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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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少棠只说“帮忙打听打听”,孟建民心里并未当回事,一个小兵,小班长,能打听出来厂里工农兵大学生名额这种每年争得血雨腥风抢得头破血流的敏感大事? 没过那么俩月,风言风语也就来了。 整座兵工厂连成片的家属区,就是一座封闭的发酵的小社会。平时他们自己称呼1号、2号、3号家属大院,随着几年间临潼陆续掘出重大考古发现,大伙开玩笑说,我们这也好比秦始皇陵兵马俑的1号2号3号坑,咱们就是守卫坚固神圣的西北兵工基地的兵马俑!常年外面人进不来里面人出不去,俺们这些人都快活活熬成一群出土的泥像了。哪号坑里有个鸡毛蒜皮芝麻小事,都能变成街坊之间家长里短八卦的大事,能量都在内耗。 贺少棠时常出入大院,时间长了有人指点,“你们瞧见了没,那个当兵的老往孟师傅家跑。” “你们不知道,那个年轻班长就不是一般人。” “他是北京来的。” “他家里是干部,*。” 也有人反驳:“鬼扯,他是高干他能跑咱这西沟里当兵吃苦?他脑壳傻啊?!” “咱厂里原来分下来几个高干,早把工农兵学员名额抢占了、早就回北京上海了!谁留在这儿吃黄土、喝西北风?!” “没准他家老子是黑五类吧。” “狗屁!‘地富反坏右’出来的连兵都甭想当上,根本过不了军队政审,全都下放甘肃青海农场劳改去了!” …… 马宝纯后来打开贺少棠拎来家的东西,一看就觉着不对,晚上枕边悄悄跟孟建民开会,贺班长是干什么的? 孟建民说,还能干什么的,不是沟子里查哨护林守卫制造厂生产建设的某个连队的兵么。 马宝纯说,他哪弄来的两瓶西凤老酒送给你?说是还你一个人情,这么阔气! 西凤酒多难买,他们厂工会的人走后门,还是去宝鸡酒厂门口排队才抢到两瓶,花钱都很不好买。 马宝纯分析道,先不提他跟你铁到这份上送你酒,首先他得搞的到!还有,你看出少棠抽什么烟? 孟建民脑子里一琢磨,嗯,确实好烟。 马宝纯跟她男人咬耳朵,年轻轻一班长,他每天抽半包“金丝猴”!咱们厂副厂长过年才揣一包显摆,平时合作社里根本买不着么! 孟建民是厚道人,摇头说,你管人家里干什么的!别跟门口那群老娘们儿似的议论这些。 马宝纯心里有盘算,建民,你别是真傍上一高干红二代吧?跟你和小北关系还挺铁的,你们爷俩真有本事。 孟建民皱眉一挥手,你真cao心,睡觉吧你!!! 当然,家属院里大妈大婶闲话八卦,还有另一原因,贺班长长得帅气,那简直就是,他们大院里来过的身条最顺溜相貌最俊的兵! 当地流行俗话,“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就是说米脂的姑娘漂亮水灵,脸蛋红润,那是娶媳妇的风水宝地;绥德的汉子有黄土高原坚韧宽厚剽悍大气的风骨,浓眉大眼相貌英俊,有男人阳刚味道,姑娘们稀罕。 米脂史有貂蝉,绥德据说出了个吕布。 贺少棠就是典型绥德出产的俊朗汉子,刺短黑发,后颈和手臂皮肤晒成铜色,偶尔撩起军绿背心,小腹结实,腰间一抹微白。有当兵汉子的英挺粗犷,细端详双眼又温润有神,唇型非常漂亮,唇边总带一丝笑意,确实讨喜。 这倘若拍电影,贺少棠一准儿是演双枪李向阳的那种,八路的干活。要是演样板戏,就是威风八面的杨子荣了。 那年头当兵的都是家庭出身好的子弟,算是令人羡慕的正派出路,衣食无忧。大院里有几户有闺女的蠢蠢欲动,迅速就盯上贺少棠。贺班长结婚了吗?才二十岁在部队那种环境,肯定还没来得及结!这人说对象了吗?定过哪家小姑娘没有?这人家里到底什么背景? 贺少棠平日风里来雨里去,满头黄土,顺着脸颊两侧往下流汗,也不捯饬,背心裹着一身好肌rou,一条稀松平常的军裤…… 他若不是好那一口烟酒,他也不会露相。 烟酒这类东西,沾过上档次的、抽惯了好的,就忍不了沟里合作社卖的筒装两毛钱一筒六十根的平价烟,和劣质散装白酒。某个年月能喝得起西凤、抽得起平猴烟的,八成有官路子或者野路子,很有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所谓“平猴烟”,就是平装不带过滤嘴的金丝猴香烟,烟盒上印一只秦岭珍稀动物川金丝猴,四毛八分钱一盒,许多当兵的一星期的饭钱,还有价无市。 贺少棠兜里的小猴子烟盒替他暴露了马脚。 ☆、第9章 嫌隙 第九章嫌隙 酒香不怕巷子深,rou香最怕狗惦记着。衣领袖口里浑身上下荡漾着猴烟和西凤酒香气的贺少棠,盯上他的人,可还不止兵工厂宿舍大院里一群职工家属。 这天少棠从西沟军营大铁门里出来,开大卡车进山,车上拉着山区几处哨所下月的给养。 卡车刚转出村口驶过一片玉米地,拦路几个蓝灰衣服的身影,拦住他们的车。 贺少棠猛一刹车,探出头:“嗳我说,你怎么不去部队大院门口拦啊?!” 领头的青年捋着一头乱发,浑不正经咧嘴一乐:“你们营部大院,我还真不敢。” 少棠在车窗沿上磕一下烟灰,一摆头:“别碍事,我忙着呢。” 小青年扒着车窗,笑眯眯一拍肩膀:“少棠——哥们儿找你叙旧,好几趟都找不见你,给你们连里打电话老说你不在……干嘛啊老躲我。” 少棠:“没工夫躲你。” 小青年打着一口京腔,看起来跟贺少棠年纪一般大,也是瘦长的俊脸,带几分邪气的帅。下身穿一条皱皱巴巴喇叭筒裤子,特别“抖”。倘若赶上前几年,敢穿这种裤子上街得瑟,都得被抓起来斗成资产阶级j□j。 “少棠,哥想你了。” “我没想你。” “少棠,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心没肝啊,这么绝情啊!” “段红宇,你有毛病吧?” …… 贺少棠让这麻烦的家伙纠缠着,俩人蹲在路边,吃着公路上扬起的阵阵黄土,凑头抽了两根烟。 段公子抽的是家里从北京寄过来的“大中华”,比“平猴”更高档的烟,六毛钱一盒。 段红宇巴巴讨好似的,凑过来甜声哄道:“少棠,你不会还因为上回我朋友在山里劫道的事,别扭着?生我气啦?” 少棠面无表情,冷眼道:“还真是你朋友?我都看出来了,除了你还有谁这么怂?” 段红宇半笑不笑:“不给我面子?” 少棠说:“我那天巡哨执勤。” 段红宇讪笑道:“我一听他们说姓贺的,哎呦,撞咱哥们儿枪口上了,这不是打我脸么!喏,那几个人我都带来了,给你赔个不是,成不成嘛?” 贺少棠笑了:“……别扯淡,我忙着呢该走了。” 段红宇突然揽住脖子,亲亲热热地把人按住,鼻息炙热:“你忙个屁,陪我解闷。” 少棠咬着烟:“解你大爷!” 贺少棠心想老子是什么人,我陪你“解闷”你架子够大的。 段红宇这名模样周正却痞气的青年,与贺少棠算是老相识,严格算来,俩人还是从玉泉路某军区大院一道混出来的发小,穿开裆裤时就认识,都是部队出来的根正苗红的子弟。少棠早两年先来的陕西,后脚段家公子也被发配至此,在汽车制造厂三区某车间做工。 段红宇说起来就一肚子牢sao,漂亮的眼睛挣出委屈与怨恨:“我这日子过容易么,少棠你得体谅我,你们当兵的部队里不缺吃不缺用,我呢?!” “这忒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我一年没吃上一顿扒鸡和烤鸭了,老子都快疯了!我们也是馋的,咱们当初是什么人,凭什么在这山沟里吃苦受罪?我生下来就没过过苦日子!” “老子就是不甘心,凭什么。” “你段大爷过不舒坦这个日子……别人都他妈甭想过舒坦了!” 贺少棠原本懒得搭理闲事,这也就是跟孟家奶奶有关他才窝在心里。如今他与孟家人走得亲近了,心理天平逐渐往一头倾斜,感情亲疏自然不同,岂是段红宇之流能揣摩的? 少棠说:“以后别干那出格的事,都是村里老百姓,厂里家属,天灾*谁家过得容易?干嘛欺负人家。” 段红宇委屈地瞪圆俊眼:“我欺负谁了?就村里那帮农民,他们才富呢!有地有粮食还有猪马牛羊,他们缺吃少穿了吗,国家分配下来给知识青年的钱和口粮,你敢说没让村里人刮走一大半?咱们幸亏还在厂里!” “咱哥们儿当年拎着棍子出街,整片玉泉路几条大街都是咱们地盘,那是什么阵势,受过这鸟气?想当年,咱们去市委大院跟那群怂蛋打架……” 少棠打断:“猴年马月的烂事,说那些干什么。” 段红宇:“咱哥俩出名儿,都是在北京市公安局挂了号的,有案底的,我不提你就装不认识我?” 段红宇端详着贺少棠平静的脸,撅嘴道:“少棠,你是当兵当的吧,披一张军皮你就正二八经了,眼里没我们这些人。” “你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不招人疼了。” 段红宇眼睛发红,不爽。 贺少棠垂下眼,乌黑的眼睫轻微抖动,被戳到心口。现在当然与以前不一样,人大了,成熟了懂得分辨是非曲直。再说,当兵几年在部队里受得约束与磨砺,打磨性子,逐渐在他脸庞眼角处刻上凝重与沉稳的力道,说话也变和气了。他看起来都比段红宇要大上三岁,实际比对方还小几个月呢。 当时四九城内军车横行,红/卫/兵造反派四处抄家武斗,社会秩序一片混乱,许多应届中学生小小年纪无处可去,就在城里晃荡,滋事,浪荡青春。国家解决这些人的出路,遣送大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和去东北新疆建设兵团。在农村劳动的知青更加清苦。相比之下,当兵与进大工厂已经是相当好的出路,这在当年都要有路子的,讲究出身,红五类子弟才能通过部队或者兵工厂的政审。 贺少棠与段红宇这一代军区大院出来的混子,当年都张狂过、浪过。后来一个个的命运全部被卷入时代洪流的漩涡,成为整个动/乱年代不甘命运捉弄却又无法挣脱禁锢的不和谐因子。在厂里游手好闲,到附近村子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惹村民向厂领导投诉抗议,这种事段红宇一伙人可没少干。 贺少棠年纪渐长,性情慢慢沉稳下来,于是逐渐跟段红宇起了隔膜,不屑再与那一路人混。少棠被军装包裹住的骨子里的狂与傲气,比段少爷又高出一个档次,不动声色的“威”,三棱刀也早就换成步枪了。用段红宇嫉恨的话来讲,“我是小流氓,你姓贺的现在是穿制服的流氓!” 少棠心里装着别的盘算,试探着问:“红宇,我听说上面派给你们厂里明年的大学生名额,有你?你申请了?” 段红宇眼神懒洋洋的:“可算快熬出头滚回家了。” 少棠挑眉:“还真有你?你弄到指标了?” 段红宇忽然高兴了,话音腻歪,热脸蛋几乎贴上去:“舍不得我?想跟我一起回去?” 贺少棠躲开对方的嘻皮笑脸,心事重重:“你跟人家没出路的工人抢大学生指标干什么,你明明可以走关系进部队当兵。” 段红宇:“我才不当兵,我比不了你,我吃不了那个苦。” 贺少棠:“你这猪脑子能念书?” 段红宇不屑道:“我也念不了书,可是工农兵学员能回城!” “老子忒么就是为了回北京!” “进了大学混出来将来就有好出路,出来就是机关干部!我跟这帮农民在山沟里混日子?!” 贺少棠眼神黯淡下去,心里一沉,就为这名额,他都给北京打了好几通电话。他沉默半晌说:“红宇,要不然,你别争了,放弃行不行?或者明年你再走,把你那个名额让出来。” 段红宇诧异:“你什么意思?” 贺少棠:“你才多大,没家没口的,你急什么呢?” 段红宇:“废话。” 贺少棠正经道:“段红宇,不是我找你别扭,你们厂论资排辈根本轮不到你,那些干了八年十年的老职工早就该调回去。说正格的,你怎么拿到指标的?!” 段红宇扭头盯着这人,发怒道:“姓贺的,你今天哪根筋拧巴了啊?!” 这天这一场谈话,两人没谈拢,不欢而散。 少棠站起来,烦躁地用鞋底捻灭烟头。 段红宇嘟囔着骂贺少棠胳膊肘往外拐,不向着发小兄弟,竟然替哪个外人说话。 贺少棠戳到实质,段红宇年轻轻一个祸害,混子,在厂里整天招猫逗狗不干正经事这种人怎么可能走常规分到指标,倚仗背景暗箱cao作是明摆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