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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下出巡的那日,正是凌云彻三年的祭日。不便张扬,如懿便在清晨时分,前往宝华殿悄悄上一炷香。 宝华殿乃是宫中僧人祈福之所,一应洒扫杂役皆由宫人打理。这一日新雪初霁,晨光清冷如白露。如懿也不曾知会宝华殿众法师,只携了容珮前往,静静陈香礼佛,寄托哀思。 容珮备齐了一应物事,婉声道:“皇后娘娘从前并不这般殷勤往宝华殿去。” 如懿一脸温静,“从前总以为无所畏惧,如今才知自己样样不能。人既微弱,便只能仰赖神佛。” 彼时天色微亮,半钩弯月凄凄隐没于云翳。一众僧人未曾奉诏,便也不曾预备迎接。这般无拘无束,反倒落了清闲,由着如懿独自坐于佛台之下,仰之弥高。 宝华殿中的陈设看似简朴无华,却隐隐有着考究到了极致的堂皇。殿中分列着十数盏青玉香灯,引着大卷的白檀木香,香气温润沉静,不动声色地按住了浮逸的心神。 待念过数遍经文,起身踏出殿门时,已是天色明净如一方光华玉璧。庭中积雪不盈寸,唯余一片空明。唯有来时足印清晰落于雪上,明白无误地告知她来时路是如何步步走过。 心中不免郁郁,如果这一世为人,跌跌撞撞而过,都能这般步步稳当,知道前路如何,去往何处,该有多好。 她仰起头,静静立于檐下。因是独自前来礼佛,她也打扮得格外素净,一身莲青色衣衫,用金银二色丝线挑着落梅花朵。发髻梳得简净,只用青玉莲瓣扁方绾起,零星点缀数枚点翠嵌蓝珠花,横簪一支白玉长簪而已。 彼时朝霞初露,映照着雪光灿灿,空气中隐约有腊梅的气味遥遥传来,寒雪清浅,暗香浮动。天际有深蓝色的云霭,与流火般的霞色交叠如层层薄纱,似清非清,似见非见,朦胧迤逦如硕大的凤凰的翅。 仿佛是许多年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皇帝站在葱郁的花树之下,晚霞的辽阔绮丽是无澜的波影,与他璀璨的笑容融为人世间最美好的向往。那粉色的一天一地衬得他眉眼恋恋,在那里笑着看她。他的笑容是初霁后明媚的雪光,纵使天寒地冻,亦有温暖人的力量。 可,那真的是很久很久的以往了。 久得连她亦迷惘,那是不是纯粹是年少时模糊的影像,只能凭此慰藉逐渐老去的年华。 她这样想着,轻轻叹了口气。微闻身后有窸窣之声,她很快掩饰了黯然之色,如常般雍容清冷,转身目视后方,只见一垂垂老矣的青衣僧人手执半旧的竹帚,徐缓清扫阶下落雪。如懿凝眸片刻,轻声道:“你是谁?” 那僧人微微抬眸,辨别她服色,不卑不亢行礼,“皇后娘娘。” 如懿见他须发皆白,神色安宁,便也生了几分亲近,微微颔首。 那僧人舒袖敛容,“皇后娘娘今日怎有兴驾临宝华殿,僧人不曾远迎,实在失礼。” 如懿清浅一笑,掩不住眼角悒悒的细纹与疲倦的暗青,“本无心惊扰众人,只是昨夜梦见早夭的一双儿女,清晨想到很快就要随皇上出行,便来祈求心安,也来求得一路平安。” 那僧人道:“皇上出行是不久后来日之事,但前事已过多年,皇后娘娘还是放不下亡人么? ” 不知怎的,便有了倾诉的欲望。仿佛身染佛香的人,与之言语也能叫人心生平静。她徐徐道:“幼女夭折于怀中,幼子尚不得见天日便弃父母而去,日夜思之,悬于心头。” 其实,她甚少对人说及璟兕与永璟之事。一任时光潺潺流去,只将哀思静埋于心头,郁积成破碎的碎石棱角,在不经意间剌穿柔软的心肺。 那是一个母亲的永殇。 如懿见那僧人面貌苍老,不觉好奇,“从前未曾见过师父?” 那扫地僧人停了手中沙沙声,合十含笑,“皇后娘娘每一次来我都记得。第一次,仿佛是先帝雍正年间,皇后娘娘随姑母前来。那时,皇后娘娘还是闺中格格。” 如懿想了想,前尘依稀如是。只是不知不觉,自己的半生,从莽莽撞撞的青涩少女,从步步警醒的嫔御岁月,而至今日的高处不胜寒,竟也点缀了旁人半世的眼眸。她这般想着,不觉松了心弦,徐徐道:“那是数十年前的事了呢。” 那扫地僧人微笑淡淡,“我在此修习半生,记得刚入宝华殿侍奉时,乃是康熙五十年。多年来我不过是宝华殿数百诵经僧人之一,皇后娘娘自然不曾留意。” 如懿鬓边的一支羊脂白玉如意点翠长簪被冷风摇曳起细碎的海棠明珠坠,纵是金玉华贵,凌风亦不过瑟瑟不能自已。她轻声感叹道:“三朝繁华,师父尽收取底。”她停一停,含了几分犹豫,“曾读佛经,有一句读来惊心动魄。言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敢问师父一句,何为人世恩爱?” 那僧人含笑,“心念前因,彼此不相欺瞒,得温存相待,乃是恩爱。” 如懿听了动容,却蓄意存了挑剔之心,道:“师父是佛门中人, 也懂得人世情爱?” 那僧人颇从容,“佛祖怜悯苍生,人世情爱尽在眼中心底。不能涉入其中,却可以懂得。”他凝眉须臾,“我在宝华殿精心修习逾五十年,不过是在渺乱中求一方清净。有时冷眼旁观,只觉哪怕读通佛法万卷,亦难解心底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