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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孩子”二字挑动了如懿犹豫不定的神经,她终于敛衣整肃,缓声道:“那引本宫去见见皇上吧。” 从芳碧丛出来之时,已经是暮色沉沉的时分,她与皇帝说了什么,自然只有她自己与皇帝知,但是她明白,她说的话,还是打动了皇帝。 夕阳西坠,碎金色的余晖像是红金的颜料一样浓墨重彩地流淌。暮霭中微黄的云彩时卷时舒,幻化出变幻莫测的形状,让人生出一种随波逐流的无力,有清风在琼楼玉宇间流动,微皱的湖面上泛出金光粼粼的波纹,好似幽幽明灭的一湖心事。 容珮扶着她自后湖便沿着九幽廊桥回去,贴心道:“今日之事是叫娘娘为难,可娘娘为什么还是去劝皇上了?” 如懿将被风吹得松散的发丝抿好,正一正发髻边的一支佛手纹镶珊瑚珠栀子钗,轻声道:“你也觉得本宫犯不上?” 容珮想一想,低眉顺目道:“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娘娘现下事事安稳,稳坐后宫,何必去蹚这摊浑水呢。”她有些担心,“万一惹恼了皇上……” 如懿淡然道:“皇上和太后到底是母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是要见的。” “可舒妃和庆嫔是太后的人,太后不用她们,而用娘娘您,这件事便不好办……自然娘娘是能办好的,只是太冒险了些,何况太后昔年到底对乌拉那拉皇后太狠辣了。” 如懿凝望着红河日下,巨大而无所不在的余晖将圆明园中的一切都笼罩其下,染上一抹金紫色的暗光。 “太阳总会下山,就如花总会凋谢。不为过去的恩怨,也不为眼前的得失,只为来日。”如懿的语中带了一分冷静至极的无奈,“来日,本宫总有花残粉褪,红颜衰老的时刻,彼时若因本宫失宠而连累自己的孩子,那么太后还可以是最后一重依靠。哪怕没有权势,太后终究还是太后,本宫没有母族可以依靠,若连自己都靠不住,那么今日帮太后一把,便是帮来日的自己一把了。” 容珮忙伸手掩住她的口,急急道:“娘娘正当盛宠,又接连有孕,怎会如此呢?” 如懿眼中是一片清明的了然:“有盛,便有盛极而衰的时候,谁也逃不过。” 容珮微微颔首,忽然道:“若是乌拉那拉皇后在世,不知会作何感想?” 如懿笑着戳了戳她:“以姑母的明智,一定不会如本宫这般犹疑,而是立刻便会答应了。” 到了晚膳时分,皇帝便急急进了长春仙馆,皇帝进了殿,见侍奉的宫人们一应退下了,连太后最信任的福珈亦不在身边,便知太后是有要紧的话要说,忙恭恭敬敬请了安,坐在下首。 为怕烟火气息灼热,殿中烛火点得不多,有些沉浊偏暗。初夏傍晚的暑意被殿中银盆里蓄着的积雪冲淡,那凉意缓缓如水,透骨袭来。手边一盏玉色嵌螺钿云龙纹盖碗里泡着上好的碧螺春,第二开滚水冲泡之后的翠绿叶面都已经尽情舒展开来,衬着玉色茶盏色泽更加绿润莹透。 皇帝眼看着太后沉着脸,周身散发着微沉而凛冽的气息,心底便隐隐有些不安。名为母子这么多年,皇帝自十余岁时便养在太后膝下,从未见过太后有这般隐怒沉沉的时候,便是昔年乌拉那拉皇后步步紧逼之时,太后亦是笑容恬淡,不露一毫声色。 这样的女子,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皇帝默默想着,在惊诧之余,亦多了一分平和从容,原来再睿智相谋的女子,亦不过逃不脱儿女柔肠。 这样想着,他的神色便松弛了不少,口吻愈加温和孝谨:“皇额娘急召儿子来此,不知为何?若是天气炎热,宫人供奉不周,皇额娘尽管告知儿子就是。” 太后的脸色被耳畔郁蓝的嵌东珠点翠金耳坠掩映得有些肃然发青:“宫人伺候不周,哀家自然可以告诉皇帝,若哀家自己的儿子不孝,哀家又能告诉谁去?” 皇帝闻得此言,遽然起身道:“皇额娘的话,儿子不敢承受。” 太后冷然目视片刻,沉沉道:“皇帝不敢?国事要紧,哀家不敢计较皇帝晨昏定省的礼节,只是有一句话,不得不问问皇帝。”她深深吸一口气,“自达瓦齐求亲以来已有十日,皇帝如何定夺自己亲妹的来日?” 皇帝垂眸片刻,温和地一字一字道:“端淑meimei自幼为先帝掌上明珠,朕怎肯让meimei孤老终身,达瓦齐骁勇善战,刚毅有谋,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 太后几乎倒吸一口凉气,双唇颤颤良久,方说得出话来:“皇帝的意思是……” 皇帝和缓地笑:“meimei嫁与准噶尔许久,与多尔札一直不睦,未曾生养。如今天意如此,要meimei再嫁一位合意郎君。儿子这个做兄长的,岂有不成全的?想来皇额娘得右,也一定为得佳婿而欣慰。” 太后震颤须臾,厉声道:“端淑初嫁不睦,哀家不能怪皇帝。当时先帝病重垂危,端淑虽然年幼,但先帝再无年长的亲女,为保社稷安定,为保皇帝安然顺遂登基,哀家再不舍也只能遂了皇帝的心意,让她下嫁准噶尔。可如今她夫君已死,准噶尔内乱,皇帝身为兄长,身为人君,不接回身处动乱之中的meimei,还要她再度出嫁,还是嫁与手刃夫君的仇人,这置孔孟之道于何地?置皇家颜面于何地?” 皇帝不惊不恼,含着笃然的笑意,垂眸以示恭顺:“皇额娘放心,皇家的颜面就是公主再嫁嫁得风光体面,保住一方安宁。孔孟之道朕虽然尊崇,但那到底是汉人的礼节,咱们满蒙之人不必事事遵从。否则,当年顺治帝娶弟妇董鄂皇贵妃,岂非要成为千夫所指,让儿臣这个为人子孙的,也要站出来谴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