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正发着呆，一阵车轱辘咕噜咕噜转动的声音由远而近，7479回过神来，习以为常的看见老者拖了一车破铜烂铁回来。

    那一天，两人滑稽的尝试了各种比划进行沟通，最后得知7479无处可去的老者没有挽留7479，同时也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只是每次吃饭的时候会多准备一个人的份，破沙发上也多了一个枕头和一张薄毯——一张用许多破衣服和布条做的毯子，和一个摊开了就是破衣服和布条组成的毯子的枕头。

    两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几乎没有交流，老者很少去看7479，也不要求她做家务或者帮忙废品店的事。两人互相当对方是空气，相安无事。

    7479坐在阴影里，看着老者浑身大汗，吃力的从车上卸下一个又一个的破铜烂铁，阴影里的神色晦暗不明，让人捉摸不透。

    这辆由一块铁板，四个铁轱辘组成的“车”，就是老者赖以为生的家伙。每天天不亮，老者就拉着这辆车出去，傍晚时分再拖着满满一车废品回来，在7479看来，这样的生活完全是生不如死，但是老者能一年如一日的坚持，不仅如此，还每个月都会将从牙缝里省下来的血汗钱交给上次登门的那伙男人，这样又是将一个月的血汗打了水漂。

    一个月里固定总会有一天是7479看不起老头的日期，那是当老头把一个月勤勤恳恳攒来的钱交给那群人渣的时候。7479看不起他，他好像理所应当一样接受着对方的剥削，从未想过反抗。

    为什么不反抗？因为没有胜算？

    没有胜算所以就放弃了吗？或许最差的结局是死亡，所以不敢反抗。那么，难道现在的结局就比死亡来的上等吗？

    7479看不起他，也看不起和人渣们本质上同样，同样在吸食老者鲜血的自己。

    老者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了解这世界的接口，7479也不想再为老者增添多余的压力，近期她可能就会离开这里。

    ☆、第3章 我是个什么人

    又到了沉默的晚餐时间，摆在7479面前的是一碗清稀饭，而老者面前的则是一大碗看不见米的米汤。

    7479也无法理解，老者这样对待一个连归处都没有的人，会有什么好处。

    7479漫不经心的喝着稀饭，忽然听见对面老者开口：“你想不想上学？”

    “上学？”

    “读书的地方，学习知识的地方。”老者面色不动的又喝了一大口米汤，声音还是平平静静的，就像在说“离开店铺的时候记得锁门”一样。

    新人类的学校？她去？

    7479不认为这里的科技能高过帝国，从这里的生活设施，马路上窜来窜去的大铁皮就能看出来了。但是或许她可以试试以长补短？总体来说新人类的科技没有人类先进，但说不定也会有人类不及的地方，她正好可以从中学习学习……

    从她这两个月的观察看来，新人类相较人类晚熟，在帝国，十五岁之后人类各项机能就发育完善，从法律上被看作一个成年人了。像她这么大的，若是结婚结的早，现在都已经得到政府分配的后代了。而在这里，十七岁的人还背着书包走在路上啃冰棍呢。

    “……不想去？你过了义务教育的年龄，不想去也可以不去。但是我个人认为，你还年轻，不应该这么早就把别的路堵死。”老者静静的喝着米汤，既没有不高兴的迹象，也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7479想了想，终于问道：“怎么，能，上学？”

    “你没有户口，没有这个就找不到学校收你。如果你决定要去上学，明天起我就去想办法给你办户口。学校的话，我有个战友，现在在教育局工作，我会找他帮忙。”

    7479一边默默的听老者讲话，一边从身上拿出一本随身携带的破破烂烂的迷你词典，直到她查清了“户口”“战友”“教育局”的意思后，她才抬起头认真的看着老者：“我，上学困难。为什么帮我？”

    老者沉默了一瞬，对7479脸上的怀疑视若不见，端起米汤，不咸不淡的说：“这是你的自由，你选择去还是不去……都和我没有关系。”

    看了老者一会，7479说：“……我……付出，什么？”

    老者看了7479一眼，说：“学习的时间。”

    吃过饭后，7479又坐回了门口的小板凳上。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阴影和光亮混为混沌的一体，街上只剩稀稀疏疏的路人。7479把背靠在坚硬的石灰墙上，观察着路过的新人类。

    店铺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没停过，不用看7479也知道是老者在整理今天的破铜烂铁。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清亮的月牙也挂上了树梢。7479叹了口气，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走进店铺，对着还在进行分工作业的老者说道：

    “我要上学。”

    7479早就看出来了，老者在这里也就是一个社会底端个体，从一开始，7479就没指望过他能帮助她去学校。

    所以老者开始的无功而返一点没出她的意料。

    五月的尾巴上，气温渐渐高了起来，时不时也能坐在门口听到蝉鸣，在这钢筋水泥铸造的都市里。

    “买了西瓜，过来吃。”

    老者把车停在门口，从车把手上解下一个塑料口袋，深红色的瓜瓤在白色口袋里若隐若现。

    看这样子，今天又是浪费时间。

    已经一个多月了。

    现在老者的时间分配为了，一大早出去，然后中午或者下午回来，用剩下的半天时间去收破烂。

    这样做的后果，毫无疑问就是老者的收入减少了一半，上个月来收钱的虎哥就大发了一通雷霆。可是他好像毫不在意，甚至在今天还破天荒的买了水果回来。

    用湿毛巾抹了一把身上的汗，老者气喘吁吁的坐在板凳上，大力的摇着蒲扇。等稍微凉快一些了，他拿起一块西瓜大快朵颐起来。

    口袋里还剩下一块西瓜，比起老者手里的大了二分之一。

    两人坐在店铺门口吹着凉风，即将把西瓜送入嘴里的7479半途停下了动作，鲜红的西瓜忽然成了难以入口的东西。

    “怎么不吃？”老者平静的开口。

    “今天怎么样了？”7479握着手里的西瓜，看着老者。

    “还没办好，你再等等。”老者将啃的只剩瓜皮的残渣扔进塑料口袋，双手随手在裤子上抹了一把。

    “办得好早就办好了。”7479流利的语言让人无法相信就在一个月前她还只会说简单单词。

    收留了7479以来，老者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的与她对视，他的目光里没有怒意，也没有失望或者寒心。他认真的看着7479，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是，她是压根就没对这个收破烂为生的老者报以希望。这里的社会阶级没有她那个时候严格，退一万步就算这里的制度比帝国宽松一百倍，她也不相信凭一个一贫如洗，不对，是一个资产呈负数的底层居民，能让她成为这里的公民。

    事实也是如此，老者不过是每日做着毫无意义的无用功罢了。

    “为什么不放弃？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啊！我最讨厌老人和小孩，就算我以后出人头地，也不关你的事。我不是好人。就算你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为了这个对你感激涕零。”

    明明伤人的是她自己，可7479却反而露出了悲伤的神色，她把西瓜往地上用力一摔，西瓜直线滑了出去，地上留下一片好似血液溅开一样的碎瓜瓤。

    “我是个一无所有的怪人，你要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劝你还是趁早把我赶出这里。”

    两人视线的对峙持续了许久，又或者只是一瞬。在7479好几种计算中，却惟独没有老者不怒反笑的可能。

    “照你这么说，吃亏的是我，怎么反倒你还坐不住了。”老者淡淡一笑，看着7479，目光里居然是同情，是的，是同情和了然：“……你很可怜。”

    7479眼底一瞬间出现被触及痛处的愤怒，老者拍拍手，面色如常的从板凳上站了起来。

    “不想吃也别糟蹋食物，这不是个好习惯。”

    留下这句话，老者迈进了店铺。

    7479呆坐在原地，发觉自己可能和这个老头不是一个人种，不能以人类的目光去看他。按这里的话说，可能他是圣父耶稣的后代——

    第二天一早，老者又早早出门了。

    听到店铺关门的声音，早就醒来多时的7479从沙发上翻了下来，走到外面一看，老者当个宝贝似每天擦的亮蹭蹭的车子还和一堆破铜烂铁挤在店铺里。

    即使7479昨天那么说了，他还是没有放弃。

    别人的事他百曲不挠，为什么偏偏自己的事，他却一点摆脱现状的努力都没有？

    以前7479认为他是麻木懦弱，所以看他总带着一股轻蔑。但是现在，7479发现自己已经不能用麻木懦弱来解释他的所作所为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7479重新躺回沙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老者对一个一无所有还身份不明的流浪人施以恩惠是作何用意。劫色？恐怕他也没这体力。劫财？7479带来的唯一财产，那件白大褂，还被老者嫌弃，连变成毯子的资格都没有！老者到底图她什么呢？

    贩卖人口！

    7479一拍大腿，忽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没几秒又颓然的倒了回去。

    要是想要卖了她，当初就不会和虎哥撕破脸皮了。

    想来想去，她实在是无法为老者的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

    7479叹了口气，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一不小心摁上了破沙发上露出的弹簧，哎哟一声，7479蹭起来满面怒容的拍了沙发一下：“信不信我拆了你，长了一副剥皮死鱼的脸就给我安分点！”

    顶着中午大太阳满身大汗回来的老者，老黄牛一般牛不停蹄的又拉着他的车子走了。

    老者的奔波连负责这条街为生的环卫大娘都看不下去了，趁着傍晚7479又坐到了店铺门口的时候，环卫大娘苦口婆心的劝道：“小姑娘，爷爷好心收留了你，你就算不帮他做事，也不要这么累他哇，老年人年纪大了，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难道我来之前他还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不成？”7479看了环卫大娘一眼，轻飘飘的说。

    “小娃娃，话不是这么说的！”环卫大娘没想到会来这么一膈应，面带怒色：“你吃老爷爷的饭，用老爷爷的东西，就该感激他，帮着做家里或者店铺的事！这老头怎么捡了一个这么不识好歹的娃子回来呢！”

    “他愿意让我吃，愿意让我用，我拿刀逼着他了？”7479冷笑一声，眼带厌恶的看向环卫大娘：“要是想彰显自己的价值和正义感，劝你别在我这里找。要是真同情他，你给他钱啊，你养他啊。”

    “非亲非故的，我为什么要给他钱！”环卫大娘像被掐住脖子一样提高音调叫了起来。

    “是啊，说几句口水话就能满足自己的正义感真是划算。”7479远远看到从拐角出现的老者佝偻着的身影，确认了他今天也平安无事的归来后，7479站起来拿起小板凳，最后看向环卫大娘：“滚，污染空气。”

    “你！”

    在环卫大娘藏着黑垢的五指抓来之前，7479就闪进了店铺，铁制的卷帘门啪的砸了下来，刚要冲进来的环卫大娘吓得猛退一步，要不是她退的快，恐怕就被卷帘门给砸了脚了。

    7479回到里间一个小时后，老者才姗姗归来，就算用爬的速度来算，这步伐也太慢了。

    “去哪了？”7479状似随意的问。

    “门口守着个气势汹汹的女人。我就去隔壁公园发展了下副业。”老者从车把手上解下了一塑料口袋的饮料瓶。“你惹着她了？”

    原来是嫌烦躲去了。

    “哼。”7479哼了一声，不置一词。

    “学校是你自己要去的，如果以后你在学校也犯了事，我可没法再把你弄回去。”老者平淡的说。

    “你先把我弄进去了再说吧。”7479不屑的嘁了一声。

    老者不置可否，在店铺门口的水管里冲了冲手，开始准备晚饭。

    晚上，气温凉爽后老者又开始擦拭他那辆破车，7479百无聊赖也坐在店铺门口吹风。

    看着老者沉默劳作的样子，7479忽然产生了兴趣：“你的妻子呢？”

    “没有。”老者不假思索的回答。

    “后代？”

    “没有。”

    “哦。”7479点了点头，按照这里的价值观，还真是相当凄惨的人生啊。

    老者忽然呻吟了一声，直起他那佝偻的背，自己锤了几下肩膀。

    “以前我当兵的时候，这根本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