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讲道理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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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我又不是不清楚,开这个口,让先生为难吗?先生不为难,学生心里不会良心不安吗?哪怕我心里过意得去,给整座剑气长城惹来麻烦,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导致双方大战开幕,先生离去之时,岂会真的不为难?” 左右点点头,算是认可这个答案。 先生多愁思,弟子当分忧。 左右想起那个身材高大的茅小冬,记忆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是个一年到头都一本正经的求学年轻人,在众多记名弟子当中,不算最聪明的那一撮,治学慢。最喜欢与人询问疑难,开窍也慢,崔瀺便经常笑话茅小冬是不开窍的榆木疙瘩,所以只给他答案,却从来不愿与他细说。只有小齐会耐着性子,与茅小冬多说些。 左右缓缓道:“早年茅小冬不愿去礼记学宫避难,非要与文圣一脉捆绑在一起,还要陪着小齐去东宝瓶洲创建山崖书院。当时先生其实说了很重的话,说茅小冬不该有如此私心,只图自己良心安放,为何不能将志向拔高一筹?不应该有此门户之见,若是可以用更大的学问裨益世道,在不在文圣一脉,并不重要。然后那个我一辈子都不怎么瞧得起的茅小冬,说了一句让我很佩服的言语——茅小冬当时扯开嗓子,直接与先生大喊大叫,说弟子茅小冬生性愚钝,只知先尊师,方可重道,两者顺序不能错。先生听了后,高兴也伤心,只是不再强求茅小冬转投礼圣一脉了。” 陈平安重新拿起酒壶,喝了口酒,道:“我两次去往大隋书院,茅师兄都十分关照我,生怕我走上歧路。茅师兄讲理之时,很有儒家圣人与夫子风范。” 左右笑了笑,道:“那你是没见到他被我勒紧脖子说不出话来的模样,与自家先生说话,道理再好,也不能喷先生一脸口水。你说呢?小师弟!” 陈平安悄悄将酒壶放回椅子上,只敢“嗯”了一声,依旧打死不多说一个字。 左右站起身,一手抓起椅子上的酒壶,然后看了眼脚边的食盒。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我自己掏钱。” 左右又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继续道:“以后也是如此。” 左右这才准备离去。 陈平安突然说道:“希望没有让师兄失望。” 左右沉默片刻,缓缓道:“还好。” 陈平安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 左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从今日起,若有人与你说些阴阳怪气的言语,说你只是因为出身文圣一脉,得了无数庇护,才有今日成就,你不用与他们废话,直接飞剑传信城头,我会教他们做人。” 陈平安无言以对,实在是有些不太适应。 左右停顿片刻,补充道:“连他们爹娘长辈一起教。” 陈平安见到左右好像有些不耐烦,瞅着是要先教自己剑术了,想起野修当中广为流传的那句“死道友不死贫道”,只好赶紧点头道:“记下了。” 左右不再辛苦压制自身剑气,化虹远去城头。从城池到城头,左右剑气所至,充沛天地间的远古剑意,都让出一条稍纵即逝的道路来。 到了城头,左右握酒壶的那只手,轻轻提了提袖子。袖子里面装着一部装订成册的书籍,是先前陈平安交给老秀才,老秀才又不知为何却要偷偷留给左右,连他最疼爱的关门弟子陈平安都隐瞒了。 左右以剑气隔绝出一座小天地,将那本书放在身前城头上,心意一动,剑气便替他翻书。于是他一边喝酒,一边看书。 左右不知不觉喝完了壶中酒,转头望向天幕,先生离别处。 先生自从成为人间最落魄的儒家圣贤后,始终笑容依旧,左右却知道,那不是真开怀,是弟子流散,漂泊不定,先生在愧疚。唯有见到那个架子比天大、如今才愿意认他作先生的小师弟后,先生哪怕笑容不多,言语不多,哪怕已经分别,此刻注定正在笑开颜。 那个陈平安可能不清楚,若是他到了剑气长城,听说自己身在城头之后,便要匆匆忙忙赶来自己跟前,称呼自己为大师兄,自己才会失望。 小齐怎么会选中这么一个小师弟? 左右觉得,若是陈平安悄悄在家乡建造了祖师堂,悬挂了先生画像,便要主动与自己邀功一番,自己会更失望。 先生为何要选中这么一个关门弟子? 若是陈平安觉得左右此人剑术不低,便要学剑,左右就会最失望。 自己为何要承认这么一个师弟? 但是都没有,那就证明陈平安是左右心中期待百年的那个小师弟了。 甚至比自己最早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小师弟形象,还要更好些。 当年蛟龙沟一别,他左右曾有言语未说出口,是希望陈平安能够去做一件事。不承想,陈平安不但做了,而且做得很好。 走过三洲,看遍山河。 此时左右看过了书上内容,才明白先生为何故意将此书留给自己。所以此时此刻,左右觉得早先在那店铺门口,自己那句别别扭扭的“还好”,会不会让小师弟感到伤心? 若是当时先生在场,估计又要打人了吧? 左右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天地之道,博厚也,高且明也,悠且久也。 惜哉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在左右没出剑就离开后,陈平安松了口气,说不紧张那是自欺欺人,赶忙收拾了椅凳放回铺子,自己就坐在门槛上,等着宁姚和叠嶂返回。 左右来时,悄无声息,去时却没有刻意掩饰剑气踪迹,所以剑气长城那边的大半剑仙,应该都清楚左右这趟离开城头的城池之行了。何况之前左右正大光明地坐在店铺门口,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示。 老秀才在弟子左右现身之前,其实施展了神通,遮蔽天地,只让店铺那边知晓。左右到了之后,老秀才便撤掉了术法。 文圣一脉,从来多虑,多虑之后行事,历来果决,故而看似最不讲理。 宁姚跟叠嶂返回铺子,陈平安起身笑道:“我在此待客,麻烦叠嶂姑娘了。” 叠嶂笑问道:“老先生的身份,我不问,但是左大剑仙,为何要主动来此与你饮酒,我得问问看,免得以后自己的铺子所有家当,莫名其妙没了,都不知道找谁诉苦。” 陈平安说道:“左右,是我的大师兄。先前居中而坐的,是我们两人的先生,浩然天下儒家文圣。” 在剑气长城,反正靠山什么的,意义不大,该打的架,一场不会少,该去的战场,怎么都要去。更何况学生崔东山说得对,靠自己本事挣来的先生、师兄,没必要故意藏藏掖掖。 叠嶂默默走入铺子,没法子聊天了。 宁姚与陈平安一起坐在门槛上,轻声道:“所幸如今老大剑仙亲自盯着城头,不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去往南边,不然下一场大战,你会很危险。妖族那边,算计不少。” 陈平安笑道:“先生与左师兄,都心里有数。” 宁姚点点头,问道:“接下来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一是勤快修行,多炼气,争取早点跻身洞府境,同时磨砺金身境,一旦跻身远游境,厮杀起来,会便利许多;二是将初一和十五彻底大炼为本命物。不过这两件事,暂时都很难达成。其中只说凑足五行之属本命物,就是难如登天。金、火两件本命物,可遇而不可求,实在不行,就不去刻意追求太高的品秩,总要先搭建成长生桥,应对下一场大战。宁姚,这件事,你不用劝我,我很仔细地权衡过利弊,不谈修行路上其他事宜,只说本命物,当下三件本命物的品秩,其实已经足够支撑我走到地仙境,甚至是玉璞境。此事不能太过苛求圆满,修行路上,确实不能太慢,不然迟迟无法跻身中五境,难免灵气涣散。如果在这种情形下,武学境界却到了七境,一口纯粹真气运转起来,或多或少要与灵气相冲,其实会拖累战力。在这期间……” 说到这里,陈平安愁眉不展,叹了口气,道:“还要跟师兄学剑啊。” 宁姚说道:“也挺好,左前辈本就是最适合、最有资格教你剑术的人。别忘了,你师兄自己就不是什么先天剑坯。” 陈平安无奈道:“总不能隔三岔五在宁府躺着喝药吧。” 宁姚笑道:“没事啊,当年我在骊珠洞天,跟你学会了煮药,一直没机会派上用场。” 陈平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亲手煮药,你敢煮,我也不敢喝啊。” 宁姚啧啧道:“认了师兄,说话就硬气了。” 陈平安立即苦兮兮说道:“我喝,当酒喝。” 叠嶂看着门口那俩,摇摇头,酸死她了。 陈平安想起一事,转头笑道:“叠嶂姑娘,如果我能帮铺子挣钱,咱们四六分账如何?” 叠嶂笑道:“你会不会少了点?” 陈平安说道:“那就只好三七了?叠嶂姑娘,你做生意,真的有些剑走偏锋了,难怪生意这么……好。” 叠嶂给气得说不出话来。宁姚有些幸灾乐祸。 陈平安笑道:“这杂货铺子,神仙也难挣额外钱。我知道自己这次要在剑气长城久留,便多带了些家乡寻常的酒水,不如咱们合伙开个小酒肆,在铺子外面只需要多搁些桌椅凳子,不怕客人多了没座位。不过只要酒好,蹲地上喝,也是好滋味。” 叠嶂好奇道:“你自己都说了是普通的市井酒酿,咱们这边酒鬼多,就算酒卖得出去,也有卖完的时候。再说价格卖高了,容易坏人品,我可没那脸皮坑人。” 陈平安拈出一枚绿竹叶子,灵气盎然,苍翠欲滴,道:“把这个往酒壶里一丢,价格就嗖嗖嗖往上涨了。不过这是咱们铺子贩卖的第一等酒水。次一等的,买那大酒缸,稍稍多放几片竹叶,我还有这个。” 陈平安摊开手心,是一只跟魏檗借来的酒虫。酒虫此物,哪怕是在浩然天下,都算是可遇不可求的珍稀之物,魏檗也是开了三场神灵夜游宴,再加上暗示,将某位山水神祇能够缺席第四场夜游宴,作为补偿,这位山水神祇才忍痛割爱,舍得上贡一只酒虫。 陈平安胸有成竹道:“我试过了,光有酒虫,依旧算不得多好的醇酿,比那价格死贵的仙家酒水,确实还是逊色很多,但是若再加竹叶,酒水味道便有了云泥之别。所以咱们铺子在开张之前,要尽量多收些价格低廉的寻常酒水,越多越好,先囤起来,数量凑够了,我们再开门迎客。我们自己买酒,估计压不下价,买多了,还要惹人怀疑,所以可以给晏琢和陈三秋一些分红,意思意思就成了,不用给他们太多,让他们去买酒。他们有钱,咱俩才是兜里没钱的人。” 宁姚斜靠铺子大门,看着那个聊起生意经便格外神采奕奕的家伙。 叠嶂有些犹豫,不是犹豫要不要卖酒,对卖酒这件事,她已经觉得不用怀疑了,肯定能挣钱,挣多挣少而已,而且还是挣有钱剑仙、剑修的钱,她叠嶂没有半点良心不安,喝谁家的酒水不是喝?真正让叠嶂有些犹豫不决的,是这件事要与晏胖子和陈三秋攀扯上关系,按照叠嶂的初衷,她宁肯少赚钱,成本更高,也不让朋友帮忙。若非陈平安提了一嘴,可以分红给他们,叠嶂肯定会直接拒绝这个提议。 陈平安也不着急,把酒虫收入袖中,又将竹叶收入咫尺物。咫尺物中竹叶竹枝一大堆,都带来剑气长城了。他微笑道:“叠嶂姑娘,我冒昧说一句啊,你做买卖的脾气,真得改改。在商言商的事情,若是自己觉得是那盈亏不定的买卖,最好不要拉上朋友,这是对的,可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还不拉上朋友,就是咱们不厚道了。不过没关系,叠嶂姑娘要是觉得真不合适,咱们就把酒肆开得小些,无非是成本稍高,前边少囤些酒,少赚银子,等到大把的银子落袋为安,我们再来商量此事,完全不需要有顾虑。” 叠嶂似乎陷入了一个新的纠结境地,担心自己拒绝了对方实打实的好意,陈平安心中会有芥蒂。 陈平安笑问道:“那就当谈妥了,三七分账?” 叠嶂笑道:“五五分账。酒水与铺子,缺一不可。” 陈平安却说道:“我扛着桌椅板凳随便在街上空地一摆,不也是一个酒肆?” 叠嶂道:“我就不信宁姚丢得起这个脸。就算宁姚不在乎,你陈平安真舍得啊?” 陈平安有些无言以对。 宁姚正要说话。 叠嶂急匆匆道:“宁姚!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可不能有了男人就忘了朋友!” 宁姚原本想说我连帮着吆喝卖酒都无所谓,还在乎这个?只是叠嶂都这么讲了,宁姚便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最后砍价砍到了四六分账。 理由是陈平安说自己连胜四场,使得这条大街声名远播,他来卖酒,那就是一块不花钱的金字招牌,更能招徕酒客。 叠嶂是真有些佩服这个家伙挣钱的手腕和脸皮了。不过叠嶂最后还是问道:“陈平安,你真的不介意自己卖酒,挣这些琐碎钱,会有损宁府、姚家长辈的脸面?”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叠嶂姑娘,你忘记我的出身了?不偷不抢,不坑不骗,挣来一枚铜钱,都是本事。” 宁姚忍着笑。估计这个掉钱眼里的家伙,一旦铺子开张却没有销路,他都能卖酒卖到老大剑仙那边去。 叠嶂沉默许久,小声道:“我觉得咱们这酒铺,挺坑人啊。” 陈平安挥挥手,大言不惭道:“价格就在那儿写着,爱买不买。到时候,销路不愁,卖不卖都要看咱俩的心情!” 叠嶂这才稍稍安心。挣大钱买宅子,一直是叠嶂的愿望,只不过叠嶂自己也清楚,挣钱,自己是真不在行。 叠嶂本以为谈妥了,陈平安就要与宁姚返回宁府那边,不承想陈平安已经站在柜台那边,拿过了算盘。叠嶂疑惑道:“不就是买酒囤起来吗?很简单的事情,我还是做得来的。” 陈平安一脸震惊,这次真不是假装了,气笑道:“天底下有这么容易做成的买卖吗?叠嶂姑娘,我都后悔与你搭伙了!你想啊,与谁买散酒,总得挑选一些个生意冷清的酒楼酒肆吧?到时候怎么杀价,咱们买多了如何降价,怎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得先琢磨些?要先定死了契约,省得见我们铺子生意好了,对方反悔不卖酒了。就算不卖,如何按契约赔偿咱们铺子,零零散散,多了去了。我估计你一个人,肯定谈不成,没法子,我回头覆张面皮,你就在旁边看着,我先给你演示一番。何况这些还只是与人买酒一事的粗略,再说那铺子开张,先请哪些瞧着挺像是过路客的酒客来壮声势,私底下许诺给他们几壶千金难买的上等竹叶酒水;什么境界的剑修,让哪个剑仙来负责瞎喊着要包下整个铺子的酒水,才比较合适,不露痕迹,不像是那托儿,不得计较计较啊;挣钱之后,与晏胖子、陈三秋这些个酒鬼朋友,如何亲兄弟明算账,咱们可是小本买卖,绝对不能记账,但总得早早有个章程吧……” 叠嶂气势全无,越来越心虚,听着陈平安在柜台对面滔滔不绝,念叨不休,她都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真不适合做买卖了。怎么突然觉得比练剑难多了啊? 宁姚站在柜台旁边,面带微笑,嗑着瓜子。 叠嶂怯生生道:“陈平安,咱们还是三七分吧,你七我三就行。” 陈平安刚要点头答应,结果立即挨了宁姚一手肘,陈平安笑道:“不用不用,五五分账,说好了的,做生意还是要讲一讲诚信的。” 陈平安侧过身,丢了个眼色给叠嶂。我讲诚信,叠嶂姑娘你总得讲一讲诚意吧,不如各退一步,四六分账。 叠嶂点点头,然后对宁姚一脸无辜道:“宁姚,陈平安偷偷对我挤眉弄眼,不知道啥个意思。” 陈平安又挨了一手肘,龇牙咧嘴对叠嶂伸出大拇指,赞道:“叠嶂姑娘做生意,还是有悟性的。” 两人又聊了诸多细节,叠嶂一一用心记下。 陈平安和宁姚两人离开小小的杂货铺子,走在那条大街的边缘,一路经过那些酒楼酒肆,陈平安笑道:“以后就都是同行仇家了。” 宁姚轻声道:“谢了。” 陈平安笑道:“应该的。” 宁姚犹豫了一下,说道:“叠嶂喜欢一位中土神洲的学宫君子,你开解开解?” 陈平安苦笑道:“有些忙可以帮,这种事情,真帮不得。” 宁姚双手负后,悠悠然称赞道:“你不是很懂儿女情长吗?”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天地良心,我懂个屁!” 叠嶂藏在陋巷当中的小宅子,囤满了一只只大酒缸。她本钱不够,陈平安其实还有十枚谷雨钱的家当私房钱,但是不能这么傻乎乎掏出一枚谷雨钱买东西,容易给人往死里抬价,就跟宁姚要了一堆零散的雪花钱。能买来便宜劣酒的酒楼铺子,都给陈平安和叠嶂走了一遍。这些酒水在剑气长城的城池街巷,销量不会太好,这就是剑气长城这边的古怪之处,买得起酒水的剑修,不乐意喝这些,除非是赊欠太多又暂时还不起酒债的酒鬼剑修,才捏着鼻子喝这些。而大小酒楼实打实的仙家酒酿,价格那是真如飞剑,远远高出一门之隔的倒悬山,剑仙都要倍觉rou疼。如今倒悬山和剑气长城之间出入管得严,酒客们的日子越发难熬。 陈平安弯腰揭开一只酒缸,那只酒虫子就在里面泡着,优哉游哉如一尾小游鱼,醉醺醺的,很会享受。 每一缸酒,得浸泡酒虫子三天才算醇酒,里面都搁放了几片竹叶和一根竹枝。没取名为叠嶂最先提议的竹叶青,或是宁姚建议的竹枝酒,而是陈平安一锤定音的竹海洞天酒,别名青神山酒。愣是把一个习惯了挣良心钱的叠嶂,给震惊得目瞪口呆。 陈平安当时便语重心长言语了一番,说自己这些竹叶竹枝,真是竹海洞天出产,至于是不是出自青神山,他回头有机会可以问问看。如果万一不是,那么卖酒的时候,那个“别名”就不提了。 除了准备开酒铺卖酒挣钱,陈平安每天在宁府,还是雷打不动的六个时辰炼气,偶尔会长达七八个时辰。 宁姚让出了斩龙崖凉亭,更多的是在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场上练剑。 陈平安在休憩时分,就拿着那把剑仙蹲在小山脚,专心磨砺剑锋。 偶尔晏胖子和董黑炭他们也会来这边坐会儿,晏胖子逮住机会,就一定要让陈平安观摩他那套疯魔拳法,询问自己是不是被练剑耽搁了的练武奇才。陈平安当然点头说是,每次说出来的理由,还都不带重样的。陈三秋都觉得陈平安比晏胖子的拳法更让人扛不住。有一次连董黑炭都实在是遭不住了,看着那个在演武场上恶心人的晏胖子,便问陈平安:“你说的是真心话吗?难道晏琢真是习武天才?”陈平安笑着说“当然不是”,董黑炭这才心里边舒服点。陈三秋听过后,长叹一声,捂住额头,躺倒在长椅上。 在这期间,几乎每天都有个袖子装满糕点的小姑娘,来宁府门口嚷嚷着要拜师学艺。一次她被宁姚拖进宅子大门,痛打了一顿,好不容易才消停了一天,不承想隔天小姑娘就又来了,只不过这次学聪明了,喊了就跑,一天能飞快跑来跑去好几趟,反正她也没事情做。最后被宁姚堵住去路,拽着耳朵进了宅子,让小姑娘欣赏那个演武场上正在打拳的晏胖子,说这就是陈平安传授的拳法,还学不学了? 小姑娘眼眶含泪,嘴唇颤抖,说哪怕如此,拳还是要学啊。小姑娘默默擦拭眼泪,哽咽着说原来这就是娘亲说的那个道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宁姚没辙,就让陈平安亲自出马赶人。当时陈平安在和白嬷嬷、纳兰爷爷商量一件头等大事,宁姚也没说事情,陈平安只好一头雾水跟着宁姚走到演武场,结果就看到了那个一见到他便纳头就拜的小姑娘。 倒也不陌生,大街上的四场架,小姑娘是最咋咋呼呼的一个,他想不注意都难。 陈平安也不好去随便搀扶一个小姑娘,赶紧挪步躲开,无奈道:“先别磕头,你叫甚名字?” 小姑娘赶紧起身,朗声道:“郭竹酒!” 陈平安点点头,抬起左手,掐指一算,喟然长叹道:“不巧,名字不合,暂时无法收你为徒,以后再说。” 郭竹酒一脸诚挚说道:“师父,那我回去让爹娘帮我改个名字?我也觉得这个名字不咋地,忍了好多年。” 陈平安摇头道:“不成,我收徒看缘分。第一次,先看名字,不成,就得再过三年了。第二次,不看名字看时辰。你到时候还有机会。” 郭竹酒十分懊恼,重重跺脚,跑了,嚷嚷着要去翻黄历,给自己挑选三年后的黄道吉日。 晏琢和陈三秋呆立一旁,看得两人差点眼珠子瞪出来。 郭竹酒是个小怪人,从小就脑子拎不清,说笨,肯定不算,是个极好的先天剑坯,被郭家誉为未来顶梁柱;说聪明,更不算,小姑娘闹出来的笑话茫茫多,简直就是陈三秋他们那条街上的开心果。她小时候最喜欢披着一张被单瞎跑,走门串户,从来不走大门,就在屋脊墙头上晃荡。如果不是被董不得打得多了,好不容易长了点记性,不然估计这会儿还是如此。还有传闻,隐官大人其实挑中了两个人选,除了庞元济,就是郭竹酒。 陈平安显然也有些不敢置信,问道:“这也成?” 陈三秋苦笑道:“成不成,估计还得看郭竹酒明天来不来。” 陈平安望向宁姚。宁姚说道:“难说。” 陈平安也没多想,继续去与两位前辈议事。 关于老大剑仙去姚家登门提亲当媒人一事,陈平安当然不会去催促。 在陈平安厢房屋子里,白嬷嬷笑问道:“刚才什么事?” 陈平安笑道:“还是那个小姑娘郭竹酒,要拜师学艺,给我糊弄过去了。” 纳兰夜行打趣道:“白白多出个记名弟子,其实也不错。” 陈平安摇头苦笑道:“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儿戏。” 白嬷嬷说道:“郭家与我们宁府,是世交,一直就没断过。” 陈平安愣了一下,望向白嬷嬷的眼神,有些问询意味。 白嬷嬷点头道:“算是唯一一个了,老爷去世后,郭家举家前来宁府祭奠。后来关于斩龙崖一事,郭家家主直接与齐家剑仙当面顶过。不然换成别的小姑娘这么瞎胡闹,咱们小姐都不会两次拖进家里。不过收徒一事,确实不用太较真。” 陈平安沉声道:“那郭竹酒这件事,我要认真想一想。” 纳兰夜行笑道:“这些事不着急,我们还是聊陈公子的第四件本命物一事。长生桥一起,陈公子才会真正理解,何谓修道。之后,即使不是先天剑坯,亦可勉强成为剑修。别小看了‘勉强’二字,身为练气士,是不是剑修,才是最大的天壤之别。其中缘由,陈公子大可以私底下去问老大剑仙。” 一天清晨时分,剑气长城新开张了一家寒酸的酒铺子,掌柜是那年纪轻轻的独臂女子剑修,叠嶂。 身边还站着那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亲手放了一大串吵人至极的爆竹后,笑容灿烂,朝着四面八方抱拳。 叠嶂没有回头路可走,因为已经砸下了所有本钱。她其实也很想去铺子里躲着,就当这座酒铺跟自己没半枚铜钱的关系了。 两人身前摆满了一张张桌凳。 宁姚和晏琢几个躲在摆满了大小酒坛、酒壶的铺子里,饶是晏胖子这种脸皮厚的,董黑炭这种根本不知脸皮为何物的,这会儿一个个是真没脸走出去。 大街之上,街道路面刚刚翻修平整,大小酒肆酒楼的掌柜伙计们,一个个站在各自门口,骂骂咧咧。 因为那小破烂铺子门外,竟然挂了副楹联,据说是那个年轻武夫提笔亲撰的: 剑仙三尺剑,举目四望意茫然,敌手何在,豪杰寂寞; 杯中二两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醉方休,钱算什么? 好你个纯粹武夫陈平安,求你这个外乡人要点脸皮行不行! 这还不算什么,听说那小小铺子,卖的还是什么与竹海洞天青神山沾边的酒水! 钱算什么?要是真不算什么,你他娘的开什么铺子挣什么钱? 大街两边,口哨声四起。 叠嶂到底是脸皮薄,额头都已经渗出汗水,脸色紧绷,尽量不让自己露怯,忍不住轻声问道:“陈平安,咱们真能实打实卖出半坛酒吗?” 陈平安微笑道:“就算没人真正捧场,按照我那既定章程走,依旧万事无忧,挣钱不愁。在这之前,若有人来买酒,当然更好。大清早的,客人少些,也很正常。” 一炷香后,依旧没个客人登门,叠嶂越发忧虑。 陈平安扯开嗓子喊道:“开门酒一坛,五折!仅此一坛,先到先得。” 然后还真来了一个人。 叠嶂疑惑道:“他也是你请来的人?” 陈平安也有些意外,摇头道:“当然不是。” 来者是那庞元济。他坐在一张长凳上,笑眯眯道:“来一坛最便宜的,记得别忘了再打五折。”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呆呆的叠嶂,轻声笑道:“愣着干吗?大掌柜亲自端酒上桌啊。” 叠嶂赶紧拿了一坛“竹海洞天酒”和一只大白碗,放在庞元济身前的桌上,帮着揭了没几天的酒坛泥封,倒了一碗酒给庞元济。委实是觉得良心难安,她挤出笑脸,声如蚊蚋道:“客官慢饮。” 然后陈平安自己多拿了一只酒碗,坐在庞元济桌边,自顾自拎起酒坛倒了一碗酒,笑道:“元济兄,多谢捧场,我必须敬你一碗。就凭元济兄这宰相肚量,剑仙跑不了,我先喝为敬!” 叠嶂看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哪有卖酒的蹭自家客人的酒喝? 庞元济等陈平安喝过了酒,竟是又给陈平安倒了一碗酒,不过没倒满,就一小坛酒,能喝几碗?幸亏这店铺精心挑选的白碗不大,才显得酒水分量足够。 庞元济都有些后悔来这里坐着了,以后生意冷清还好说,若是喝酒之人多了,自己还不得被骂死?他手持酒碗,低头嗅了嗅,还真有那么点仙家酒酿的意思,比想象中的要好些,可这一坛酒才卖一枚雪花钱,是不是价格太低了?这般滋味,在剑气长城别处酒楼,怎么都该是几枚雪花钱起步了。庞元济只知道一件事,莫说是自家剑气长城,天底下就没有亏钱的卖酒人。 陈平安与庞元济碰了一下酒碗,各自一饮而尽。然后陈平安又去拎了一坛酒出来,放在桌上,笑道:“半价嘛,两坛酒,就只收元济兄一枚雪花钱。” 庞元济觉得喝过的酒水滋味还凑合,也就忍了。 庞元济喝过了一坛酒,拎起那坛差点就要被陈平安“帮忙”打开泥封的酒,拍下一枚雪花钱,起身走了,说下次再来。 叠嶂抹了一把额头,笑容灿烂地从陈平安手中接过那枚雪花钱。 然后又隔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在叠嶂又开始忧心店铺“钱程”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御风而来飘然落地的客人,她便忍不住转头望向陈平安。 她发现陈平安说了句“还是个意外”后,竟然有些紧张? 来者是与陈平安同样来自宝瓶洲的风雪庙剑仙魏晋。 魏晋要了一壶最贵的酒水,五枚雪花钱一小壶,酒壶里放着一枚竹叶。 魏晋没有着急喝酒,笑问道:“她还好吧?” 陈平安如坐针毡,又不能装傻扮痴,毕竟对方是魏晋,只得苦笑道:“她应该算是很好吧,如今都成了一宗之主,可我差点被她害死在鬼域谷。” 你魏晋这是砸场子来了吧? 关于最早的神诰宗女冠、后来的清凉宗宗主贺小凉,陈平安对宁姚没有任何隐瞒,一五一十说过了前因后果。 好在宁姚对此倒是没有流露出任何生气的神色,只说贺小凉有些过分了,以后有机会,要会一会她。 但是魏晋今天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平安还是有些背脊发凉,总觉得铺子里,透出森森剑气。 魏晋喝过了一碗酒,又问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陈平安摇头道:“不清楚。” 魏晋点点头,又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后,笑道:“掌柜自己先忙,不用招呼客人了。” 之后魏晋独自坐在那边,喝酒慢了些,却也没停。 世间痴情男子,大多喜欢喝那断肠酒,真正持刀割断肠的人,永远是那不在酒碗边上的心上人。 陈平安蹲在门口那边,背对着铺子,难得挣钱也无法笑开颜,反而愁得不行,因为魏晋喝第三碗酒的时候,拍下一枚小暑钱,说以后来喝酒,都从这枚小暑钱里扣去。 晏胖子和陈三秋很识趣,没多说半个字。可是那个直愣愣的董黑炭,傻了吧唧来了一句“我觉得这里面有故事”。 陈平安总算明白为何晏胖子和陈三秋有些时候,那么害怕董黑炭开口说话了,一字一飞剑,真会戳死人的。 魏晋尚未起身滚蛋,陈平安就如获大赦,赶紧起身了——原来是小姑娘郭竹酒拽着几个同龄人,闹哄哄过来捧场了。 郭竹酒开门见山,毕恭毕敬称呼陈平安一声“三年后师父”,继续说道:“我和朋友们,都是刚知道这边开了酒铺,来买些酒水,回去孝敬爹娘长辈!三年后师父,真不是我非要拉着她们来啊!” 然后郭竹酒丢了眼色给同伴们。那些昨天大半夜就被郭竹酒专程敲门提醒别忘了此事的小姑娘们,一个个无精打采,给了钱买了酒,乖乖捧着,然后等待郭竹酒发号施令。 她们是真不稀罕从郭竹酒这边挣那三枚雪花钱啊。 这都给郭竹酒烦了好多天了。有人恨不得直接给郭竹酒六枚雪花钱,可是她也不收啊,非说要凑人头。 最后郭竹酒自己也掏了三枚雪花钱,买了壶酒,又解释道:“三年后师父,她们都是自己掏的腰包!”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掐指一算,三年减半,一年半后,就可以看看是否适合收徒了。” 郭竹酒一手持壶,一手握拳,使劲挥动,兴高采烈道:“今天果然是个买酒的良辰吉日!那部老黄历果然没白白给我背下来!” 有了庞元济和魏晋,还有这些小姑娘们陆续捧场,酒铺子便有了生意。 看架势,保本不难。这已经足够让叠嶂喜出望外了。 叠嶂逐渐忙碌起来。 卖酒一事,事先说好了,得叠嶂自己多出力,陈平安不可能每天盯着铺子。 一直在思考着某些故事的董黑炭,已经被陈三秋和晏胖子牵走了。 宁姚斜靠在铺子柜台边上,嗑着瓜子,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没生气吧?” 宁姚说道:“怎么可能。” 陈平安哭丧着脸道:“到底是怎么可能没生气,还是怎么可能不生气?” 宁姚眨了眨眼睛,狡黠道:“你猜。” 陈平安哀叹一声,道:“我自己开壶酒去,记账上。” 宁姚突然笑道:“贺小凉算什么,值得我生气?” 陈平安站在她身前,轻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输给曹慈三场之后,半点不郁闷吗?” 宁姚问道:“为何?” 陈平安笑道:“因为宁姚都懒得记住曹慈是谁。” 然后陈平安也斜靠柜台,望向外面的酒桌酒客,轻声道:“见到你后,泥瓶巷长大的那个穷孩子,就再没有缺过钱。” 宁姚看着他越来越藏不住的笑脸,停下嗑瓜子,问道:“这会儿是不是在笑话我缺心眼?” 陈平安立即收起笑脸,然后立即醒悟自己不比小姑娘聪明半点,一样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宁姚递过手里的瓜子,陈平安抓起些也开始嗑。 宁姚嗑着瓜子,说道:“这样那样的女子喜欢你,我不生气。” 停顿片刻,宁姚又道:“但是如果你哪天喜欢我之外的女子,我会很伤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用与我说什么对不起,更不用来亲口告诉我这种事情,我不想听。” 陈平安伸手按住宁姚的脑袋,轻轻晃了晃,道:“不许胡思乱想。我这辈子可能很难成为修为多高的人,一山总有一山高,只能努力再努力,去一步步完成约定,但是陈平安肯定是天底下最喜欢宁姚的人,这件事,早就不需要努力了。” 酒铺子生意越来越好,陈平安反而当起了甩手掌柜。 每次他到铺子这边,竟然更多的还是跟那帮小屁孩聊天,或者坐在小板凳上,与孩子们借那小人书翻阅。 偶尔,陈平安也会教他们识字。 再后来,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吃饱了撑的放着钱不挣,搁着一座宁府斩龙台不去抓住机会淬炼灵气,偏要跑去大街小巷拓碑,收集了一大摞纸。有孩子询问其中不认得的文字,年轻人便拿出一根竹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只是粗浅地说文解字,再不说其余事,哪怕孩子们询问更多,年轻人也只是笑着摇头。教过了字,便说些家乡浩然天下的千奇百怪、山水见闻。 有一天,头别玉簪的青衫年轻人,晒着异乡的和煦阳光,教了些字,说过了些故事,将竹枝横放在膝,轻声念诵道:“羔裘如膏,日出有曜。” 见陈平安停了下来,便有孩子好奇询问道:“然后呢?还有吗?” 陈平安便双手放膝,目视前方,缓缓道:“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行,以使志生……” 围绕在那条板凳和那个人身边的孩子们,没人听得懂在说些什么,但是愿意安安静静听他轻声背诵下去。 于剑气长城偏远街巷处,就像多出一座也无真正夫子、也无真正蒙童的小学塾。 秋去冬来,光阴悠悠。 如果不是一抬头就能远远看到南边剑气长城的轮廓,陈平安都要误以为自己身在白纸福地,或是喝过了黄粱福地的忘忧酒。 哪怕陈平安修行勤勉,每天都没有懈怠,甚至可以说是很忙碌,可他依旧觉得这不成事,于是请了白嬷嬷帮着喂拳。不承想白嬷嬷如何都不愿出死力,至多是传授未来姑爷一些拳架招式。陈平安只好在意犹未尽的练拳之外,喊了纳兰爷爷去那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场,除了借此熟悉一位玉璞境剑修的飞剑杀力外,同时跟这位从仙人境跌落的“刺客”,粗略学习隐匿潜行之法。但许多涉及修行根本的精妙手段,如“白昼近身如夜行”,必须是剑修才能习得,这让陈平安有些遗憾。 除了修行之外,一得闲,陈平安还是尽量每天都去酒铺那边看看,每次都要待上个把时辰,也不怎么帮忙卖酒,就是跟一帮屁大孩子厮混在一起,继续当他的说书先生,最多就是再当当那教字先生和背书夫子,不涉及任何学问传授。 虽说陈平安当了甩手掌柜,但是大掌柜叠嶂也没怨言,因为铺子真正的生财手段,都是陈二掌柜提纲掣领,叠嶂说到底不过是掏了些本钱,出了些死气力而已。何况酒铺顺顺利利开业大吉后,花样还是多,比如挂了那副楹联之后,又多出了崭新的横批:“饮我酒者可破境。” 大街之上的酒楼酒肆掌柜们,都快崩溃了,被抢走不少生意不说,关键是自家明摆着已经输了气势啊,这就导致剑气长城的卖酒之地,几乎处处开始挂楹联和悬横批。 只是看来看去,许多酒鬼剑修,最后总觉得还是叠嶂铺子的韵味最佳,或者说最不要脸。 在几乎所有酒铺都开始依葫芦画瓢之后,这间铺子又开始用新手段。 店铺里挂满了一堆平安无事牌样式的小木牌,上面都是让叠嶂恳请前来喝酒的剑修,以剑气刻名字,留下的墨宝,说是讨个好兆头。 不按照境界高低,不会有高下之分,谁先写就先挂谁的木牌,正面一律写酒铺客人的名字,若是愿意,木牌背面还可以写,爱写什么就写什么,文字写多写少,酒铺都不管。 如今已经在酒铺墙上挂了无事牌的酒客,光是上五境剑仙就有四位,有宝瓶洲风雪庙魏晋,剑气长城本土剑仙高魁,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还有在深夜独自前来喝酒的剑气长城玉璞境剑修陶文。原本四位剑仙都只是写了名字,后来是陈平安找机会逮住他们,非要他们在无事牌背面也写了字,不写总有法子让他们写,看得一旁扭扭捏捏的叠嶂大开眼界,原来生意可以如此做。 于是,魏晋刻下了“为情所困,剑不得出”;独眼大髯、瞧着很粗犷的汉子高魁,写了“花好月圆人长寿”;风流潇洒的元青蜀写了“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剑仙陶文最上道,听说可以白喝一坛竹海洞天酒后,二话不说,便写了句“此地酒水价廉物美,绝佳,若能赊账更好”。 最年轻一辈的天才剑修当中,就有包括庞元济、晏琢、陈三秋、董画符在内十数人写了字,挂了牌。当然还有那个小姑娘郭竹酒,写了大名郭竹酒和小名绿端之外,还在背后偷偷写了“师父卖酒,徒弟买酒,师徒之谊,感人肺腑,天长地久”。 还有不少的地仙剑修,不过多是暂时抹不开面子只留名不写其他。何况陈平安也没怎么照顾生意,叠嶂自己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后来陈平安觉得这样不行,便给了叠嶂几张字条,说是见着了顺眼的元婴境剑修,尤其是那些其实愿意留下墨宝、只是不知该写些什么的,就可以在结账的时候,递过去其中一张。 于是一位性格粗犷、不通文墨的元婴境老剑修,原本还在与掌柜叠嶂推托,摆一摆架子,不承想在瞧见其中一张字条后立即变脸,让叠嶂速速取来无事木牌,以对敌大妖的认真姿态,偷偷照搬字条上的字句写下了那诗句,走的时候,还多买了一壶最贵的青神山酒,故意压了剑气,一边酣畅饮酒,一边踉跄离去,嘴里翻来覆去吟咏的就是“才思涌现,亲笔撰写”的那篇诗词:“昔年风流不足夸,百战往返几春秋。痛饮过后醉枕剑,曾梦青神来倒酒。” 一夜过后,在剑气长城的酒鬼赌棍当中,这名莫名其妙就会写诗了的元婴境剑修,名声大噪。不过据说这名剑修最后挨了一记不知从何而至的剑仙飞剑,在病榻上躺了好几天。 还有个还算年轻的北俱芦洲元婴境剑修,也自称月下饮酒,偶有所得,在无事牌上写下了一句“人间一半剑仙是我友,天下哪个娘子不娇羞。我以醇酒洗我剑,谁人不说我风流”。 酒铺的竹海洞天酒分三等,一枚雪花钱一坛的,滋味最淡。更好一些的,一壶酒五枚雪花钱。不过酒铺对外宣称,铺子每一百壶酒当中,就会藏有一枚竹海洞天价值连城的竹叶。剑仙魏晋与小姑娘郭竹酒,都可以证明此话不假。 头等青神山酒,得花费十枚雪花钱,还不一定能喝到,因为酒铺每天只卖一壶,卖了后,想喝的只能明儿再来。 一时间小酒铺人满为患,只不过热闹劲过后,就不再有那众多剑修一起蹲地上喝酒和抢着买酒的光景,不过六张桌子还是能坐满人。 叠嶂虽说已经很满意店铺的收入,但是难免有些小小的失落。果然如陈平安所料,铺子名气大了后,买酒就成了天大的难事,许多酒楼酒肆宁肯违约赔钱给叠嶂,也不愿意卖出原浆酒,明摆着是要让她的店铺断了源头。一旦有几次无酒卖,生意就会一直走下坡路,昙花一现的喧嚣,生意难以长远。 叠嶂都看得到的近忧,那个甩手二掌柜当然只会更加清楚,但是陈平安却一直没有说什么,到了酒铺,要么与一些熟客聊几句,蹭点酒水喝,要么就是在街巷拐角处当说书先生,跟孩子们厮混在一起。叠嶂不愿事事麻烦陈平安,就只能自己寻思破局之法。 这天深夜,陈平安与宁姚一起来到即将打烊的铺子,铺子里已经没有饮酒的客人。 叠嶂取来账簿,陈平安坐在一旁,掏出一枚雪花钱,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酒水。掌柜喝酒,也得掏钱,这是规矩。 陈平安一边喝酒,一边仔细对账。 晏琢几个也早早约好了,过来一起喝酒,因为陈平安难得愿意请客。 陈平安跟宁姚坐一张长凳上。晏琢一人独霸一张长凳,董画符和陈三秋坐一起。 晏琢看着坐在那边仔细翻看账本的陈平安,再看了眼一旁坐着的叠嶂,忍不住问道:“叠嶂,你不会觉得陈平安信不过你?” 陈平安会心一笑,也没抬头言语,只是举起酒碗,抿了口酒,就当是承认自己不地道,所以自罚一口。 叠嶂没好气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做买卖,不就得这么规规矩矩吗?本来就是朋友,才合伙做的买卖,难不成明算账,就不是朋友了?谁还没个纰漏,到时候算谁的错?有了错说句没事没事,就好啊!就这么你没错我没错,稀里糊涂的,生意黄了,就全错了。” 晏琢委屈道:“叠嶂,你也太偏心了,凭啥跟陈平安就是朋友合伙做生意,我当年挨的打,不是白挨了?” 叠嶂笑道:“我不是与你说过对不起了?” 晏琢有些幽怨,撇嘴道:“当年听你说对不起,还挺高兴来着,这会儿总觉得你诚意不够。” 陈平安翻过一页账本,打趣道:“朋友有了新朋友,总是这么糟心。” 晏琢摆摆手,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陈平安递过酒碗,与晏琢的碰了一下,笑道:“我是见你晏家大少爷膀大腰圆,处处都装着钱,结果次次抠抠搜搜买那最便宜的酒水,豪气比一个绿端小姑娘都不如,就随口念叨念叨你。” 叠嶂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晏琢,三秋,能不能与你们商量个事?” 晏琢有些疑惑,陈三秋似乎已经猜到,笑着点头:“可以商量的。” 晏琢眼睛一亮,道:“是想拉我们俩入伙?我就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