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一 白狼山
大军于五月抵达无终,准备出滨海道,过碣石,随后进攻乌桓大本营柳城。 然而连月阴雨不断,大雨日渐泛滥,军队一时难以行进,只能于原地驻扎等候时机。 多日随军动荡颠沛,郭嘉的身体已是眼睛可见的一日不如一日,本就孱弱的身子骨愈发如一只薄如蝉翼的瓷瓶,仿佛一推即碎。 “祭酒的病……怕是难以痊愈啊,老朽一时也找不到什么有效的药方治疗,恕老朽直言……”军医欲言又止地叹了一口气,“如今只能过一日算一日了。” 他为难地摇头,站在他对面的阿笙明白他说得委婉,实则怕是真的无计可施。 身旁郭嘉的营帐突然被掀起,曹cao从里面缓缓踱步出来,正低着头沉思,看上去心事重重。 听见阿笙的声音,他抬头望了望她,闭上双眼轻声说:“我适才看见,奉孝的衣襟内侧全是血。事到如今他还试图将他的病藏着掖着,还在对我像没事人那样地微笑,却让我心里越发愧疚。” “他二十余岁便来投奔我,从此随我四处征战出生入死,想他一个文弱书生,如何遭得住这些沙场折磨颠簸?” 他的嗓音沙哑得如同浸在七月的无尽黑夜里,初夏的风轻飘飘地吹在脸上,却将身体吹得摇摇欲晃,竟是站也站不住了。 “如若他遭遇了不测,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阿笙默然不语地看着他,想安慰的话一时竟全说不出口,干脆咽回了肚子里。 刹那间,一阵马蹄声骤然渐次接近,“吁”一声,在曹cao即刻面前停住。 随后一位全副盔甲的战将跳下马来,撩起下摆跪地,拱手奏道:“司空,前方斥候来报乌桓已有防备,已在率军加深城池巩固城防,恐怕一时难以攻破。” 来将浓眉大眼,约莫四十岁许年纪,此刻脸上满是忧心忡忡的神色。 “此报属实?” “千真万确,洪接到消息后亲自潜去观察过,乌桓将领正领兵修缮鹿角营寨,怕是早已知晓了我军的意图。” 曹cao凝神沉默数秒,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之后才开口:“子孝和元让有何建议?” 曹洪犹豫地抬起头,眉头揪紧,沉吟再三:“司空,子孝兄长一向很谨慎,他说既然乌桓有了戒备,敌军如今以逸待劳占据优势,再加上近日大雨滂沱淹塞路口,我们的军队难以行进,此刻退兵,以后徐徐图之也不迟。” “退兵么?” “主公不可!” 帐中骤然响起一声高喊,外面的众人不禁诧异地往里内看去,发现郭嘉匆忙掀开帐帘,顾不得身上衣袍未整,竟就这么赤着脚在冰凉的地上跑过来,站定后匆匆低首:“此刻退兵即是前功尽弃,乌桓一日不除,幽州便将不保!” 他掩面咳了几声,随即又道:“主公必定明了其中利害,无须嘉多言。” 曹cao眼底浸满不忍,他走上前扶住倾倾欲倒的军师,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 掰过他的双肩,眼眸直直地盯着自己这位倔强的谋士,语气怜悯却强硬:“孤岂是半途而废之人?奉孝再如此不爱惜身体,孤可要恼了,还不快回去躺着。” 闻言,郭嘉枯白的薄唇微微扯动,朝主公泛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诺。” 他转过身,乖乖地向营帐内走去。背影细弱而坚定,仿佛夏日正午的蝶,即使翅膀被沉重的露水打湿而再难拂起,亦坚持着在柳荫间飞舞。 “郭军师……保重自己啊。”曹洪望着郭嘉离去,不禁感慨地叹息。 曹cao瞥了他一眼:“子廉可听明白了?奉孝的意思正是孤的意思,退兵之事切莫再提。回去告诉曹仁和夏侯渊,拿不下区区一个乌桓,这将军之位,他们不如不坐。” “是是是!”曹洪慌忙应答,连连鞠了好几个躬,“末将时刻谨记,司空放心,末将定当传达您的指令。” 瞧见他的马一溜烟驶远,曹cao走过来挽上阿笙的腕,说:“随我去外面走走吧。” 她理解他心中烦忧,右手忍不住攥紧他的手臂,隔着甲胄触到身体灼热的温度。 “我们总会遇到很多磨难的。”她深吸口气,让声音听上去变得平静些,“你不是说过吗,命运就像一个深渊,我们都不可避免地没入进去,所有人都是前途未卜。所以我们能做的只有珍惜眼前,想出能想到的办法一起面对将来。” 她说的是“我们”,而非“你”,也不是“我”。 他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看向她:“谢谢你。” 他的眼眸像浮沉着无数驱散蒙昧的星,似乎倒映了此刻天上的月夜,交织着寒冷扑面的风。 “只是我如今已很难保持理性,甚至没办法镇静下来去思考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他低语,“听起来很不像我的作风,是不是?不过事实就是这样,离我想要的一切越近,失去的就比得到的越来越多。” “我能明白。”她说。 这里地势较高,大雨并未在此地形成积水。脚下的野草蔓延勃勃,间有星星点点的小野花窜在其中,叫不出姓名却倒也有趣。 风冷厉凉薄,吹到脸上带来氤氲的湿寒水汽,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冷吗?”曹cao欲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给她,倏而想起来那件方才已给了郭嘉,便紧紧搂住她的肩,试图为她挡住一些寒风。 “还行,能撑得住。” “这才七月,乌桓居然会这么冷了。” “我听说乌桓有个风俗,”提起这个地方,她像是立刻想到了什么,在一棵枳树干上坐下来歇息,“那里的百姓死后,亲友会请萨满指引魂灵回到赤山,烧尽所着衣物,以为落叶归根之意。” “想不到他们倒很注重身后归宿,和我们中原人并无什么差别。” “这是人的本性,就和老马识途一般,生来就是这样的。为了灵魂能回到故土,再穷的人家也会花钱去请萨满进行唪诵,甚至杀了主人的狗来殉葬,也是因为这个意图。” “那萨满是巫师么?” “是。”阿笙点头,“相当于他们信仰的跳神之人,也和我们中原的一样,遇到迷茫需要解惑时就由他们借□□义提供引导,传达神的意志。” “引导……”曹cao喃喃地念了声,不知为何,他本是黯然的眼底骤然闪过清晰的光芒,蓦地醍醐灌顶般兴奋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旋即他的目光盯向她,弯唇笑起来:“多谢夫人提醒。” 他立时拉住阿笙的手腕往回跑去,好像一刻也等不及似的,她被他拉着一面跑,一面惊讶叫道:“你要干什么去?” 旷野的风肆意地穿过身侧与耳间,扬起衣袂轻盈的角落,天上的星隔着一个夜空遥遥在望。 “去找萨满。” 风里头他的声音被吹乱了些许,听不太真切。 “去找萨满做什么?”然而等不及她追问下去,两人便已到了大营。 尚未坐定,他朝正处理军务的毛玠使了个眼色,后者何等乖觉,当即放下公文,恭敬拱手:“司空唤属下何事?” “麻烦毛从事取百匹绸绢,十担金珠,再以都亭侯的爵位前去无终城内,将一个人请来。” 毛玠不解:“何人?” “田畴田子泰。”他端起茶杯为阿笙倒了盏六耳,“孤取胜的关键就在他身上。” 她接过茶杯,眼神恰好与他的对上,朝自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眸光交汇闪烁间,她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下轮到她恍然大悟了。 “田畴先生久居辽西之地,对乌桓再熟悉不过,司空可是欲请他出山?” “正是。既然大雨阻塞道路不通,乌桓也有了防备,那孤就要让它意想不到。孤偏不如乌桓所料走常路,但欲行小道奇袭,便需要寻田畴这样的向导提供指引,越是艰难的山路,乌桓就越放松警惕,柳城不日便将入孤掌中。” “司空妙策,属下当谨遵命令。”毛玠忙拜道。 这时曹cao望向正沉思不语的阿笙,笑眯眯地坐在她对面,注视她的面孔:“夫人,愿随为夫一同冒险么?接下来我们将连夜翻山越岭率骑兵突袭敌营,夫人可害怕?” “何乐不为。”她把玩着手里茶盏的环耳,亦报以微笑,“人活一辈子都难能碰上这一次冒险,好不容易被我逮到了,不去岂不浪费。” “我就知道我的夫人胆大,不会甘心退缩。不过前路艰险,你一定要骑着追风紧紧跟在我的后面,切不可乱跑。” 他停了停,盯着她继续说:“如此,你我也算死生契阔了。” “谁愿意和你去死了?”她突然喜怒无常地翻了个白眼,扔下茶盏“哐”一声,头也不回地掀开帐帘走了。 田畴闻得征召,立即命令门下整理行装收拾行李,无几日便至营中。 曹cao下令在水边路旁立了几块木牌,上书“方今暑夏,道路不通,且俟秋冬,乃复进军” ,又悄悄派人在柳城内散布要退兵的谣言。 乌桓果然中计,撤了许多防线,只当曹军没有再进攻的打算,立时松懈下来。 不料,另一边田畴正率部下作向导,引曹军扔下辎重轻装潜行,迅速兵出险关。 他们攀越徐无山,退出边境进入滦河上谷,在这片艰难的地区进军五百余里,在平冈转而东向,穿越鲜卑的牧地,再次进入边境的山脉。 “这里就是白狼山了。”曹cao以鞭指向山下,阿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下面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浪波涛随风浮起,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清冷空旷的气息包围鼻间与周身,一股特属于森林和湖泊的味道。 几日来马不停蹄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甚至连呛了几声。 忽然,山下刹那间浓烟滚滚,一阵阵扬起的灰尘与军旗顷刻映入眼中,震天的呐喊和擂鼓霎时传来。 “报——”斥候慌张地跑上山,“司空,乌桓军来了!”