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九 碎玉
已是入秋,天气陡凉,萧瑟的落叶随风卷起,在空旷的天空里飞荡。 阿笙高烧刚退,便急着去看熊儿的病情,却发现他已是虚弱到难以下床的地步,甚至瘦得能看见皮rou里的骨骼,整个人气色差得可怕。 绿漪走后也没人能照顾他,那些侍女都生怕照料不周连累到自己身上,都纷纷躲到一边相互推脱。 幸好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刘妈每日给他送饭倒水,按时服侍他喝药,倒是尽心尽力。 阿笙谢了那位嬷嬷,并嘱咐她好生歇息,自己日夜守在儿子床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寸步也不敢离开。 近来她从几个碎嘴的侍女口中听说,曹cao最近很宠爱一个姓何的女子,因此很多人赶着过去巴结,一时间那何氏的门前全是献媚的人围着,好不风光。 不过这些事阿笙就算是耳闻,她也无心去理会,只有熊儿的病情一直让自己牵挂不已。 许是天气转凉,熊儿近日的病发作得愈来愈厉害,咳嗽时捂住嘴的手心里一片血迹,连半点饭食也吃不下,只能靠郎中开的几味药勉强维持。 阿笙夜夜无眠,双眼虽然早已疲惫不堪,仍然担忧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看他终日气息奄奄地昏睡着,他疼在身上,她却数倍疼在心里。 “娘,绿漪姑姑呢?”熊儿好不容易恢复了些神智,骤然许久没看见绿漪的身影,一面疑惑,一面好奇地探身左右寻找,一时找不到绿漪,不禁急了。 阿笙一顿,随即安慰道:“绿漪姑姑老家出了点事,娘让她回去处理完了再来。” 眼中沉下失望,他又小心翼翼地盯着母亲:“那……绿漪姑姑什么时候来呀?她马上生辰了,儿子想送她一样东西,她一定会喜欢的。” 望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睛,阿笙黯然,嘴上却只能回答说:“过几天娘就派人把她接回来,你要乖乖地按时吃饭喝药,不然她可不乐意回来了。” 她何尝不想立即让绿漪来自己身边,可又清楚此举的后果,若是激怒了曹cao,怕牵连的还是无辜的绿漪。 于是她只能暗地里请小秉悄悄找到这位忠心的侍女,送去一些铢钱和衣裳,好让绿漪能生存无恙。 可熊儿又哪知道这些事情,只当母亲说的都是实话,顿时枯瘦的脸上咧开灿烂的笑容,尽管耗了许多力气。 “那太好了,好久不见绿漪姑姑,儿子真想她。” “是啊,我也想她。” 阿笙落寞地深吸一口气,想起绿漪伴在自己身边二十年,如今两人都老了,她却始终没有嫁人,帮自己教养这四个儿子,待他们俱是掏心掏肺地好,如今却因为自己落了这么个结局。 想到这儿她更加自责,转身用手背抹了把泪,从床边站起来。 “娘去给你把药端来,你先喝了吧。” 现在已是深夜,大家都应睡下了。她便没喊人帮忙,自己快步走出去。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哭声,顺着寒风飘到这里,伴随老鸹与夜枭不知疲倦的鸣叫,瘆得肌肤也不自禁冒出冷汗。 似乎府里出了什么大事,从另一头亮起隐隐的火光和喧嚣。 但阿笙眼下也顾不上别的事,小膳房里的药罐还没煎好,于是她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待它咕噜噜朝天冒泡,钻出泛着苦涩的独特气味时,便是好了。 这草药极苦,却是熊儿自小到大赖以存活的良物,阿笙曾经问过他嫌不嫌难喝,他也只是笑笑,小声说喝惯了也不觉其苦了。可小孩子最爱糖嗜甜,什么东西苦,什么东西甜,他又怎会不知道呢。 她越想越心酸,不禁又红了眼眶。 平稳了呼吸,她用铁镊夹起陶罐轻放在盘中,随后手捧着走回屋里。 不料刚至门口,她便听到里面响起熊儿的哭喊,还在声声叫着“娘,娘,快来救我!” 她慌得心脏扑扑乱跳,当下捧着盘子的手也拿不稳了,差点摔到地上。 急忙撞开门,她语无伦次地应着:“熊儿,熊儿?”身体近乎是跌跌撞撞扑到床头。 随即她看见儿子正撑着床猛烈咳嗽,身上盖的被面一片血痕,鲜艳得刺眼。 “来人,快来人!”阿笙顿时失了镇定,扯起喉咙大声叫人。 片刻,刘妈和两个小女侍红蘋朱薇闻声心急火燎地走进来,一眼望见床上这副景象,不由得大惊失色:“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熊儿突然病情加重,刘妈,您快去请医官过来,我怕他一刻也不能耽误了。” 刘妈应声出门,那红蘋和朱薇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当即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地烧水端茶,一声不敢吭。 阿笙把药给熊儿喂下,紧张地观察他的反应:“好些了吗?” 他摇摇头,“娘,儿子这里真的好疼。” 熊儿无助地闭着眼,紧紧捂住胸口,额头被涔涔而落的冷汗浸湿,朝她痛苦大叫。 他越喊疼,阿笙心里越痛,像被丝丝牵连的线撕扯噬咬,把儿子紧紧地抱进怀中,靠近自己心脏的位置好给他冰冷的身体取暖。 “熊儿,熊儿,子威……”她不知所措地唤着,抚摸他惨白的脸颊,甚至能感受到怀里儿子现在所忍的疼痛,满身钻心彻骨。 “娘,儿子撑不住了……儿子想见爹爹,爹爹怎么一直不来看我们,儿子真的好想好想爹爹……” 他近乎无意识地喃喃自语,阿笙起初听得模糊,于是凑近熊儿嘴边仔细去听他说的话。 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后,她蓦地怔住了。 呆呆地望着熊儿,眼泪又止不住涌了出来。 “娘,别哭,是儿子刚才胡说了,儿子不想见父亲,儿子有娘陪着就够了。”他发觉阿笙一直在哭,强撑着睁开眼睛,扯开唇角向她微笑。 她握住熊儿细弱的手腕泣不成声,眼泪根本止不住,哽咽着喘气:“熊儿,你再坚持一会儿,郎中马上就过来了,你很快就会不疼了。” 焦急地等待了半晌,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她恨不得再找人去寻时,这时门终于被推开。 然而进来的只有刘妈,身后空无一人,并无医官的身影。 “医官呢?”阿笙迫切询问。 不料刘妈突然向她大哭,语气流露出强烈的愤怒:“恕老奴无能,老奴跑遍所有相识的医馆,却发现尽皆门窗紧闭,就连宫里的太医也找不见一个。” 阿笙大惊:“怎会如此?” “老奴也是才得知,曹冲公子今夜突发急病,丞相救子心切,下令让许都所有医官郎中前来为冲公子治病,没能完成夫人的嘱咐,是老奴无能……” “我去求求他。”她一刻也坐不住了,当即站起身匆匆说,“刘妈,拜托你先守着熊儿,我会把医官带来。” 连头发也顾不上理一理,她就这么蓬头垢面地跑向门外,心想就算跪在地上低声下气哀求他,也毫无所谓了。 相府太大了,她拼命地跑着,不知跑过多少回廊多少楼阁,头上的汗水混合雨水稀里哗啦地顺着脸颊滚下来,眼泪也在疯狂地掉。 她原来从来没发现这条路有这么远,怎么跑也看不到终点,茫茫然似是没有尽头。脑子里都是儿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喊难受的样子,以及他声声唤着爹爹。 地上湿滑,她一连摔了好几次跤,又以手撑地极快地爬起来,忍住疼痛继续抬脚往前。 环珮的院子终于映入早已模糊的眼睛,门外黑压压跪了一大片人,皆是心惊胆战的模样,全部紧张地观望着屋里的情况,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阿笙赶紧提起裙袂冲进去,看见一个素日相识的医官在门外候着,忙走上前对他连声道:“熊儿病危,请您随我去救救他,他的病现在只有先生能救,除了您我已经无人可求了。” 见医官面露为难,她心里越发着急,眼泪不由得全部牵扯出来:“先生,我是相府的大夫人,倘若您怕离了这里丞相降罪,一切有我担着,绝不会让您被迁怒白白受过。您发一次善心就能救一条性命,如今熊儿是生是死全在您一念之间了!” 她喉咙嘶哑,声音哽咽得不成语句,医官沉沉叹了口气,突然躬身朝她跪了下去。 “夫人,卑职岂能不想救五公子,奈何卑职人微言轻,真的不敢违逆丞相哪!丞相命我等连夜守在这里不得走动,言道若是仓舒公子有事即刻问罪我等,卑职家中有老有小,如若抗命不遵,便是要连累全家人的性命啊!” 医官已是伏在地上长跪不起,她愣愣地听罢,心中百味杂陈,何尝不明白医官亦是身不由己。 曹孟德,仓舒的命是命,子威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时间随更漏一点点流逝,她更是浑身焦灼,心痛得如同刀尖在搅。 她知道现在的熊儿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搁,他还忍受着痛苦,等着他的娘带医官回去救他啊。 她是他如今唯一能依靠的亲人,可她却连自己的儿子也救不了。 众人默然地注视着这位平日高贵秀雅的卞夫人,披发凌乱,连脚上的鞋也没穿好,身上的素色曲裾全是溅上的泥垢与尘土。 她绝望地哭泣,整双眼睛被泪水浸泡得红肿发痛,一瞬间什么也顾不得了,脚步踉跄着想闯进去,却因为慌乱而双腿不稳,一下子跌倒在地。 众人忙上前扶她起来,她也不管自己此刻在他们眼中是如何狼狈,哭着冲里面大叫:“曹孟德!你不愿救一救你的儿子,我会恨你一辈子!我求求你了,我向你认错好不好,只求你救救他!” 我真的不想恨你啊,她在冰冷的地面上半跪着,眼泪滴滴答答地往下掉,不知不觉淌湿身下一大片青砖。 然而任凭她如何凄声哀求,面前那扇偌大的门始终紧闭,听不到半点期待中的声音。 她足足等了半分钟,沉默却折磨着最后的那点希望,慢慢地,彻底被硬生生毁掉了。 他还是没有回应。 “啪!” 一声清脆的碎响,骤然打破死寂。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笙摘下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决绝地,毫不犹豫掷在地上。 顷刻那晶莹的白玉瞬间迸裂成数瓣,静静地躺在尘土之间。 皓白被雨水肆意溅上泥泞,却显得愈发光亮,流转的闪烁悄然滑过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