属于这个世界。 雨穗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那单调而冷酷的高楼，眼中满是嘲讽的色彩。 这里和永恒城一模一样, 不, 倒也没有完全一样，它的规模比永恒城要小很多, 不过正在扩建，远处还有好几栋没有建起来的高楼, 而且人们身上穿着的也不是永恒城的白色防护服, 而是黑色的。 这是敌人的阵营, 而雨穗看到他们在复制永恒城。 这是他们的野心在膨胀的征兆，多么愚蠢啊，他们不知道那是恶魔的诱惑, 会让他们自取灭亡的诱惑。不过，这样的诱惑确实是太大了，她得承认。 她屈起双膝，趴在膝盖上, 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她发现了葛欧拉的真面目，发现了他们对她做的事，然后她逃出来了, 后来又被沙沙带到了这里，见到了曾经永恒城记录在案的或者没有记录在案的或者应该已经死掉了的所有计算师，以及一些进行历史修正的工作人员，数量庞大, 让她震惊。原来沙沙不是第一个背叛的计算师。 然后她得知更进一步的真相。 那个长得和葛欧拉几乎一模一样，但比起葛欧拉那虚伪的和蔼模样更冷酷的费勒说了什么来着？啊……对了—— “你知道，一开始时空穿梭技术是被明令严禁研究的技术，后来人类在宇宙中遭遇强敌，不得不利用这项技术来扭转局面后，时空穿梭技术才得以重新被摆放到明面上，并且受到重视。在政府的严格把控下，随着日转星移，这项技术越来越完善。” “但随着它的越来越完善，我们也越来越不安。其实这一切都可以预见的：当时间不再珍贵，当犯下的错误可以轻易返回去修改，当一个人的命运能够被人为控制和改变，自然运转的秩序就不会存在了。所以那时候当局经过多次会议后，已经决定将这项技术销毁。可就在这个时候，它外xiele。” “因为它被敌人掌握了，所以我们不得不改变原来将它销毁的决定，反而得大力去开发和研究，将它发展得更加成熟，并且建立起永恒城。我当时负责那次技术外泄的调查，我发现了我的弟弟——当时的时空穿梭技术研究员葛欧拉，就是泄密者。” “葛欧拉是个为了达成自己的野心不择手段的人，他自私又冷酷，除了自己之外任何人他都可以舍弃。所以为了得到他梦寐以求的权利，他将这项技术外泄给了地球人类的敌人，促使永恒城的诞生，然后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切，权利、财富、长生。” “永恒城明面上表示绝对不会参与政治战争，但实际上他早就用这项技术把控了军政两界，他可以随意拨弄别人的命运，想让谁功成名就就让谁功成名就，想让谁一事无成就让谁一事无成，人类的未来和这项技术挂上了勾，就算有人对此愤愤不平也毫无办法。而所谓的为了人类的未来而在时空战中竭尽全力发挥智慧的尊贵的计算师，也不过是他手上的棋子而已。” “你想要改变起源事件，让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全都消失，他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撕开假象之后，真相丑陋不堪，什么伟大，什么守护，不过是私欲而已。而现在这个种族的某些人已经渐渐意识到他们也能够像葛欧拉这样靠这一项技术得到一切了，他们会怎么做，可想而知。 门被敲了敲，雨穗转过头，看到沙沙和一个机器人走了进来。 “吃点东西吧。”沙沙说，身边的机器人推着餐车过来。在这里的每一餐都非常丰盛，和她在永恒城的待遇分毫不差，甚至更好一点，他们在拉拢她。 雨穗不怎么有胃口，换了个姿势托着腮不动，懒散又不太有精神的样子。 沙沙走到她身边，肩头倚靠在墙上，望了眼窗外的景色，“葛欧拉已经给你冠上了叛徒了的称号了，通缉令也发出来了，看来是已经破罐子摔碎，舍弃你了。也有可能是想着反正只要找到机会，改变过去，现在的局面就会改变，你的所有不满和恨意也都会消失，所以现在对你做什么都无所谓。真是可怕的技术。” 确实很可怕。 沉默了一会儿，沙沙出声：“你猜我被改过多少次人生？” “多少次？” “21次。”面无表情，冷冽的声音越发冷酷。 这个数目让雨穗目露惊讶。如果说他们是做了会有损永恒城的利益的事才会被“矫正”，那么沙沙做了什么居然会被矫正21次？ 沙沙没有说，她不是喜欢跟别人提起自己的私事的个性，她只说：“不可思议的是，生命很复杂，经历会被改动，记忆会消失，可有些感受却直接在我们的精神体——那个所谓的灵魂上留下印记。以至于偶尔会冒出一些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似曾相识。如果他们没有那么频繁的改动我的经历，我就不会察觉到不对劲，就不会去进行调查，就不会发现真相。 “其他人，也全都是发现了这些真相的人，全都是被夺走了重要的东西的人，我们逃出来，不惜被称作叛徒，不惜与曾经的队友反目成仇，为的是不再被掌控，为了夺回重要的东西。” “那可真是不容易了。”雨穗感叹了一句。 接受现实显然比反抗现实要容易得多。如果要反抗，就会被冠上叛徒的名号，曾经爱你的人们不会继续爱你，在这场战争里你会失去原来拥有的一切，也许会头破血流，最后徒劳无功地死去。如果你选择接受，会轻松很多，你依然会是最尊贵的计算师，还会备受拥戴，还会拥有勋章、名声和财富，人生会顺风顺水，反正——你也不会知道你的人生被掌控了、你曾经拥有过什么。 往前一步是真相，是万丈深渊，一不小心粉身碎骨；往后一步，是假象，是富贵荣华，只要一直被骗着，就不会感觉到多少痛苦。 如果你没事坐着想想这道选择题，定然会觉得难以抉择，甚至可能想既然不知道就不痛苦，那不如就选择接受吧，反抗实在太累了。 “可是很奇怪，这明明该是让人犹豫不决的选择，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却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反抗，就像你毫不犹豫地选择逃出永恒城一样。”沙沙说。 因为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和闲着没事去想想是不一样的。 有些东西重要到你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 是啊，如果愿意被掌控着过着顺风顺水万事无忧的生活，她为什么要拼命地从永恒城里跑出来呢？如果被夺走的东西不是弥足珍贵，她怎么会产生这样强烈的恨意和痛苦？ “费勒说的，人类频繁使用时空穿梭技术去改变历史去控制命运，会导致人类渐渐走向自我毁灭的未来，你是什么感觉？” 雨穗无奈地笑了笑，神色冷漠，“关我屁事。” 所有的热血和大爱都已经被现实扑灭了，一直以来所谓的为了人类未来、为了荣光而进行的时空战，原来不过是野心家用来掌握权力的工具，所谓的英雄勋章，也不过是给棋子的甜头。 他们为了别人付出了一切，到头来却连自己爱的人也救不了，那么，她凭什么还要付出？毁灭就毁灭吧，反正不管是计算师还是那些什么都不知道却被一次次改动人生的人们，都可悲得让人发笑啊。 “我也是这样觉得。”沙沙扯了扯嘴角，“事到如今，谁还在乎这种现状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