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湖酒一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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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卖了马车,去客栈要了两间屋子。 此处江湖人明显就多了起来,应该都是慕名前往山庄道贺的。不得不承认,江湖香火情,跑也是跑得出来的,就像很多朋友关系,酒桌上喝也是喝得出来的。 能够在江湖混成老前辈的,要么武艺极高,脾气再差都无所谓,还是豪杰性情;要么就是那些武功二流却是一流老狐狸老油子的,口碑一样很好。至于那些一样懂得江湖路数的晚辈,靠着熬日子熬到二流前辈们纷纷老死了,一把把交椅空出来,他们也就顺势成了坐在椅子上的江湖老前辈。只不过这种出人头地的方式到底是有些美中不足,所以那些锋芒毕露的年轻人一直是不被江湖老人所喜欢的。但听隋景澄的说法,王钝老前辈却是真正的德高望重。 陈平安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儿熙熙攘攘的大街,便去隔壁敲门,说要去县城酒肆坐一坐,打算买几壶酒水。 隋景澄重新戴好幂篱,走出门槛,有些忐忑。她说想要一起去路边喝酒,以往只是在江湖演义小说上见过,武林盛宴之中群雄咸集,大块吃rou大碗喝酒,她挺好奇的,想要尝试一下。陈平安没拦着她。 两人到了街角处的热闹酒肆,在一桌人结账离去后才有位置。陈平安要了一壶酒,给隋景澄倒了一碗。隋景澄头戴幂篱,所以喝酒的时候只能低下头去,揭开幂篱一角。酒肆桌子相距不远,大多闹闹哄哄,有行酒令划拳的,也有闲聊江湖趣事的。坐在隋景澄身后长凳上的一名汉子与一桌江湖朋友相视一笑,然后故意伸手划拳,意图打落隋景澄头顶幂篱,隋景澄身体前倾,刚好躲过。汉子愣了一愣,也没有得寸进尺,只是到底按捺不住:这女子瞧着身段真是好,不看一眼岂不是亏大? 然而,不等他们这一桌有所动作,就有新来的一拨江湖豪客,翻身下马后也不拴马,环顾四周,瞧见陈平安那桌还有两条长凳空着,而且仅是看那女子的侧身坐姿,仿佛便是这县城最好的美酒了,于是一个魁梧壮汉就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抱拳笑道:“在下五湖帮卢大勇,道上朋友给面子,有个‘翻江蛟’的绰号!” 陈平安微笑道:“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这位卢大侠咧嘴笑道:“不介意一起坐吧?江湖儿郎不拘小节,挤一挤便是……”他说着话就已经站起身,打算将屁股底下的长凳让给三个同伴,自己去跟隋景澄挤一挤。江湖人讲究一个豪迈,没那男女授受不亲的烂规矩破讲究。 不承想陈平安笑道:“介意的。” 卢大勇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答案,就要大大方方坐在那条长凳上。只是下一刻,不但是这位江湖大侠停下了动作,先前听清楚了“介意的”三字的看客们也没了哄堂大笑,一个个偷偷咽唾沫,还有人已经抬起屁股打算溜之大吉,因为有一柄玲珑袖珍的幽绿飞剑就那么悬停在卢大勇眉心几寸之外。 陈平安微笑道:“现在你介不介意跟我挤一挤,一起饮酒?” 不介意?介意?卢大勇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回答都不对……他身后三个江湖朋友一个个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大概是与翻江蛟卢大侠不太熟悉的关系。 陈平安挥挥手,卢大勇和身后三人飞奔而走。其余酒客也一个个神色惶恐,就要撒腿狂奔。不承想那位传说中百年不遇的“剑仙”又说了一句话:“结完账再走不迟。” 结果好几桌豪客直接将银锭朝柜台上一丢,快步离去。 除了陈平安和隋景澄,店里已经没了客人。陈平安佯装气力不支,环顾四周后,那把悬停空中的飞剑摇摇欲坠,飘落在桌上,被他快速收入袖中。隋景澄嘴角翘起。 酒肆老掌柜莫名其妙多出一大笔横财,又看到这一幕,微笑道:“你这山上剑修真不怕惹来更大的是非?江湖豪侠们可都很记仇,而且擅长抱团,喜欢帮亲不帮理,帮强不帮弱。” 陈平安转头笑道:“有老掌柜这种世外高人坐镇酒肆,应该不会有太大麻烦。” 老掌柜笑道:“你小子倒是好眼力。” 陈平安笑道:“彼此彼此。” 隋景澄轻声问道:“我能够摘下幂篱吗?” 陈平安点点头,隋景澄便摘了。总算可以清清静静、优哉游哉喝酒了。 老掌柜哎哟一声:“好俊俏的小娘子,我这辈子还真没见过更好看的女子了。你们俩应该就是所谓的山上神仙道侣吧?难怪敢这么行走江湖。行了,今儿你们只管喝酒,不用掏钱,反正今儿我托你们的福,已经挣了个盆满钵盈。” 陈平安刚要举碗喝酒,听到老掌柜这番言语后,停下手中动作,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喝了一大口酒。隋景澄一双秋水长眸满是含蓄笑意。 老掌柜瞥了眼外边远处,叹了口气,望向陈平安的背影道:“劝你还是让你娘子戴好幂篱。如今王老儿毕竟不在庄子里,真要有了事情,我就算帮得了你们一时,也帮不了你们一路。难道你们就等着王老儿从大篆京城返回,与他攀附上关系,才敢离去?不妨与你们直说了,王老儿时不时就来我这儿蹭酒喝,他的脾气我最清楚,对你们这些山上神仙观感一直极差,未必肯见你们一面的。” 隋景澄瞥了眼对面那位前辈的脸色,忍着笑意解释道:“我只是记名弟子,我们不是什么神仙道侣。” 老人双指弯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当我眼瞎啊?” 隋景澄转头望向对面,一脸我也无可奈何的可怜模样。但是陈平安似乎对此根本无所谓,只是转过头笑问:“老前辈,你为何会退出江湖,隐于市井?” 街巷各处不断有人聚拢,对着酒肆指指点点。 老掌柜笑道:“当然是江湖混不下去了才自己卷铺盖滚蛋嘛,你这山上人真是不知民间疾苦的活神仙。” 陈平安又问道:“我若是一个文弱书生,又没能碰到前辈在酒肆,那么遇到今日事,是愤然起身被打个半死,还是忍辱负重任人欺凌?” 老掌柜趴在柜台上,抿了一口酒,挠挠头,轻轻放下酒杯,道:“忍嘛。只要活着,反正总有从别处别人身上找补回来的机会,对吧?” 陈平安哈哈大笑,高高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老掌柜依旧是小口喝酒:“不过呢,到底是错的。” 很快,酒肆附近的屋顶之上都坐满了看客。 传说中的剑仙,看一眼,可就是可以与人说道一辈子的江湖阅历。 不过看客虽多,到底没有谁真多走几步来触霉头。那卢大侠虽然呼朋唤友躲藏其中,却也没有失心疯,反而兴高采烈地与人说自己领教过一位剑仙的风采了,飞剑距离自己眉心只有不到一寸!真是险之又险,命悬一线。 陈平安喝过了酒,前辈客气,他就不客气了,没掏钱结账的意思,只是起身抱拳轻声道:“见过王钝老前辈。” 王钝笑着点头道:“我就说你小子好眼力,怎的,不问问我为何喜欢在这儿戴面皮假装卖酒老翁?” 陈平安摇头,王钝嗤笑道:“跻身了十人之列却垫底,不躲清静,喝一喝闷酒解忧,难道要整天被人道贺,还要笑言哪里哪里、侥幸侥幸吗?” 隋景澄赶紧起身,向那位仰慕已久的王钝老前辈施了一个万福。 王钝摆摆手:“虽说你男人瞧着不错,但是你自己也需好好修行。天底下的男人真没几个好鸟,只要出了事情,都喜欢骂你们是红颜祸水。” 隋景澄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微笑道:“我修心有成,今非昔比。” 只是他瞥了眼桌上幂篱,隋景澄赶紧戴上。 王钝突然说道:“你们两位该不会是那个外乡剑仙和隋景澄吧?我听说因为那个隋家玉人的关系,第九的萧叔夜死在了一位外乡剑仙手上,脑袋倒是给人带回青祠国去了。幸好我砸锅卖铁也要购买一份山水邸报,不然岂不是要亏大发了。” 陈平安笑道:“前辈好眼力。” 王钝哎哟喂一声,绕过柜台,一屁股坐在两人那张桌子的长凳上:“坐坐坐,别急着走啊,我王钝对山上修士那是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隋景澄有些不太适应。印象中的王钝老前辈,五陵国立国以来的武学第一人,号称一只手就能打遍五陵国江湖的大宗师,朝野上下有口皆碑,无论是江湖武夫还是士林文人,或是贩夫走卒,都说王钝老前辈是一位气度儒雅的青衫老者,琴棋书画无所不精,除了一身本事早已出神入化,更忧国忧民,曾经在边境上一袭青衫,一夫当关,拦截了一支叩关南袭的敌国骑军,为五陵国边军赢得了足够排兵布阵的时间…… 陈平安率先落座,隋景澄也跟着坐下。 王钝又起身,去柜台拎了三壶酒,一人一壶,豪气道:“我请客。” 他往隋景澄身前放酒壶的时候,小声说道:“老侍郎隋新雨的闺女,是吧?模样是真好,四大美人齐名,各有千秋,没有高下之分,给咱们五陵国女子长了脸面,比我这垫底的江湖老把式更值得收下一块皇帝老儿的匾额。不过我得说一句公道话,你找的这位剑仙,不管是师父,还是夫君,都小气了些,只舍得分你一碗酒。” 隋景澄看了一眼桌对面的陈平安,对老人笑道:“王老庄主……” 王钝一听就不太乐意了,摆手道:“不老不老,人老心不老,喊我王庄主就行了,直呼其名,就喊我王钝,亦无不可。” 隋景澄点点头:“王庄主,如今那青祠国刀客萧叔夜已经死了。” 王钝叹了口气,听出了这位“隋家玉人”的言下之意,举起酒碗抿了口酒:“可我还不是垫底?大篆王朝随便拎出个老家伙身手都要比我高。” 隋景澄觉得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了。 王钝笑呵呵转头望向青衫年轻人,是一位接连在数封山水邸报上皆有大篇幅事迹的陈姓剑仙。最早的记载应该是去往春露圃的一艘渡船上,舍了飞剑不用,仅是以拳对拳,便将一位大观王朝铁艟府的廖姓金身境武夫打落渡船,后来金乌宫剑仙柳质清御剑而过,说他一剑劈开了金乌宫护山雷云,随后两位本该结仇厮杀的同道中人竟然在春露圃玉莹崖一同饮茶,传闻还成了朋友,如今又在五陵国境内摘掉了萧叔夜的头颅……王钝问道:“这位外乡剑仙不会因为我说了句你不够大方就要一剑砍死我吧?” 陈平安无奈笑道:“当然不会。” 王钝举起酒碗,陈平安跟着举起,轻轻磕碰了一下。 王钝喝过了酒,轻声问道:“多大岁数了?” 陈平安说道:“约莫三百岁。” 王钝放下酒碗,摸了摸心口:“这下子稍微好受点了,不然总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活到了狗身上。” 隋景澄微微一笑。虽说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个王钝老前辈八竿子打不着,可似乎与这样的洒扫山庄老庄主坐在一张桌上喝酒感觉更好些。 王钝压低嗓音问道:“当真只是以拳对拳就将那铁艟府姓廖的打得坠落渡船?” 陈平安笑道:“有些托大,很凶险了。” 王钝笑问道:“那咱俩切磋切磋?点到即止的那种。放心,纯粹是我喝了些酒,见着了真正的世外高人,有些手痒。” 陈平安摇摇头。 王钝说道:“白喝人家两壶酒,这点小事都不愿意?” 他见那人没有改变主意的迹象,便补充:“那算我求你?”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就按照王老前辈的说法,以拳对拳,点到即止。” 王钝站起身,环顾四周,似乎挑中了旁边一张酒桌,轻轻一掌按下,四只桌腿化作齑粉,却悄无声息,桌面轻轻坠落在地。 陈平安说道:“如果觉得两人跳上桌子切磋落在旁人眼中有些像耍戏,那么我们搬走这张桌子不就行了?” 王钝愣了一下:“我倒是想这么做,这不是怕你这位剑仙觉得跌份吗?” 两人几乎同时走上桌面,隋景澄想要起身走出酒肆,陈平安伸手示意她不用。 王钝站定后,抱拳说道:“五陵国洒扫山庄王钝,拳法小成,还望赐教。” 陈平安抱拳还礼,却未言语,伸出一手,摊开手掌:“有请。” 报上真实籍贯姓名,不妥当。说自己是什么陈好人,不愿意。 远处看客们哗然一片:怎的这卖酒老翁就成了王钝老前辈?只是当老人撕去脸上面皮露出真容后,群情激动:果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钝老前辈! 王钝拳出如虹,气势汹汹,却无杀机。那一袭青衫则多是守多攻少。 两人错身而立的时候,王钝笑道:“大致底细摸清楚了,咱们是不是可以稍稍放开手脚?” 陈平安点点头。 街巷远处和那屋脊、墙头树上,一个个江湖武夫看得心情激荡。这种双方局限于方寸之地的巅峰之战真是百年未遇。王钝老前辈不愧是咱们五陵国第一人,遇上了一位剑仙,胆敢出拳不说,还不落下风。虽说那位剑仙尚未祭出一柄飞剑,但仅是如此,说一句良心话,王钝老前辈就已经拼上身家性命,赌上了一辈子未有败绩的武夫尊严,给五陵国所有江湖人挣了一份天大的面子!王钝老前辈,真乃我们五陵国武胆也! 那些只敢远远观战的江湖好汉一来既无真正的武学宗师,二来距离酒肆较远,自然还不如隋景澄看得真切。比如她就看到陈平安打算结束这场切磋的时候,一次出手骤然加快,向前一步,手腕一拧,拍掉了王钝一拳,一掌继续向前,就要拍在王钝的面门上,应该可以将王钝一掌拍出双方脚下的那张桌面。不承想王钝赶紧使了个眼色,陈平安轻轻点头,王钝原本稍慢一筹的一拳便与陈平安那一掌几乎同时击中对方,两人一起倒滑出去两步,皆是飘然落定在桌面边缘。 隋景澄见王钝又开始使眼色,而陈平安也开始使眼色,便一头雾水:怎么感觉像是在做买卖杀价?不过虽然讨价还价,两人出拳递掌却是越来越快,次次你来我往几乎都是旗鼓相当的结果,谁都没占便宜,外人看来,这就是一场不分高下的宗师之战。 最后两人应该是谈妥“价格”了,一人一拳砸在对方胸口上,脚下桌面一裂为二,各自跺脚站定,然后各自抱拳,打完收工。 王钝大笑道:“不承想一位剑仙都有如此好拳法。” 陈平安朗声道:“你的拳意更重,打磨得更无瑕疵。长则十年,短则五年,我还要来这洒扫山庄与你切磋拳法。” 隋景澄揉了揉额头,低头喝酒,觉得有些不忍直视。对于那两位的相互吹捧,更是觉得真正的江湖,怎么好似酒里掺水似的?若是胡新丰、萧叔夜之流如此作为,她也无所谓,可陈前辈与王钝老前辈如此厚颜无耻,让她的观感差点天崩地裂,这辈子都不太想去碰江湖演义小说了。 王钝走到酒肆门口,高高抱拳,算是对众人行礼招呼,然后挥了挥手:“都散了吧。” 喝彩声与叫好声此起彼伏,众人陆陆续续散去。 王钝坐回原位的时候,陈平安已经将地上两张对半撕开的桌面捡起来,叠放在附近一张酒桌上。 王钝喝了一口酒,感慨道:“你既然有如此高的修为,为何要主动找我一个江湖把式?是为了这个隋家妮子背后的家族,希望我王钝在你们两位远离五陵国、去往山上修行后,能够帮着照拂一二?” 陈平安摇头道:“并无此求,我只是希望在这边露个面,好提醒暗处某些人,如果想要对隋家人动手,就要掂量一下被我寻仇的后果。” 王钝嗯了一声,点点头:“山上修道之人的尔虞我诈,其实不过是双方寿命拉长了的江湖恩怨,究其根本,没什么两样,都没什么意思。倒是你这位应该还算年轻的剑修,不太像我以往见过的山上神仙,所以请你喝酒,我倒也不觉得糟蹋了这些酒水。我这么说,是不是口气太大了?” 陈平安笑道:“武夫修行最是讲究脚踏实地,没有捷径,如果心气不高一些、看得不远一些,还怎么步步登顶?” 王钝虽然卖酒,似乎对于饮酒其实并无太多嗜好,多是小口慢饮,从无豪饮姿态。他伤感道:“这酒肆是开不下去喽,很多江湖人的真心话便也听不着了。” 陈平安笑问道:“王庄主就这么不喜欢听好话?” 王钝撇撇嘴:“也爱听,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听,如今更爱听。只是这么爱听好话,如果再不多听些真心话和难听话,我怕我都要飘到云海里边去了,到时候人飘了,又无云海仙人的神通本事,还不得摔死?”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王钝笑问道:“按照先前说好的,除了十几坛子好酒,还要洒扫山庄掏出点什么?” 陈平安说道:“两匹快马,以及一个绿莺国仙家渡口的地址。” 王钝疑惑道:“就这样?” 陈平安说道:“已经很多了。” 王钝指了指柜台:“越摆在下边的酒味道越醇,剑仙随便拿。” 陈平安起身去往柜台,开始往养剑葫里边倒酒,一坛又一坛。 五坛老酒被揭开泥封之后,王钝就坐不住了,趴在柜台上轻声劝说道:“江湖路上,喝酒误事,差不多就可以了。” 陈平安手上倒酒动作没停:“没事,多装些酒,一样可以省着点喝。” 王钝犹豫了一下,提醒道:“我可以换张脸皮,换个地方继续卖酒的。” 陈平安笑道:“那我先预祝王庄主开业大吉,财源广进。” 王钝见他不上道,只得继续道:“下边那几坛子老酒太烈,名为瘦梅酒,其实是我洒扫山庄的老窖藏酒,一般来此酒肆的江湖人不知酒名,哪怕掏得起银子,也根本不敢喝两碗,实在是后劲太足,所以被称为两碗晃或是三碗倒,你不妨用寻常酒水兑一兑,味道更好。” 陈平安摇头道:“没事,喝酒不是喝茶,不用讲究什么余味绵长,喝酒求醉,天经地义。” 王钝实在忍不住了:“如今庄子上贵客如云,官家人、江湖朋友、文坛名宿,都慢待不得,庄子里边储藏的那三十坛瘦梅酒估摸着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之所以来此躲清静,也是想要好歹留住几坛子瘦梅酒,你就不体谅一二?” 陈平安已经打开最后一坛,懊恼道:“前辈为何不早说,这泥封一开就藏不住味了,咱们先前已经在酒桌上喝得差不多,不然倒是可以尝一尝这瘦梅酒的滋味,这会儿不装入我的酒壶里真是可惜,可惜了。罢了,既然王庄主想要留一坛自饮,做那与我只愿分一碗酒给人喝的小气之举,我还是算了,就给王庄主剩下这一坛。” 王钝摆摆手,呵呵笑道:“哪里哪里,只管倒酒,我不是那种人。好酒赠剑仙,藏酒养剑葫,人间美事啊,好事一桩。” 所以到最后,瘦梅酒一坛子都没剩下。 王钝转过身,好似眼瞅着闺女们出嫁远方,有些伤感,不愿再看。他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离开?不是我不愿热情待客,洒扫山庄你们还是别去了,多是些无聊应酬。”然后说了绿莺国那处仙家渡口的详细地址。 陈平安绕出柜台,笑道:“那就劳烦王庄主让人牵来两匹马,我们就不在小镇过夜了,立即赶路。” 王钝一挥手,将闻讯赶来的一名山庄弟子喊到身边,是一名面如冠玉的中年剑客。王钝武学驳杂,无论是拳法轻功还是刀剑枪,皆是五陵国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所以一众亲传弟子当中各有精通,赶来酒肆的这位就是深得王钝剑术真传的得意弟子,在五陵国是稳居剑术前三的江湖高手,见到陈平安后,听过了师父的吩咐,离开酒肆之前,没忘记朝他抱拳行礼:“洒扫山庄弟子王静山拜见剑仙,以后剑仙若是还会路过山庄,恳请剑仙指点晚辈剑术一二。”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的。” 王钝笑道:“指点什么剑术,山上的飞剑一来一回你就输了。直说想要亲眼见识一下剑仙的本命物就是,扯什么狗屁理由,也不害臊。” 王静山显然熟稔自己师父的脾气,也不觉得尴尬,面带微笑,告辞离去。 很快,王静山就从山庄带来两匹骏马。除了他之外,还有两骑,是王静山的师弟师妹。 没有什么客套寒暄,陈平安与隋景澄翻身上马,策马远去。 那个与王静山一般背剑的少年双手握拳,啧啧称奇道:“不愧是书上所说的剑仙!” 王钝笑道:“你哪只狗眼看出来的?” 少年是半点不怕师父的,双指弯曲,指了指自己眼眸:“都瞧出来了!” 这个动作,自然是与师父学来的。 少女佩刀,不以为然道:“我反正是没看出什么门道。” 少年嗤笑道:“你学刀,不像我,自然感觉不到那位剑仙身上无穷无尽的剑意。说出来怕吓到你,我只是看了几眼就大受裨益,下次你我切磋,我哪怕只是借用剑仙的一丝剑意,你也必败无疑!” 王钝一巴掌拍在少年脑袋上:“傻样儿,方才那位剑仙在的时候你咋不说这些?” 少年一本正经地道:“剑仙气势太足,我被那股惊天动地的充沛剑意压制,开不了口啊。” 王钝又是一巴掌拍过去,打得少年脑袋一晃荡:“滚一边去。” 少年大摇大摆走出去,转头笑道:“来的路上,听静山师兄说翻江蛟卢大勇领教过剑仙的飞剑,我去问问,如果不小心再给我领略出一丝飞剑真意后,呵呵,别说是师姐了,就是静山师兄以后都不是我对手。于我而言,可喜可贺;于静山师兄而言,真是可悲可叹。”说完,他便快步如飞。 王静山忍着笑:“师父,小师弟这臭毛病到底是随谁?” 王钝为了撇清自己,开始胡乱泼脏水:“应该是随你们的大师姐吧。” 王钝的大弟子傅楼台用刀,也是五陵国前三的刀法宗师,而且傅楼台的剑术造诣也极为不俗,只是前些年老姑娘嫁了人,竟是相夫教子,选择彻底离开江湖。而她所嫁之人既不是门当户对的江湖豪侠,也不是什么世代簪缨的权贵子弟,只是一个殷实门户的寻常男子,而且年纪比她还要小了七八岁。更奇怪的是,整座洒扫山庄,从王钝到所有傅楼台的师弟师妹们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些江湖上的闲言碎语也从不计较。早年王钝不在山庄的时候,其实都是傅楼台传授武艺,哪怕王静山比傅楼台年纪更大一些,依旧对这位大师姐极为尊敬。所以少女有些打抱不平了,埋怨道:“师父,可不能因为大师姐不在山庄了,您老人家就卸磨杀驴,这也太没江湖道义了。” 王钝置若罔闻,走回酒肆,坐在酒桌旁。王静山开始借此机会向他汇报洒扫山庄的近况,包括钱财收支、人情往来等,例如皇帝御赐匾额的悬挂挑选了哪天做黄道吉日,哪个门派的哪位大侠递交了名帖和礼物,却未进庄子住下;又有谁在下榻山庄的时候跟他诉苦或想要请王钝帮忙与人递话,又有哪个门派的哪位江湖老人寿宴,洒扫山庄需要谁露面去登门还礼;刑部衙门那边一位侍郎亲自寄信到了山庄,需要庄子上派遣人手去帮官府解决一桩悬疑难解的京城命案…… 王钝一口一口喝着酒水,有些王静山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他大多只点点头,就算通过了;若是觉得不够稳妥,就开口指点几句。一些个他认为比较重要的注意事项,也说得事无巨细,王静山一一记下。 佩刀少女在一旁听得打哈欠,又不敢讨酒喝,只是趴在桌上,望着街道,偷偷想着那个头戴幂篱的女子到底是什么面容,会不会是一位大美人?摘了幂篱会不会其实也就那样,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惊艳?不过少女还是有些失望的,那位原本以为一辈子都未必有机会见上一面的剑仙除了年轻得让人倍感惊奇,其余好像没有一点符合她心目中的剑仙形象。 王静山说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将近期热热闹闹的山庄事宜一一说完。他从不饮酒,对于剑术极为执着,不近女色,而且常年茹素,但是大师姐傅楼台退隐江湖后,山庄事务多是他与一位老管家管,后者主内,他主外。事实上,老管家上了年纪,早年在江湖上落下许多病根,已经精力不济,所以更多是他担待。王钝跻身十人之列后,老管家就有些手忙脚乱,需要王静山出面打点关系,毕竟不少有些名气的江湖人就连负责接待自己的洒扫山庄弟子是什么个身份、修为都要仔细计较,若是王静山出面,自然是颜面有光,若是王钝诸多弟子中资质最差的陆拙负责招待,那就要犯嘀咕了。 王钝提碗喝酒,放下后,说道:“静山,埋不埋怨你傅师姐?若是她还在庄子里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务就无须你一肩挑起了,说不定可以让你早些跻身七境。” 王静山笑道:“说全然不埋怨,我自己都不信,只不过埋怨不多,而且更多还是埋怨傅师姐为何找了那么一个平庸男子,总觉得师姐可以找一个更好的。” 王钝笑道:“男女情爱一事若是能够讲道理,估摸着就不会有那么多泛滥成灾的才子佳人小说了。” 这类话题,王静山从不太过掺和。事实上,哪怕是不太喜欢那个偶尔几次跟随傅师姐在山庄露面都畏畏缩缩不讨喜的男子,王静山也都客客气气,该有的礼数半点不缺。不但如此,他还尽量约束着那些师弟师妹,担心他们不小心流露出什么情绪,到最后,难做人的还是傅师姐。 王钝停顿片刻,有些感伤:“耽误你练剑,师父心里边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但是说句不中听的,看着你能够忙前忙后,师父心里边又很欣慰,总觉得当年收了你当弟子,传授你剑术,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可是不管如何,师父还是要与你说一句交心话。” 王静山正襟危坐:“师父请讲,弟子在听。” 王钝笑了笑,轻声道:“静山,哪天若是觉得累了乏了,实在厌倦了这些山庄庶务,想要一人一剑走江湖,莫要觉得愧疚,半点都不要有,只管大大方方找到师父,拎一壶好酒,师父喝过了酒,为你送行便是。什么时候想要回家了,就回来,休息过后,再走江湖。理该如此,就该如此。” 王静山嗯了一声。 隔壁桌上的佩刀少女有些眼眶湿润。一想到大师姐不在山庄了,若是王师兄也走了,会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但是更让少女伤感的,好像是师父老了。 王静山突然说道:“师父,那我这就走江湖去了啊?” 王钝一愣,然后笑呵呵道:“别介别介,师父今儿酒喝多了,与你说些不花钱的醉话而已,别当真嘛,哪怕当真也晚一些,如今庄子还需要你挑大梁……” 少女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趴在桌面上。 这个在自己人跟前从来没有半点宗师风范的师父真是烦死个人。但是大师姐也好,王师兄也罢,都认为江湖上的五陵国第一人王钝与在洒扫山庄处处偷懒的师父是两个人。她与小师弟也信这件事,因为傅楼台与王静山都曾与师父一起走过江湖。 师父这辈子曾有数次与山上的修道之人起过冲突,还有数次近乎换命的厮杀。而师父出手的理由,大师姐与王师兄的说法都如出一辙,就是师父爱管闲事。但是不知为何,在说到这些的时候,他们俩非但对师父没有半点埋怨,眼睛里反而好像充满光彩。 那背剑少年如风一般跑来酒肆,一屁股挨着王钝坐下来。这种事,王钝弟子当中也就这少年做得出来,并且毫无顾忌。 王钝笑问:“怎么,有没有收获?” 少年哀叹:“卢大勇说得夸张,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害我一直需要小心挡他那口水暗器。而且他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我又不是真的神仙,琢磨不出太多的飞剑真意,所以王师兄的运气要比小师姐好,不然我这会儿就已经是师父弟子当中的第一人了。” 王静山微笑道:“那我回头去谢谢卢大侠嘴下留情?” 少年摆摆手:“用不着,反正我的剑术超过师兄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王静山笑道:“哦?” 少年改口道:“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王静山不再说话。 虽说这个小师弟嘴上没个规矩,可是练剑一事,却是洒扫山庄最有规矩的一个。这就够了。 王钝视线扫过三个性情各异却都很好的弟子,觉得今儿酒可以多喝一点,就起身去了柜台,结果愣住:怎的多了三壶陌生酒水来? 打开其中一壶后,那股清冽悠远的酒香,便是三个弟子都闻到了。 王钝哈哈大笑,落座前招呼那少女也一起拿碗,连王静山都一并被要求拿碗盛酒,说是让他小酌一番,尝一尝山上神仙的酒水,然后老人给他们人人碗中倒了深浅不一的仙家酿酒。 少年喝了一口,惊讶道:“娘咧,这酒水带劲儿,比咱们庄子的瘦梅酒都要好喝多了!不愧是剑仙馈赠,了不得了不得!” 王静山也喝了一口,觉得确实与众不同,但是依旧不愿多喝。 少女尝了一口后倒是没觉得如何,依旧难以咽下,天底下的酒水哪有好喝的嘛。 王钝笑问少年:“你是学剑之人,师父不是剑仙,有没有觉得很遗憾?” 少年喝了口仙家酒酿,大大咧咧道:“那弟子也不是剑仙啊。” 王钝笑着点头,原本随时准备一个栗暴敲在少年后脑勺的那只手也悄悄换作手掌摸了摸少年脑袋,满脸慈祥:“还算是个有良心的。” 少年使劲点头,然后趁师父低头喝酒的时候,转头对少女挤眉弄眼,大概是想问他聪不聪明、厉不厉害,这都能逃过一劫,少吃一记栗暴。 少女开始向师父告状,王静山开始落井下石,少年则开始装傻扮痴。 王钝也没说什么,只是将他们三人碗中的酒水倒入自己白碗中,仰头聚碗,一口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