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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商量的、温柔的语气。 如果是从前的师父,肯定一语不发直接查他的记忆,或者冷着脸命令他把噩梦如实托出。 荆雪尘甩甩头,道:“别叫我‘夫人’啦。叫我雪尘吧。” 又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少年在井边打水抹了两把脸,背着竹篓上山采药去了。 根据他的猜测,现在他和师父所处的地方,或许是鲲创造出的梦境。 这种梦境类似幻术,主要对人的神魂产生影响。荆雪尘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记忆,除了小时候的事情仍旧比较模糊以外,其余的都很正常。 但商梦阮的情况却比较复杂,他不但忘掉了自己身为仙君的事实,头脑里还莫名其妙多出奇奇怪怪的东西,自以为是这镇上的大夫,而荆雪尘则是他的妻子。 荆雪尘仔细观察他,发现他除了更温柔和善以外,其余生活习惯、为人处世上的小细节都和朝云处的师父并无差别。 比如,做什么都要干净整洁到龟毛的地步。 比如,喜欢摸他脑袋。 他确定,这个商梦阮和之前的师父是同一个魂魄,只是忘掉了曾经的记忆。 进入小镇之后,荆雪尘惊讶地发现,这里和乾元秘境那个堆满雪人的小镇一模一样。 一想到街道上的行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些张牙舞爪的冰雕,他就浑身发毛。 一出神,他不当心撞上只小家伙,把她掀了个跟头。 荆雪尘连忙蹲下来把小姑娘扶起来,拍拍她身上的尘土,道:“抱歉,你没事吧?” 小姑娘抬起一张玉雪可爱的脸,嘟着嘴,要哭不哭。 荆雪尘却“蹬蹬蹬”后退三步,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倒在地。 ——这张脸,他见过。 在乾元秘境里,那个邀请他打雪仗、又被他一拳头砸碎的小女孩冰雕,和这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 他当时的猜测居然是真的:这个女孩、包括整个小镇都将会被炼制成秘境中的关卡,被一波又一波的仙修砸碎、摧毁。 小姑娘见他也摔了一跤,反而不哭了,跑过来帮他捡起滚落在一边的药篓,放在他身边,然后退后一点,怯生生地观察他。 “对不起……”荆雪尘小声道歉,爬起来飞快跑掉了。 他在附近的山头里采了些药草,心里才逐渐安静下来。 那时他揍碎的那些冰雕,说到底早已经不是活人。事到如今,还是先离开幻境,保下师父和他自己的命,再去想其他吧。 回去的路上,田间地头里有人唤他“商夫人”,荆雪尘只好脸色臭臭地被农妇们拽过去拉家常。 从谈话中,他也得知了自己和师父在这个镇子里的身份和大致经历。 “商梦阮”是镇子里的大夫,因为医术高超,又乐善好施,抢了别家的生意。那些人串通镇中药铺不许卖给他药材,他只好亲自入山采药。 然而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山,“商梦阮”不慎在崖边摔断了腿脚,还好恰有镇外的采药女经过,救了他一命。 至此他就坐上了轮椅。 而那个对他有救命之恩、又被他娶回家的“采药女”,就是荆雪尘。 荆雪尘叹了口气。 他的性别和幻境中的妻子明显对不上,应该感谢鲲大哥没有给他换一具少女的身体吗?! 傍晚,荆雪尘站在人群里,远远望着病坊。来找商梦阮医治的人很多,乱哄哄的闹一片,商梦阮被包围在其中,举止从容优雅,神情一直是清冷的。 相比于他对荆雪尘的温柔,他对普通镇民的态度比较冷漠,然而细究其里,却还是有温度的。 少年刚盯了一小会儿,便见商梦阮抬起头来,朝他一笑。 荆雪尘私心里觉得,那比狐妖的笑好看百倍。 本就爱笑的人笑起来只是锦上添花,而冰封十数年的雪山中开盛放花朵,却更震撼人心。 人群立刻炸开了锅:“是商夫人来了!” “商夫人来接商大夫回家啦。” “小两口真恩爱!” 荆雪尘一脸懵逼,被大妈大姐们推推搡搡,挤到人群最前面,也挤到商梦阮看诊的桌边。 什么商夫人!这也太难为情了…… 他还没从窘迫中调整过来,就有个少女便从他药篓里发现了一束鲜花,笑着道:“啊呀,商夫人给商大夫带花儿来了!” 荆雪尘瞬间脸色爆红。 谁说那是给商梦阮摘的了!他自己喜欢,想装饰在房间里不行嘛! “拙荆脸薄,别捉弄他了。”商梦阮微笑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小镇人口不多,他每日下午优先看重病患者,到这个点,剩下的都是零散的小伤小患,大多数不是来看病,而是来看大夫本人的。 荆雪尘身后又传来笑声。 “商大夫一见夫人就笑,夫人以后多来看看商大夫,也能让我们大饱眼福。” 荆雪尘实在受不了这些爱凑热闹的人族,低头盯着脚尖跑进病坊,打下帘子。 在太阳完全下山前,他们一同分拣好了草药,准备归家。 商梦阮膝上放着少年采来的花,荆雪尘嘴里叼着商梦阮买来的糖。两人一个推轮椅、一个坐轮椅,在夕阳余晖下徐徐前行。 “商梦阮,”荆雪尘认真问,“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