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本命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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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了吏部天官大人。其实这不是行雨神女的错觉,因为世事如此。壁画城八名神女,职责大致相当于如今人间庙堂上的六科给事中,不过只是相似,事实上八名神女权责还要更大一些,她们可以巡狩天地,约束、监察、弹劾诸部神祇,可谓位卑权重。 李柳跟杨老头一步步引领到那条古老道路上的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是,她根本不需要开窍,因为她生而知之。许多宗字头仙家,在老祖师兵解离世后,在如何寻找祖师转世一事上,需要耗费大量的山头底蕴。例如桐叶宗那位中兴老祖,就让人下山找回了自己的娘亲。不过找到了,也未必能够记起前生事,修行路上,先天资质好,并不意味着就一定可以重返山巅。 将玉牌和印章随随便便收起后,李柳思量片刻,叹了口气:“你还是不希望我们俩翻旧账。” 一个陈平安不够,就再加上一个李槐,还不安稳,那就再加一个刘羡阳。 一场隐藏极深的水火之争,是陈平安暂时替换了她李柳,去与阮秀争。因为当年真正应该拿到“泥鳅”那份机缘的,是陈平安,而不是顾璨。阮秀为何会对陈平安青眼相加?如今可能变得越来越复杂,但是一开始,绝不是陈平安的心境澄澈,让阮秀感到干净那么简单,而是阮秀当年看到了陈平安,就像一个老饕清馋,看到了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她便转移不开视线。 李槐是她李柳的弟弟,也是齐静春的弟子,机缘巧合之下,陈平安担任过李槐的护道人。她李柳想要跟阮秀翻旧账,就需要先将天生亲水的陈平安打死,由她来占据那条大道,可是李槐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而李柳也确实不愿意让李槐伤心。 可这还不够稳妥。所以杨老头要为刘羡阳重返龙泉剑宗,增加一些合情合理的可能性,例如一座不计入三十六之列的洞天,和刘羡阳那本祖传剑经,相辅相成。 有陈平安和刘羡阳在,落魄山和龙泉剑宗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紧密。 杨老头没有否认什么,眼神冷漠:“谁都有过,你们两个,过错尤其大!” 李柳既没有畏惧,也没有愧疚,仰头望天:“大概是吧。” 杨老头突然说道:“虽说对于你们而言,种种泥泞,振衣便散,但还是要小心,不然总有一天,不起眼的泥泞,如那印泥沁色印章中,你们都要吃大苦头。” 李柳摇头道:“这些话不用对我说,我心里有数。” 然后李柳婉约而笑,望向杨老头。 杨老头哑然失笑,似乎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在牢笼里枯坐万年,还不许我找点解闷的乐子?” 李柳忍住笑:“我爹还好,毕竟要为宝瓶洲留下些武运,可我娘亲其实不用去北俱芦洲的。” 杨老头默不作声,脸色不太好。一想到那个仿佛每天都要吃好几斤砒霜的市井泼妇,他就没什么好心情。神憎鬼厌的玩意儿,香炉里的苍蝇屎,多看一眼都嫌脏眼睛。 李槐和他娘亲跟父亲李二、jiejie李柳不一样,都非同道,那娘俩只是寻常人罢了。当然,李槐是人不假,却绝对不寻常。天底下福运就没这么狗屎好似排队给他踩的小崽子。桐叶洲太平山黄庭、神诰宗贺小凉,各自被誉为福缘冠绝一洲,但是跟李槐拥有天下无敌的狗屎运比,好像后者更让人无法理解。黄庭和贺小凉还需要思虑如何抓稳福缘,以免福祸相依,你看李槐需不需要?他是那种福缘主动往他身上凑,兴许还要忧愁东西有点重和好不好看的人。所以杨老头对李槐,可以破例多给一些,而且可以完全不涉及生意买卖,毕竟老人是真心喜欢这个小兔崽子。 骊珠洞天岁月悠悠,可以进入杨家药铺后院的人,本就稀少,李槐这种孩子,不多见的。 至于妇人,正是因为太过普通平庸,所以老人才懒得计较,不然换成早年的桃叶巷谢实、泥瓶巷曹曦试试看?还能走出骊珠洞天? 杨老头沉默片刻:“陈平安开始悄悄追查本命瓷一事了,很隐蔽,没有露出半点蛛丝马迹。” 李柳对此没什么感触,大致内幕,她是知道一些的,属于一条极其复杂的山上脉络。杨家药铺当然撇不清关系,只不过做事规矩,并未刻意针对陈平安,只是与大骊宋氏坐地分赃罢了。本命瓷的烧造,最早便是杨老头的通天手笔,甚至可以说大骊王朝的发迹及慢慢崛起,都要归功于骊珠洞天的这桩买卖。所以杨老头对少年崔瀺关于神魂一道的称赞,已经是天底下最高的认可了,可以说除杨老头之外,此道通天之人,便唯有崔瀺、崔东山了。住在杏花巷却有本事掌握龙窑的马氏夫妇,也就是马苦玄的爹娘,在陈平安本命瓷破碎一事上,关系极大,龙须河如今那个从河婆升为河神神位,却始终没有金身祠庙,也就更无祭祀香火的马兰花,虽心肠歹毒,唯独在此事上是有良心发现的,甚至还竭力阻止过儿子儿媳,只是那夫妇利欲熏心,她没成功罢了。马苦玄当年曾经半夜惊醒,知晓此事一点真相,所以对于陈平安,这个早年一直装傻扮痴的天之骄子,才会格外在意。 那个大骊娘娘,如今的太后,还有先帝,是为了宋集薪,更是为了大骊国祚。 国师崔瀺,则是顺势为之,以此与齐静春下一局棋,如果只看结果,崔瀺确实下出了一记神仙手。 至于当年到底是谁购买了陈平安的本命瓷,又是为何打碎,大骊宋氏为此补偿了幕后买瓷人多少神仙钱,李柳不太清楚,也不愿意去深究这些事不关己的事情。一般来说,一个出生在泥瓶巷的孩子,赌瓷之人的价格不会太低,因为泥瓶巷出过一个南婆娑洲看管一座雄镇楼的剑仙曹曦,这是有溢价的,但是也不会太高,因为泥瓶巷毕竟已经出了一个曹曦了。所以宋氏先帝、大骊朝廷和那个买瓷人,当年应该都没有太当回事。不过随着陈平安一步步走到今天,估计就难说了,对方说不定就要忍不住翻旧账,寻找各种理由,跟大骊新帝好好掰扯一番。因为按照常理,陈平安本命瓷碎了,尚且有今日风光,若是没碎,又被买瓷人带出骊珠洞天,然后重点栽培,岂不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上五境修士?所以当年大骊朝廷的那笔赔款,注定是不公道的。当然了,若是买瓷人属于宝瓶洲仙家,估计如今不敢开口说话,只会腹诽一二,可若是别洲仙家,尤其是那些庞然大物的宗字头仙家,尤其是来自北俱芦洲的话,根基尚未稳固的大骊新帝少不得要父债子还了。 李柳突然说道:“陈平安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 李柳又说道:“但是。陈平安同时又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杨老头笑了笑:“能够被你这么评价,说明陈平安这么多年没有瞎混。” 李柳皱了皱眉头:“一旦被陈平安摸清楚底细,第一个仇家,就与落魄山和泥瓶巷近在咫尺了。” 第一个就是杏花巷马家。第二个便是大骊宋氏皇族。而马苦玄分明是老人极其看重的一笔押注。 老人嗤笑道:“若是马苦玄会被一个本命瓷都碎掉的同龄人打死,就等于帮我省去以后的押注,我应该感谢陈平安才对。” 李柳叹了口气。这就是老人的生意经。 杨老头笑了笑:“那个道家掌教,其实早年说了好些大实话,就是不知道陈平安有没有想明白。比如,做好事的,未必是好人;做坏事的,未必是坏人。” 杨老头抬头望天:“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佛家,似乎十分不在乎骊珠洞天的存亡和走势?” 李柳默不作声。 杨老头自问自答道:“假设末法时代来临,你觉得最惨的三教百家,是谁?” 李柳说道:“道家。一旦没了飞升之路,也无灵气,世间修行之法皆成屠龙技,道家的处境会最艰难。大道高远的清净无为,就有可能变成无所作为的无为。这对道家而言,极有可能是最早到来的又一场天地、神人两分别。反观儒家和佛家,依旧可以薪火相传,传道千年万年,无非是薪火之光亮,大不如前罢了。” 杨老头点头道:“所以道老大,才会着急。道老三才会亲自为大师兄护道,走一趟骊珠洞天,当个摆摊的算命先生,死死盯住齐静春。” 李柳问道:“齐先生为何不使用那根自家先生赠送的簪子?” 杨老头说道:“那是臭牛鼻子老观主的关键物件,老秀才当然是好心好意,一开始连我都没瞧出那根簪子的来历,齐静春应该起先也未察觉,后来是齐静春力扛天劫,那根簪子的古怪才稍稍显露出来。臭牛鼻子当然也有存心恶心道祖的念头。只可惜齐静春不愿意从一个棋盘陷入另一个棋盘,死则死矣,硬生生掐断了所有线头。” 杨老头流露出一抹缅怀神色:“当年就是这种人,打翻了我们的天地。” 杨老头笑道:“别觉得如今的世道一塌糊涂,其实真大难临头了,一样会有很多这样的人,挺身而出,这就是儒家的教化之功了。总喜欢说百姓愚昧的,是谁?是山上人,再就是读书人。事实上,为善而根本不知善,为恶而自知是恶,这才是儒家最厉害的地方。子女养老,父母教子,君臣师徒,亲朋好友,街坊邻里,儒家的世道,如那烧瓷,学问渗透了天地,最具黏性,虽然瓷器易碎,泥土本性却不断绝。” 杨老头想了想:“先前李槐那崽子寄了些书到铺子,我翻到其中一句,‘清寒入山骨,草木尽坚瘦’,如何?是不是大有意思?杏花巷马兰花那种烂肚肠的货色,为何一样会阻拦儿子儿媳求财行凶?这就是复杂的人性,是儒家落在纸面之外的规矩在约束人心,许多道理,其实早已在浩然天下的人心之中了。” 李柳好奇问道:“齐先生当年在骊珠洞天一甲子,到底在研究什么学问?” 杨老头说道:“三教诸子百家自然都有看,齐静春读书一事,当得起‘一览无余’这一赞誉,但是他私底下着重精研三门学问:术算、脉络、律法。” 李柳叹了口气。 一介书生,何苦来哉? 杨老头摸出些烟草。李柳看到这一幕,会心一笑。应该是弟弟李槐送给老人的。理由很简单,因为那些烟草看着就便宜。 一番闲聊之后,李柳站起身,一闪而逝,改变了主意,先去往神秀山,再去落魄山。 神秀山峭壁,从上往下,有“天开神秀”四个极大的字。 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坐在“天”字第一横之上,如高坐天上栏杆,俯瞰地上人间。她慢慢吃着糕点。 李柳出现在她身旁后,阮秀依旧没有转头。 李柳蹲在地上,举目远眺,随手将那两件东西丢过去。阮秀一把接住,收起包糕点的帕巾。 李柳说道:“一座洞天,水田洞天。一座福地,烟霞福地。比起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稍有不如,福地则是一座现成的中等福地,不好不坏,砸点钱,是有希望跻身上等福地的。只不过福地里边没人,唯有山泽精怪、草木花魅。因为老头子不爱跟人打交道。这你应该清楚。按照约定,将来老头子会让你做两件事,然后你按照自己的心情决定要不要做,如何做。” 阮秀摊开手,低头望去:一块玉牌,上面篆刻有“不是青龙任水监,陆成沟壑水成田”,是为水田洞天,别名青秧洞天。一枚印章,边款篆刻有“岁月人间促,烟霞此地多”,是为烟霞福地。 福地在地在人,在天材地宝,洞天在修行得道。这就是字面意思的“天壤之别”。 当然最好的情况就是一座宗门,同时拥有洞天福地,例如神诰宗拥有一座清潭福地的同时,还有一座小洞天,只不过不在骊珠洞天、龙宫洞天这类三十六之列,因为品相不够。但小洞天终究是洞天,比起寻常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除了灵气更多之外,关键是要多出许多玄妙,例如大道气息,还有被光阴长河长久流逝、洗刷积淀出来的一些金色物件,小小一粒,满室光彩。 那座水田洞天,又有一些镜花水月的奇妙,所以一定程度上适合刘羡阳梦中练剑。 其实老头子还有更适合那部剑经的洞天福地,但是暂时还不合适拿出来。 与人做买卖,千万别上竿子送,卖不出高价的。 阮秀皱了皱眉头,问道:“没有火属的碎片秘境?” 李柳说道:“老头子就算有,也不会给你的,你敢收,你爹也会送回去。我更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多跑一趟。” 阮秀点头道:“谢谢你啊。” 李柳没有反应。 阮秀重新取出帕巾包裹的糕点:“要不要吃?” 李柳犹豫了一下,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 阮秀笑眯眯,有些开心,然后说道:“以后打死你之前,你可以再吃一次。” 李柳笑道:“我吃糕点,你吃我,反正还是你吃,倒是好买卖。” 阮秀收起糕点,笑望向远方:“不过也可能是你吃掉我嘛。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没那么多约束,想吃就吃。” 烧水焚江煮海,万物可吃。 阮秀问道:“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们最后一次交手,谁输谁赢?” 李柳神色淡然道:“都输了。” 李柳问道:“那十二个龙泉剑宗的记名弟子,明显有别人安插进来的棋子,你为何故意视而不见?” 阮秀一脸茫然道:“别人放了几只小蚂蚁进鸡笼,我需要去管吗?” 李柳笑了起来。 可怜的蝼蚁,其中大概又以谢灵最可怜。 阮秀看似随意问道:“你在北俱芦洲,就没碰到熟人?” 李柳说道:“在骸骨滩一个叫鬼蜮谷的地方,擦肩而过了,就没故意去打招呼,反正以后会在狮子峰碰面。” 阮秀哦了一声:“那你不太会做人。” 李柳冷笑道:“去那烟霞福地打一架?” “不去,明摆着会输,还是赔钱买卖,打来打去,福地灵气涣散,大妖死伤,没意思。”阮秀摇头道,“你这种脾气,我当年都没打死你,说明我以前的脾气是真的好。” 李柳后仰倒去,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那是相当好了。” 阮秀瞥了眼高处,有两人御风而游,往南边去。她看了眼便不再计较。 一个乘坐自家渡船来到牛角山渡口的男子,身边跟着一个名叫鸦儿的婢女。两人直接御风去往落魄山。 龙泉剑宗打造的剑牌,他有,上次造访落魄山,顺路跟当地一座仙家府邸买来的,这会儿就挂在腰间。 倚仗身份原价买卖,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跟道义不道义没关系,只是价格翻倍不肯卖,再翻,对方便爽快卖了。哪怕如此,也不过一枚谷雨钱而已。 到了山脚那边他便落下身形,高声喊道:“大风兄弟!” 一个在宅子大门口板凳上晒太阳的佝偻汉子,立即起身跑来,热络道:“哎哟喂,周肥兄弟来啦!” 姜尚真身边站着一个姿色绝美的年轻女子,正是他从藕花福地带出来的鸦儿。 看过之后,郑大风唏嘘道:“涝死啊。” 姜尚真问道:“可以上山不?” 郑大风点头道:“可以啊,不过最近咱们落魄山手头紧,就有了个新山规,过门登山,得缴一笔小钱。既然是周肥兄弟,那我就不要脸了,徇私一回,不按照规矩走了。周肥兄弟只管看着给便是,反正身份摆在这边,是差点儿成了咱们落魄山供奉的半个自家人,看着给就行。” 姜尚真笑呵呵摸出一枚谷雨钱,放在郑大风手上。 郑大风收入袖中:“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些。” 那个鸦儿看着厚颜无耻的佝偻汉子,她那颗极其灵光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 郑大风陪着姜尚真一起登山,问道:“这次来,有啥事?” 姜尚真笑道:“是来与你们落魄山表达一番谢意,如今我书简湖多出了一个玉璞境剑修担任供奉,多亏了你们山主。再就是听说魏山神举办了第二场夜游宴,我两次都错过了,实在过意不去,挠心挠肝的,所以必须亲自走一趟。一个致谢,一个道歉,必须补上。” 书简湖出现了一座新宗门,名为真境宗,这是宝瓶洲山上众所周知的大事。如果不是一洲版图上的马蹄声太嘈杂,这绝对能够让山上修士津津乐道许久。 真境宗是桐叶洲如今第一大仙家门派玉圭宗的下宗。首席供奉刘老成是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野修。此外供奉还有青峡岛截江真君刘志茂,以及从玉圭宗赶来落脚书简湖的一拨强大修士。如今又多出了一个北俱芦洲的女子剑仙郦采,成为宗门记名供奉。声势浩大。 一时间宝瓶洲山上各地,望向神诰宗的视线,就多了起来。很好奇地头蛇与过江龙之间,会不会在台面上打起来,桌面底下的暗流涌动,到底不如双方大修士打生打死来得精彩。 神诰宗,宗主祁真是一个十二境修为的天君,又得了道统掌教赐下的一件仙兵,而且神诰宗在中土神洲,同样是有上宗作为靠山的。祁真的师弟,如今好像就在上宗那边担任要职。 只不过按照宝瓶洲修士的推断,真境宗在近百年当中,肯定还是会小心翼翼扩张领土。大骊宋氏不会允许宝瓶洲凭空多出一个尾大不掉的宗门。事实上真境宗也确实恪守规矩,哪怕是处置书简湖的众多岛屿,除了早期的那些典型的顺者昌逆者亡的血腥铁腕,如今已经趋于平稳和缓,一些足够聪明的修士和岛屿,发现刘志茂整顿之后,不谈宗门规矩束缚的话,其实各自岛屿各有收获,实力和家底不减反增。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是,宝瓶洲最无法无天、鱼龙混杂的野修,好像一夜之间,摇身一变,就莫名其妙成了一位位谱牒仙师,而且还是一座宗字头仙家的谱牒仙师。 在这期间,珠钗岛试图迁出书简湖,真境宗专门拨划出几座山水绵延的岛屿,却始终没有决定归属,真境宗某位大修士突然闭关不现身,就都属小事了。 朱敛接待了姜尚真,相谈甚欢。姜尚真拿出了两件价值连城的法宝,作为补上两次夜游宴的拜山礼,劳烦朱敛转交给披云山魏檗。除此之外,姜尚真还准备好了两件仙家重宝,作为落魄山年轻山主为真境宗赢来一个玉璞境供奉的谢礼。 朱敛便说:“玉璞境剑修,那可是剑仙,更何况还是北俱芦洲的剑仙,周肥兄弟只给两件,说不过去,三件就比较合理了。” 当时坐在小院石凳上的姜尚真一拍大腿,说:“怎么就忘了这茬,罪过罪过。”于是直接又拿出了……两件。 鸦儿有些不忍直视。 她在离开藕花福地之后,既见过姜尚真在玉圭宗内看似跋扈实则算计的手段,还追随姜尚真去过云窟福地,更见识过姜尚真的冷酷无情,杀那些不服管束的福地地仙,就跟拧断几只鸡崽儿脖颈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最后到了书简湖,虽然姜尚真从来没有具体地发号施令,好像当起了天不管地不管老子什么都无所谓的甩手掌柜,但是人人事事,魔教出身、大致熟稔一个大门派运转的鸦儿,都看出了姜尚真为人处世的无形烙印。所以她就愈加奇怪,当年那个姓陈的年轻谪仙人,至于让姜尚真如此郑重其事对待吗?再说了,如今陈平安可都不在自家山头。 如今的鸦儿,再不是藕花福地那个井底之蛙,她已经见过整座桐叶洲最高处的风光。 郑大风一瞧,乐了。 好嘛,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鳌鱼背,落魄山四座附属山头的压胜之物,都有了。 而这个周肥兄弟最聪明的地方,在于这四件品秩不俗的压胜之物,将来是可以作为辅佐器物存在的,也就是说只要落魄山找到了更合适的仙家重器,镇压那些山头的山水,如今的雪中送炭,就会自动转为锦上添花。当然了,这个真境宗宗主的手法,之所以能够这么聪明,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有钱! 不过也正常,那座云窟福地,是能够让那帮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中土神洲修士都要纷纷慕名而去的好地方,更是整座玉圭宗大头收入的来源。 所以朱敛杀猪,杀周肥的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皆大欢喜。估摸着这个古道热肠的周肥兄弟,还要嫌弃朱敛捅在自己身上放血的刀子,不够多不够快。 既然到了马屁山……落魄山,双方自然要比拼一下道法高低。 这趟落魄山之行,胸有成竹的姜尚真,竟然再次甘拜下风。因为朱敛有杀手锏,就是陈平安那个开山大弟子裴钱的那句境界翻番,一锤定音。 姜尚真拜服。鸦儿在一旁听得浑身不得劲儿。 双方总算开始聊正事了。 鸦儿十分拘谨,因为那个佝偻汉子的视线,实在是让她感到腻歪。可偶尔对视一眼,对方的眼神,又真谈不上恶心。这让她有些无奈。 鸦儿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来落魄山了。 “我要莲藕福地的两成收益,没有期限约束,是永久的。”姜尚真伸出两根手指,“我给出的条件:第一,真境宗先借给落魄山一千枚谷雨钱。跻身中等福地后,再借给两千枚。跻身上等福地后,还会拿出三千枚。都没有利息。但是三笔谷雨钱,陈平安和落魄山,必须分别在百年之内、五百年、千年之内还给我们真境宗,不然就得额外加钱。至于是以钱还钱,还是借人还债,我们双方可以事后商量,暂时先不去细说。第二,我会从云窟福地那边抽调人手,进入莲藕福地,负责帮助落魄山打理各种庶务。第三,我还可以在书简湖边界地带,一口气拿出六座岛屿,不是租借,而是直接赠予落魄山。” 朱敛微笑不语。姜尚真也不着急。 朱敛突然说了一句话:“如今是神仙钱最值钱,人最不值钱,但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可就不好说了。周肥兄弟的云窟福地,地大物博,当然很厉害,我们莲藕福地,疆域大小,是远远不如云窟福地,可是这人,南苑国两千万,松籁国在内其余三国,加在一起也有四千万人,真不算少了。” 姜尚真摇摇头,一挥袖子,立即笼罩出一座小天地,缓缓道:“这种话,换成外人,可能我们那位荀老宗主都会相信,可惜不凑巧,我刚好是从藕花福地走出来的谪仙人,大致猜得出那位老观主的手笔,所以南苑国之外,松籁国在内的这些纸人和纸糊的地盘,短期之内,人之魂魄稀碎淡薄,山水气运更是极其稀疏,可以忽略不计,只能靠实打实的南苑国来分摊、弥补,所以南苑国之外的所有人和物,如今真的不值钱,半点都不值,只能慢慢等,长远了,才会越来越值钱。所以,我才会咬死‘永久’二字。” 朱敛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笑道:“两成,还是永久收益,有点多了。” 不过对于这个周肥兄弟,还是高看了一眼。 这叫以人算猜天算,猜到了,就是本事,得认。 不过与此同时,姜尚真心中其实也是差不多的看法。 朱敛也是在以赌大势来压价。关键是对方赌对了。 姜尚真撤了小天地,起身说道:“我先去走走逛逛,什么时候有了确切消息,我再离开落魄山,反正书简湖有我没我,都是一个鸟样。” 姜尚真带着鸦儿御风去往龙州州城,也就是曾经的龙泉郡郡城所在地。他打算给那个从北俱芦洲带去书简湖的孩子,找几个年龄相差不大的玩伴儿。身边的婢女鸦儿,明显老了点,也笨了点。 郑大风看到朱敛投来视线,笑道:“我邀请的那个高人,应该很快就到了。到时候可以帮咱们跟姜尚真压压价。” 说到就到。一个年轻女子飘然落在小院当中。 郑大风笑道:“小柳条儿,如今出落得真好看,真是俊俏得不要不要的。” 李柳笑道:“郑叔叔好。” 朱敛也没有说什么客气话,与这个陌生女子,开门见山聊起了莲藕福地的事项,事无巨细,四国格局,娓娓道来。至于她是什么身份来历,朱敛根本不在意,郑大风这个落魄山的看门人,自会把关。 李柳也没有卖关子,让朱敛喊来魏檗,打开桐叶伞,与朱敛一起走入了那座曾经的藕花福地。 一个远游境武夫,一个随随便便就跻身元婴境界的大修士,一起俯瞰福地山河。 李柳扯了扯嘴角:“不愧是臭牛鼻子,道法高深了不少,难怪敢跑去青冥天下掰手腕了。” 朱敛盘腿而坐,置若罔闻。 李柳伸手指了指脚下万里山水,缓缓道:“此处福地的变迁,按照早年的说法,属于‘山河变色’,南苑国之外的地界,被你们当年的那位老天爷,以莫大神通,打造出了一种类似白纸福地的形、香火洞天的意的存在。简而言之,就是南苑国之外所有的山水草木和一切有灵众生,皆如白纸,活也能活,但是已经没有了‘半点意思’,也就是说这些纸片,心思再虔诚,拜佛求神,都没办法孕育出一星半点的香火精华,但是不耽误他们在新福地的投胎转世,只要新福地灵气越来越多,南苑国香火越来越鼎盛,所有纸片随之都会越来越厚重,最终与常人无异,甚至还可以拥有修道资质,以及成为山水神祇的可能。” 朱敛淡然道:“从绚烂的彩绘画卷,变成了一幅工笔白描。” 李柳笑道:“可以这么说。” 李柳凝神望去,随便指了几处:“所谓的谪仙人,都已经撤出这座碎裂福地。并且一些已经开始登山的修道之人,明显也不在你们莲藕福地了,例如松籁国那处曾经有俞真意坐镇的湖山派,山水气运,就会显得特别空白,十分扎眼,这就是俞真意被老道相中的结果。俞真意如今应该在四块真实藕花福地之一,那个陆抬又是一个,南苑国京城那个书香门第,看到没有,一样空白极大,极其突兀,一定是这个家族出现了一个老道觉得有意思的人,所以藕花福地一分为四后,大致归属,已经很明朗,分别是陈平安,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成功转去修道的俞真意,一统魔教的谪仙人陆抬,陈平安去过藏书楼两次的那户人家。” 朱敛看也没看,挠头而笑:“我可不是山水神灵,看不出那些天地气象。” 李柳笑了笑:“不用试探我,没必要,而且小心画蛇添足。” 朱敛微笑道:“好的。” 李柳问道:“如果你是那个臭牛鼻子的棋子,陈平安会死得很惨。” 朱敛双手撑拳在膝,天风吹拂,身体微微前倾:“既然有幸生而为人,就好好说人话做人事,不然人间走一遭,有意思吗?” 朱敛眯起眼,缓缓道:“天地生我朱敛,我无法拒绝,我朱敛如何去死,是可以由我决定的。” 李柳转过头,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位覆有面皮的纯粹武夫:“朱敛,你大道可期。” 朱敛抬起头,转头望向那个极其危险的年轻女子:“柳姑娘,你不来我们落魄山,真是可惜了。” 李柳有些疑惑,却懒得知道答案,继续为朱敛讲解福地运转的关键和禁忌,半点不比姜尚真生疏。 道理很简单。历史上,哪怕撇开最早大道根脚不说,李柳也管理过一手之数的洞天福地,其中一座洞天一座福地——中土神洲的涟漪洞天,流霞洲的碧潮福地,它们曾经甚至都在三十六和七十二之列,只不过下场比下坠扎根的骊珠洞天还要不堪,如今都已破碎,被人遗忘。 裴钱这几天都在闭关,夜以继日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在竹楼一楼的书案上埋头抄书。 快不得,她只能老老实实,一个字一个字写端正。 身为山头小管家的粉裙女童陈如初,一门心思想要兼任落魄山竹楼右护法的周米粒,都在竹楼这边伺候裴钱抄书,给她端茶送水,揉肩敲背。 终于在一天晌午时分,裴钱轻轻放下笔,站起身,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神功大成!” 陈如初问道:“真抄完啦?” 裴钱斜眼道:“不但还清了债,还学宝瓶jiejie,多抄了一旬的书。” 裴钱双手环胸,冷笑道:“从明天练拳开始,接下来,崔前辈就会知道,一个心无杂念的裴钱,绝对不是他可以随便叽叽歪歪的裴钱了。” 陈如初欲言又止。 算了吧,反正都是一拳的事情。她就不泼冷水了。 周米粒赶紧抬起双手,飞快拍掌。 裴钱趴在抄书纸张堆积成山的书案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几件家传宝贝,收起之后,绕过书案,说是要带她们两个出去散散心。 陈如初多拿了些瓜子,周米粒扛着行山杖。 裴钱大摇大摆走向老厨子那边的宅子,要去找那个师父从北俱芦洲拐骗过来的未过门小师娘,结果隋景澄没在家。裴钱就去找老厨子。结果半路窜出一条土狗,裴钱一个飞扑过去,一巴掌将狗头按在地,一手抓住狗嘴巴,娴熟拧转,让那狗头一歪。 裴钱蹲在地上,问道:“你要造反?这么久了都不露面?说!给个说法,饶你不死!” 那条土狗只能呜咽。 裴钱一个拧转,狗头瞬间转向,点头称赞道:“好胆识,面对一个杀人如拾草芥的绝世高手,都可以一言不发,凭这份英雄气魄,就可以不死。” 土狗赶紧摇了摇尾巴。 裴钱却没有放过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抬起一只手掌,周米粒立即递过去行山杖,打狗还需打狗棒,捅马蜂窝的时候,行山杖的用处就更大了,这是裴钱自己说的,结果裴钱没好气道:“瓜子。” 粉裙女童陈如初赶紧放了一把瓜子在裴钱手上,裴钱一手拿着瓜子嗑,一手始终拧住土狗嘴巴:“来,学那书上的高人,冷冷一笑。” 土狗扯了扯嘴。 裴钱又说道:“换一个,学那江湖演义小说的坏人,来个邪魅一笑。” 土狗又变了眼神扯嘴角。 裴钱一皱眉,土狗心知不妙,开始挣扎。 裴钱拽着土狗,站起身,旋转一圈,将那条土狗摔出去七八丈远。然后她嗑着瓜子,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男子和一个年轻女子。 她歪着脑袋,看了半天之后,蓦然笑容灿烂,鞠躬行礼。陈如初弯腰喊了一声“周先生”。周米粒有样学样。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吧?”姜尚真望向那个当年就觉得挺有趣的黑炭小丫头,笑眯眯道,“如今成了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很好,我觉得陈平安的眼光很不错,愿意带你离开藕花福地。” 裴钱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这家伙马屁功夫不赖啊。不过这家伙能够认识自己师父,真是祖坟冒青烟,应该多烧香。 所以裴钱笑道:“前辈去过咱们山顶的山神庙没有?” 姜尚真笑道:“去过了。” 裴钱又问道:“那么那座龙州城隍阁呢?” 州城隍的那个香火小人儿,如今是她的半个小喽啰,因为早先他带路找到了那个大马蜂窝,事后还得了她一枚铜钱的赏赐。在那位州城隍老爷还没有来这边任职当差的时候,双方早就认识了,当时宝瓶jiejie也在。不过这段时日,那个跟屁虫倒是没怎么出现。所以一有机会,她还是想着为城隍阁那边添些香火。 姜尚真摇头道:“这地儿倒是还真没去过。” 姜尚真告辞离去后,裴钱带着陈如初、周米粒两个去了台阶之巅,一起坐着。 朱敛带到山上的少女岑鸳机,正从半山腰那边,往山上练拳而走。 按照粉裙女童陈如初这个小耳报神的说法,前不久岑鸳机一天之内必须走完三趟台阶,山脚山巅来回为一趟。 三个小丫头,肩并肩坐在一起,嗑着瓜子,说着悄悄话。 姜尚真回到自己院子,摇头笑道:“总算知道南婆娑洲那位醇儒的肩头,为何会被偷走一轮明月了。估摸着藕花福地的,也被老观主摘取大日于手,撷取精华,放在了这个小丫头的另外一颗眼眸当中。” 鸦儿听得惊世骇俗。 姜尚真瞥了她一眼:“是不是很憋屈,自己如此辛苦修行,好像一辈子都比不上别人一桩机缘?” 鸦儿不敢说话。 姜尚真笑眯眯取出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真境宗未来镇山之宝:“我诚心送你,你接得住吗?不会死吗?会的。而且你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是刘老成,还是刘志茂?还是那些玉圭宗跟过来的大小供奉。随便用点心计手段,你就会咬饵上钩,然后身死道消。” 鸦儿安静等待姜尚真这位宗主收回那件半仙兵,但是姜尚真却攥紧那颗珠子,一巴掌打入她眉心处,微笑道:“送你了。省得你以为抱上了一条大腿,就可以安心修行。虎狼环伺之地,还跟在藕花福地一样这么不长心眼,可不行。” 鸦儿如置身油锅之中,神魂被煮沸,双手抱头,疼痛得满地打滚。 姜尚真早已挥袖造就小天地。 “我要拿你去钓一钓刘老成和刘志茂的心性,山泽野修出身嘛,野心大,最喜欢自由,我理解。他们忍得住,就该他们一个跻身仙人境,一个破开元婴瓶颈,与我姜尚真一起登高,共赏风月。忍不住,哪怕动心起念,稍有动作,我就要很痛心了,真境宗白白折损两员大将。” 姜尚真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天底下所有的修士,几乎没几个,意识到唯有自己的心性,才是真正可以伴随一生的护道人。” 南苑国京城陋巷中,一个青衫少年正坐在多年不换的板凳上想着事情。 陆先生几年前告辞离去,说是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在外边重逢,在这座天下就别想了。 那会儿陆先生,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人了,与那个貌若稚童、御剑远游的湖山派老神仙俞真意,实力相差无几。 不但如此,北晋国在龙武大将军唐铁意的率领下,大军北征草原,战功彪炳,在那之后唐铁意和北晋兵马就不再大动干戈,而是任由草原陷入子杀父、兄杀弟的内讧。而且唐铁意还数次孤身北上,以一把佩刀炼师,手刃无数草原高手。 臂圣程元山不知为何在南苑国之行过后,便放弃了草原之上的所有富贵家业,成为湖山派一员。 松籁国则在湖山派一手扶植起来的傀儡新帝主政之下,大肆搜寻适合修道之人。 陆舫的鸟瞰峰、簪花郎周仕的春潮宫,一直处于封山状态。 只不过这些天下大势,青衫少年郎只是默默看在眼中,更多还是读书,以及修行。 先生种秋,陆先生,各自陪他曹晴朗走过一次南苑国五岳。既是远游,也是修行。 当时少年手上就有那本五岳真形图,国师种秋当年得到这件仙家之物后,担心被俞真意夺走,一直试图销毁而无果,后来不知道陆先生说了什么,国师就将这本书交由曹晴朗保管。曹晴朗也大致猜出一些端倪,陆先生其实如此针对俞真意,既是为己,也是为了这本玄之又玄的神仙书。 两位先生,传授曹晴朗的学问,又有偏差。先生种秋所授学问,循序渐进,礼义醇厚。毕竟种秋是一位被誉为文国师武宗师的存在。先生陆抬所教,驳杂而精深。而这位陆先生,在这座天下横空出世,崛起速度更是前无古人。他的几个弟子,无一例外,都成了雄踞一方的枭雄豪杰。 敲门声响起,曹晴朗走去开门。是一位双鬓霜白的老儒士——南苑国国师。 种秋与算是半个弟子的曹晴朗分别落座。 种秋笑道:“晴朗,你年少时便多有疑问,问星辰由来,问日月轮替,问风雨根脚。我这个学塾夫子,无法回答,以后你可以自己去追寻答案了。” 曹晴朗轻轻点头。 种秋沉默片刻,感慨道:“但是我希望将来,你可以为这座天下,说一说话,不至于沦为人人难逃棋子命运的棋盘。” 曹晴朗说道:“会的。这与我将来本事高低,有些关系,却不重要。而是我相信他。” 种秋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种秋对这个自己看着一年一年长大的青衫读书郎放心,对当年那个白衣负剑的年轻人,也放心。 种秋突然有些犹豫。 曹晴朗说道:“先生是犹豫留在南苑国,还是去往那座天下?” 种秋点头道:“我不好奇外边的天地到底有多大,我只是有些憧憬外边的圣贤学问。” 曹晴朗笑容灿烂:“先生放心吧,他说过,外边的书,价钱也不贵的。” 种秋打趣道:“那会儿你才多大岁数,他当年说了什么话,你倒是什么都记得清楚。” 曹晴朗喃喃道:“怎么会忘记呢。不会忘的。” 两两无言。 种秋抬头看了眼天色:“要下雨了。” 曹晴朗微笑道:“道路犹在,撑伞便是。” 渔翁先生吴硕文当初带着弟子赵鸾鸾和她哥哥赵树下一起离开胭脂郡,开始游历山河。毕竟朦胧山那边的事情太大,吴硕文不是信不过陈平安,实在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一路远游,离开了彩衣国。 先去了趟梳水国,拜访了那位梳水国剑圣宋雨烧。双方属于聊得来,又谈不上一见如故。没办法,不是朋友的朋友,就一定可以成为至交好友,这得看缘分。 不过宋雨烧对两个晚辈还是很喜欢的,尤其是宋雨烧那个如今掌管家业的儿媳,更是对那个瞎子都看得出来是一个修道坯子的少女鸾鸾,发自肺腑地喜欢。这大概跟她自己尚未有子女也有关系,遇到赵鸾鸾这样身世悲惨却乖巧单纯的少女,出身大骊谍子的妇人,当然忍不住会去心疼。 老少三人,开始北归。因为越往南,越不安生。吴硕文不敢拿两个孩子的性命开玩笑。 这天三人在一处山巅露宿,赵鸾鸾在呼吸吐纳,赵树下在练习走桩。吴硕文看得心中欣慰不已。 鸾鸾当然资质更好,可老人对待两个孩子,从无偏私。 吴硕文其实身上还带着一本秘籍,是陈平安一个字一个字亲笔手抄出来的《剑术正经》,还有一把他自己暂时背在身上的渠黄仿剑,都没有与赵树下明说。按照和陈平安的约定,吴硕文只有等到什么时候赵树下练拳有成了,才会拿出两物,转交给少年。 赵树下练拳之后,站在原地,眺望远方。 在胭脂郡,那次与陈先生久别重逢,赵树下当时只练了十六万三千多拳。后来离别之际,陈先生又让他练到五十万拳。赵树下知道自己资质不好,所以一门心思埋头练拳,希望勤能补拙。 不知何时,赵鸾鸾站在了他身边,柔声道:“哥哥,你是不是想成为陈先生的弟子?” 赵树下挠挠头,有些难为情:“不敢想。” 陈先生那样的一位剑仙,他赵树下怎么敢奢望成为弟子? 赵鸾鸾悄悄说道:“哥哥,可是我总觉得陈先生,对你是寄予了厚望的。” 赵树下想了想:“不管其他,我一定要练完五十万拳!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赵鸾鸾点点头。 赵树下突然叹了口气。 赵鸾鸾疑惑道:“怎么了?” 赵树下小声说道:“我是说假如,假如我侥幸成为了陈先生的弟子,那我该喊你什么?师娘吗?这辈分岂不是乱套了?” 赵鸾鸾满脸涨红,如红晕桃花蓦然盛开于春风里。她一脚踹在赵树下小腿上:“赵树下!你胡说八道什么?!” 赵树下一脸无辜,龇牙咧嘴。 吴硕文大声道:“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赵鸾鸾愈加红透了脸颊,跑去远处一个人待着。 赵树下转过头,跟吴硕文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虽然年纪悬殊,可都是男人嘛。 不过当赵树下重新开始练拳的时候,便又不同。 如今少年枯燥练拳的时候,吴硕文甚至有些时候会有些恍惚,总觉得赵树下的资质,其实很好? 曾经的赵树下,的的确确不是什么练武奇才,当下的赵树下,事实上拳意也极其淡薄,依旧不算武学天才。但只要少年持之以恒,走在当下这条道路上,那么将来总有一天,至少是有那么一种可能的。 天下拳意最近陈平安,唯有无名小卒赵树下。 青鸾国边境那边,琉璃仙翁都快要道心崩溃了。 那个白衣少年容貌的崔大仙师,让一个孱弱稚童背着他。稚童摇摇晃晃,走在崎岖山路上。崔东山挥动一只雪白袖子,嘴里嚷着“驾驾驾”,好似骑马。 落魄山竹楼二楼,裴钱刚刚艰难躲过一拳,却又被下一拳砸中额头,且被一路带到墙壁那边,好似被那一拳钉在了墙壁上。 光脚老人崔诚面无表情道:“我以世间纸糊的四境打你三境,结果你这都等于死了几次了?你是个废物吗?!你师父是个资质尚可的废物,那你就是一个没资格当陈平安弟子的废物!” 好似被挂在墙壁上的裴钱,七窍流血,她竭力睁开眼睛,朝崔诚吐出一口血水。 崔诚也不躲避,只是手上一拳骤然加重力道,如果这栋竹楼是市井屋舍,估计那颗小脑袋就直接完完整整地凹陷进去了。 崔诚冷笑道:“不服气?你有本事开口说话吗?废物师父教出来的废物弟子!我要是陈平安,早就让你卷铺盖滚蛋了,省得以后丢人现眼!” 他这一拳,打得裴钱本就鲜血模糊的整张脸庞,再不见半点黝黑。 一条纤细胳膊颤颤巍巍抬起,都不算什么出拳,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老人肩头。轻飘飘的,挠痒痒呢? 崔诚似乎勃然大怒,以拳变掌,抓住裴钱整颗头颅,随手一挥,裴钱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重重坠地。裴钱已经彻底晕死过去。 崔诚来到她身边,蹲下身,伸出手指,凌空虚点。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转头对竹楼外廊道那边说道:“拖走。” 竹门大开,粉裙女童陈如初娴熟背起瘫软在地的黝黑丫头裴钱,脚步轻柔却快速,往一楼跑去。 崔诚双手负后,大步走出屋子,来到廊道栏杆那边。他当然不是什么以寻常四境给那丫头喂拳,这可能吗? 崔诚笑却无声,默默望向远方。有那一拳,就该你裴钱境境最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