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令君视角
荀彧自小就喜欢读书。 贵为世家大族,家境本就富裕,自然也不愁没有汗牛充栋的藏书阁。那里一到晚上便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圣地,掌盏微亮的烛火,少年的世界如此纯粹而宏大。 他常读论语春秋,以从中探求治国之道,亦喜爱读诗经,沉醉于其间瑰丽美妙的风景里。 有一日,他看见了一首诗。 “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 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 他不明白作者是何意,只觉念起来忧伤与悔恨萦绕齿间,似乎是很悲伤的诗。 不久以后他便向家中长辈主动提出,要独自乘坐马车出外交游,他要看看这个天下究竟是何模样,看看他为之期许的江山社稷会是如何磅礴美丽。 然而现实让他失望了。 他只看到寸草无生的百里庄稼,荒芜的阡陌间百姓哭着与儿女分别,无数断壁残垣下蹲着无数不知多少日没有食物果腹的家庭。 原来,这个天下不仅不如他想象中的模样,更是一个绝望而窒息的噩梦。 那日他本是打算赶往更远的长安,半路遇上了一群奴隶,跪在溅起的风尘泥土之间,许多甚至是年纪比他还小的孩子。 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时他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脸上全是污垢,正拉扯着那位要把她卖掉的中年人哀哀地哭泣。 眼见中年人的巴掌即将落在她小小的脸上,他迅速伸手抓住了那人贩的手臂。 “她从此跟着我。” 奇怪的是,当她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居然并无乍见陌生人的恐惧,而是睁开那双晶莹的眼眸,朝自己愣愣地发呆。 随即她竟然咧起嘴巴笑起来。 这时他才发现,她有一双多么明亮的眼睛,像至暗黑夜里唯一的星辰。 “你唤什么名字?” “我叫卞笙,姓卞的卞,笙箫的笙。” “好名字。” 他教她读书,教她弹琴,教她一笔一画写自己的名姓,甚至还教她怎样骑马,带着她在颍川的河边驰骋飞扬,看漫山遍野的海棠,片片如满天的绚烂云彩。 后来她一天天地长大了,逐渐变成了及笄的大姑娘,也越来越漂亮,换上绯色襦裙就如同画里的美人。 若非在那年他们去了洛阳,他几乎以为她会就这样在自己身边一辈子。 直到叔父告诉他,自己未来的妻子只能是那位姓唐的姑娘,指腹为婚,父母之言,不可违命。 他是荀氏将来的家主,当重信重义,不得做任何违背世人眼光的事情,包括为了她背弃婚约。 但他亦明白,她将从此离自己越来越远,这隔阂将是阻断一切的千重山隘,即便近在眼前,也不会再如往日了。 他成亲那日,分明发觉她为自己披上婚服的手一直在颤抖,他几乎就要攥住她细弱的腕,但理智还是制止了他的冲动,手掌在宽大的袖中捏成拳。 于是他亲眼看着她走到那位总是一身红衣的青年身边,义无反顾地奔向后者,临走时向自己郑重告别,说她有多么感激自己,会尽一切力量来报答。 后来,荀彧为了心中的理想追随了那位名叫曹孟德的青年,两人一拍即合,踏上了同一条路途。 一路披荆斩棘,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无数坎坷与貌似绝境的悬崖,被曲折的现实折磨到几乎筋疲力尽。 最艰难的时日,他们相互支持,彼此推心置腹,两人共同描绘的未来一如期待中的太平盛世,没有饿殍遍野与凄厉的哭喊,只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安宁和平静。 可荀彧终是发现自己错了。 曹孟德要的天下,主宰者是他自己。 他越发暴戾,越发惯于阴谋,鞭挞宇内的野心如肆意生长的火焰,顷刻间便欲将摇摇欲坠的汉帝龙座燃成灰烬。 荀彧意识到自己成了他的阻碍。 而这时她已是丞相正夫人,诰命霞帔华贵而大气,早不是当年那位在泥土间瑟瑟发抖的女孩了。 可她似乎失去了笑容,在偶尔远远望见她的几个时候,她都是面目冷然,眼眸中的光熄灭成寒凉的冰雪,隐隐约约能发觉她深埋心底的悲哀。 在她刚嫁给曹孟德的几年,他用了些办法,将意外救下的一名孤女绿漪安插进她身边,并嘱咐绿漪忠心耿耿地帮助她,如若她遇到了什么危险或是委屈,都来通报自己。 那次在洛城,她落入刘备手中,正是他派的人救了她,用迷香令刘备与他的属下落入圈套,她才得以安然无恙回了曹孟德身边。 后来她失去了血脉相连的孩子,两个儿子为了权势手足相争,曹孟德对她冷淡如陌路。 他想,她一定很难过,她该有多么难过。 可他什么也不能做。 只能如她所愿写下一封浓墨饱蘸的奏疏,好救她儿子的命。 最后他收到了来自曹孟德的一只食盒,打开来时空空如也。 他何尝不明白这位追随了半辈子的主公的意图,他是想要自己的性命。 他趁着月色,吩咐那位年轻的侍仆说:“守好大门,莫要让任何人进来。” 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最后的样子,他害怕看见她哭,也怕她不会来望自己最后一眼。 在她不顾阻拦闯进门的那一刻,他顿时不禁微笑起来——她还是来了。 他慢慢地,慢慢地,让自己意识被黑夜淹没。当他最后一刻坠入月光沉睡的湖底时,海棠正在开着,他听见自己在心里说: “笙儿,谢谢你。” 谢谢你教我学会了什么是爱。 谢谢你告诉我,我曾经也是你的信仰啊。 谢谢你在我走向生命的绝境时,让我明了,我一直都是爱着你的。 清醒,昏沉。与之共同而来的,是痛苦。 可这痛苦,未尝不是心甘情愿。 可惜为了我的信仰,只能先对不起你。 你会原谅我吗? 而我,其实早就爱上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